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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写苦难的余华,怎么成了年轻人最爱的“潦草小狗”?

 镜中我 2023-10-04 发布于浙江

文|肖楚舟

作家余华又上热搜了,最新的一轮热度开始于9月,词条叫做“余华潦草小狗”。网友把余华的照片和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狗P在一起,二者在发型和神态上还真有点神似。余华自己也听说了这件事,在韩国延世大学的讲座上作出回应,说自己剪短了头发改掉了中分,心想这样总该不像小狗了吧,结果发现“不是发型的问题,是长得像。”他笑呵呵地说,自己挺接受这样的形象的。

从2021年9月到2023年9月,作家余华大大小小一共上了四十几次微博热搜。这波起起伏伏两年多的热度,让我们为余华的热搜生产力感到震惊:一个以书写苦难为人熟知的严肃作家怎么成了喜剧人?“作家”和“段子手”的人设是怎么在他身上共存的?余华为何那么能引起当代年轻人的共鸣?

专写苦难的余华,怎么成了年轻人最爱的“潦草小狗”?

为了理解这个问题,我们或许有必要先梳理一下余华的互联网成名史。余华的“翻红”始于2021年9月。最初,有人把1998年他和莫言、王朔、苏童四个中国作家去意大利参加远东地区文学论坛的发言翻了出来,其中的名场面是被问到“为何开始写作?”余华说自己当牙医的时候一天拔八小时牙,看到县文化馆那帮人整天在大街上游玩,觉得这工作很好,所以开始写小说。

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文学”,但恰恰因为跟严肃作家的形象反差感剧烈,不矫情、不深沉、不说教,引起了年轻人继续挖掘他的热情。随后余华在各种访谈中的“不正经”发言被搜集到一起,例如“我全家找不出一个阑尾”“第一天上班故意迟到两个小时,结果发现是第一个到的,我就知道这单位我来对了”,喜剧人余华被重新发现了。

余华在2023年的采访里面谈到两年前的突然爆红,还有些不适应,好几次把“热搜”说成“热收”。其实那次走红并非完全偶然,在2021年,疫情带来的社会生活停滞给年轻人造成巨大的压力,“躺平”成为年度热词。而余华的发言被翻出来,最初正是贴着“躺平”的标签,格外契合彼时的网络情绪。

专写苦难的余华,怎么成了年轻人最爱的“潦草小狗”?

余华身上的“躺平”,或者至少他被剪辑出来的“躺平”形象,很像是年轻人最需要展示给父母看的那种“范例人生”:一个大学没考上的年轻人,可以放弃安稳的工作,可以追逐一个看起来不着调的梦想,可以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时不时地歇歇脚,然后晃晃悠悠地到达终点。不着急,不拼搏,也不痛苦地,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谁不想成为余华呢?即使没有成为余华的天赋和运气,至少被允许有余华那样的松弛感也是好的吧。

真正值得好奇的是,在那之后,余华的热搜生产力居然丝毫不减。他并不刻意博取眼球,也拒绝流量变现,到底靠什么持续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力?把余华上过的热搜分类归纳,再根据时间线捋一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喜剧发言,大咖互动,共情年轻人,最后才是他的写作。

回顾2021年余华的最初几个热搜,关心的都是他在各类访谈里的脱口秀式发言,“余华是被写作耽误的喜剧人吧”“被余华笑死”,内容集中在他对自己生活经历和作家朋友们的吐槽上,语气都带有云淡风轻的无辜感。重点是那些话题都跟“写作”这件事的高尚感形成鲜明对比。要么是小时候装病装到手术台上被割了阑尾,要么是搬着轮椅上的史铁生去踢足球当守门员,或者跟莫言在一个宿舍里隔着衣柜缝“相看两厌”。把大众印象里深奥严肃的文学家形象“毁”了个七七八八。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2022年以后,余华和其他大咖的联动成为他时不时上热搜的新理由。作为文艺圈子里罕见的e人,余华有种“祛魅”的魔力。给文学祛魅,也给文学家祛魅。那些平时藏在严整肃穆的文本背后,颇有距离感的名字,一进入他的社交范围,就成了一个个说人话的“活人”。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应该是和莫言的互动。余华读完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一句真性情的夸赞“妈的,写得这么牛x”,一下把人胃口吊起来了。同时也不忘开玩笑,说莫言写得太快,43天50万字,因此受到不少批评,于是莫言“就改口说自己构思了40年”。跟余华在一起,看起来木讷的莫言也变得“口无遮拦”,要么说余华不做牙医是因为“只学了拔牙不会镶牙”,要么说“他忘了我满头秀发的样子,让我很伤心”。余华的话虽然真真假假,但因为他和这帮老朋友有真感情,所以也能带出彼此最真实的一面。

