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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640 肉

 新用户7632znfl 2023-10-06 发布于北京
我还记得那些肉,红红的往外渗着血水,各种肉块铺陈开,分不清谁是谁的,但可以分清物种,深红色的是牛肉,浅色的是猪肉或者羊肉,白色脂肪多的是猪肉。
不出意外,这些肉都经历过一个完整的成长周期:吃啊,喝啊,睡啊,干活啊,交配啊……最后被切成一块一块,送到菜市场。
我最讨厌去的地方就是菜市场。站在肉铺旁,我不耐烦地在台阶上跳上跳下。老板每次打开冰柜,一股凉气就会扑面而来,夹杂着血腥的味道。他用扇子在肉的上空挥舞,赶走总也无法落下和离开的苍蝇。
旁边的切片机工作不停,金属刀刃无情地从冻肉卷上划过,无数肉片落在下面的盘子里。另一侧的绞肉机则慢吞吞地往外吐着肉馅。观赏这些机器作业很有意思,或者就是看老板手工切肉、剁肉,每到这时我就停下来,眼睛不眨地欣赏刀切割时的利落与爽快,心中跃跃欲试。
我爸很擅长买肉,一整块肉他一眼就能认出最好的部分,任凭老板说得天花乱坠,他也只认同自己选的那块。
“肉都降价了,不来一块肥点的?”
老板指了指一块五花三层的猪肉,那肥的部分连着一块厚皮,皮上还有没刮净的白色猪毛根。
我爸摇摇头:“下次吧。不过肉价确实是便宜不少。”
老板用挂肉的钩子指了指冰柜边上的电视,正在播报有关就业率创新低的新闻。
“都他妈在下岗,还他妈就业呢。”
他看新闻看得来劲,忘记找钱了。我爸没提醒他,在那等着,也跟着看起新闻。
就快过节了,不过我一点也不关心节日,只知道家里要吃好饭,要看电视晚会,而好饭必有红烧肉。中国人的节日,就是吃。
不过那天,肉铺的顾客的确是变少了。往年这个节骨眼上,买肉都要排队,那时我站在外面看着我爸挤在人堆里,探着头观察肉,就觉得买肉这事远比不上吃肉快乐,甚至都比不上切肉。我暗暗发誓,长大绝不要过上买肉的生活。
我爸默不作声地看新闻,老板却在一旁对着电视骂骂咧咧起来。两人谁都没注意到有个少年刚刚来到肉铺旁,站在那仔细看着肉。
他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件袖口有点脏的浅蓝色衬衫,衬衫很大,宽出来的部分倒让他瘦弱的局促显露无疑,明明不冷的天,却把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系上了,下身却穿一条七分裤,衬衫的下摆塞进了裤子里面,脖子上挂一串钥匙,脚蹬一双像在澡堂子里泡过多年的蓝色塑料拖鞋。
他犹豫着,看起来比我爸还会挑肉的样子。我想他年纪轻轻怎么就来买肉了?不是只有像我爸这个年纪的人,才会在放学下班玩乐的时间,在休息日蒙头睡懒觉的时间,奇奇怪怪地钻进菜市场嘛。
我爸倒是看起新闻没完了,他在家叫我出门,总是急三火四的,可是一到外面,在熟悉的外人面前,反倒有耐心起来。我拉他胳膊,说:“爸,走吧,我饿了。”
他对我也有耐心了:“我看完这个新闻,咱就走。”
随后跟老板瞎聊起来了,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头应和着我爸,突然瞥见了比我爸矮出半头的少年站在旁边,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一脸嫌弃地瞪了少年一眼,又像躲瘟神似的转过脸去,连我爸的话也不接了。
少年刚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走又没打算走,只能晒在那。连苍蝇落到天灵盖的