《保持对话》剧照

《保持对话》剧照

发展到“潦草小狗”阶段,余华的互联网人设基本上成型了。这个梗的出现,最初是因为余华中分的发型和微微膨出的鬓角,再加上他微微下垂的眼角和笑眯眯的表情,很像一张网图里的“潦草小狗”。余华把头发剪短了以后,发型愈发不受控制地凌乱起来,中部崛起,两侧飞扬,有种“自然醒”的松弛感,更像一只蓬松的小动物刚刚迎着风甩着耳朵稀里哗啦跑过来的样子。

虽然余华自己开得起玩笑,认领了“潦草小狗”的称号,但其实这个发型来得有点辛酸,他在访谈里说,得过新冠肺炎以后,他有很长时间身体状态不好,睡觉出虚汗,长发湿了以后就很难受,所以才剪短头发。但他在活动上没有“卖惨”也没有“扫兴”,这是长辈里面罕见的体贴。

专写苦难的余华,怎么成了年轻人最爱的“潦草小狗”?

年轻人说余华像“小狗”,不止是对外形的打趣,还有更深一层的情感依赖在里面。最近有句挺火的话,叫“世界破破烂烂,小猫/小狗缝缝补补”。在深度内卷的社会里面,年轻人被磋磨得焦头烂额,极度渴望“无条件之爱”,而这样的爱,东亚孩子从父母身上一般是找不到的,只能从动物朋友身上去找。从情绪价值提供者的角度讲,余华就像那个不问条件、不提要求、不当理中客的动物朋友,他憨憨一笑,说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那种不带审判的态度就能抚平我们心里忽然裂开的空洞。

自从变成热搜人物,余华的线下活动都成了演唱会一样热闹的场面。他和王安忆在华东师范大学对谈,引得学生彻夜排队,学校不得不提前发票。在香港书展的活动,万人参加,挤到爆棚,不得不加场。这种热闹让人咋舌。有时候我也很困惑,余华固然很可爱,但年轻人去看余华,到底想要听到什么?难道真的是去看看他真人长得像不像“潦草小狗”?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让余华持续出圈的,还是他与年轻人的共鸣。如果翻看2022年下半年以后的视频,会发现余华大半时候上热搜,都是因为跟年轻人共情的言论,从谈“孔乙己的长衫”,到承认自己经验有限所以“不给年轻人提建议”,或者同情现在的年轻人“努力未必有回报”,甚至说“上香也是一种上进”,都彰显出一种明显的“反爹味”作风。

“潦草小狗”余华到底是什么形象?今天,如果你在B站搜索“余华”,播放量最高的是把余华的发言剪辑拼接制作成的RAP歌曲“文坛噩梦”,从余华的创作说到他的生活观,搞笑中不失辛辣,既要躺平又要看到希望。

有一句话在关于余华的热搜下面高频出现,叫做“他的书和他的人毫无关系”,换句话说就是“反差萌”。这句话隐含了一个前提,大家通过余华的作品想象出来的是一个严肃老派的男性,再加上他的年纪刚好够当二三十岁年轻人的父亲,所以年轻人一般揣测他是无趣的、苦大仇深的、有教育意味的。而以上这些,恰恰和余华毫无关系。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余华自己也承认,其实那些排队听讲座的观众未必是他的读者,他们甚至不一定是对文学话题感兴趣。看看余华讲座后的观众提问就知道了,虽然讲座的内容从“文学中的虚构”到“文学中的现实”不一而足,观众的提问却常常会绕到年轻人的生活状态,好像一场“余华请回答”的互动游戏。大家未必觉得余华能提供什么解决方案,只是想从他嘴里听到几句共情的话,像一种百试不爽的心理疗法,借用余华那张足够权威也足够真实的嘴,来抒发心里委屈而不得释放的情绪。

其实,现在火起来的那个“余华”,是当下受众重新挑选、重新解读的一个“新余华”。比如同样是“为什么走上写作道路”这个问题,余华谈过很多次。除了广为人知的那个搞笑版本,他还给过一个励志版本的解释,大意是拔了五年牙齿,觉得人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过,所以开始写作。这个富有野心感的澄清,远没有“躺平版”传播的广,可见当下年轻人已经早就听不进鸡汤。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看过余华在央视那条播了二十年的公益广告。那条广告里面,余华自述的经历跟后来的访谈片段差不多,只是导向不同:他说自己参加了两次高考都没考上,“因为当时只报了北大清华”,接着就谈到那句耳熟能详的“很多人说我语言简洁,其实是因为我认识的字不多”,最后引向一句给高考生加油的结论,“这让我看到一个希望,当你从一个短处出发的时候,你也能够做出一个长处来”。同样是“我认识的字不多”这句话,余华在接受《朗读者》采访时又说了一次,配合主持人略微惊讶的表情,似乎余华用他粗粝的顽皮,打破了那种正统漂亮的抒情叙事节奏,凑成一组富有喜剧感的画面,一下子戳中年轻人想要“打翻鸡汤”的情绪,才在今天的互联网上传播开来。互联网的传播选择,折射着网民的心理倾向:我们已经不需要什么恩威并施的教育,只想要冲破些什么,掀翻点什么,来一点解构式的消极抵抗。

《朗读者》剧照

《朗读者》剧照

有人说,余华的小说都那么阴郁,本人却那么快乐,总是把悲伤留给读者,快乐留给自己。余华后来给出严正声明:他在写作时候流的眼泪不比读者少,应该说是“把悲伤留给虚构,把快乐留给现实”。这说法,用一种流行的观点就叫做“课题分离”。该悲伤的时候悲伤,该乐呵的时候乐呵,这种干湿分离的心理素质也是叫年轻人艳羡的。

其实余华一直是善于体察和表现痛苦的人。即使大多数人觉得余华和他的作品形成一种“反差萌”,但作家本人绝不可能和作品毫无关系。余华那种对生存的各种状态充分宽容、完全理解、平视苦难的态度,贯穿在他的作品和人生态度中。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我想到余华谈自己幼年睡在太平间的经历。他打趣地说自己小时候在太平间午睡,只是因为那里很凉快,后面提到一句海涅的诗,“死亡是凉爽的黑夜”,说这句诗一下子点破了他那时候的感悟。深究一下,海涅的《还乡曲》原本的译文是“死亡是严寒的黑夜”。一个“凉爽”一个“严寒”,措辞的微妙温差里面,透露出截然相反的生死观,这句诗的况味经过余华的改造,更加丰富了,那是一种对人生中发生的一切都看见、理解并接受的坦然。

相似的,余华在《活着》里面,把人死了叫“熟了”,福贵他爹“熟了”,有珍也“熟了”。意思是人死了就像树上的梨子熟透了,落到地上,让人觉得死亡是一个多么自然的过程,不带有任何苦痛的色彩。他写命运多舛的福贵,或者卖血养家的许三观,都带有大量的黑色幽默,并不是要去渲染他们的“惨”,而是要讲那种惨烈现实中人的承受能力,而忍受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从余华的作品里出来,我总觉得,他对年轻人现状的理解和体贴,可以理解为对“忍受者”关注的一种外延。余华在《活着》的序言里写,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而这里的“高尚”不是说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现在,余华也正用同一双眼睛看着台下那些向他提问的年轻人。

《活着》剧照

《活着》剧照

这样的余华,真的用他的悲悯打动了很多人,安慰了很多人。一条题为“余华真的太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了”的视频集锦下面,有条评论说:“我一直不想看余华的书,因为他太有名了……直到我看了这个视频,听他的话哭了出来,我想读他的作品了,因为我没能预料到,他离我这么近,在思想上,比我的父母还要近。”

正在宏观形势面前无力回天的年轻人,缺的正是这样一个朋友。他既承认自身经验的局限,又一视同仁地看见所有人的难处,既不过分渲染痛苦而让人沉湎其中,又不高傲地俯视而让人委屈。将这种宽容和悲悯移植到生活里,再加以幽默的装饰,就成了今天挂在热榜上那个余华。

跟余华类似的,能体谅年轻人困境的长辈,还有戴建业和梁永安,戴建业说“年轻人是应该有点压力,但这个压力应该是我努力拼一把可以跨过去,如果我再努力也跨不过去,我可能就没有动力了”。梁永安说“年轻人太苦,我支持他们啃几年老”。其实他们说的话,对年轻人的困境并没什么实际的帮助,也难以改变现状。但就是能让我们泛起感动的泪花。反过来说,年轻人想要的简直少得可怜,不过是无法喘息的生活里,一份不讲条件的理解而已。

排版:布雷克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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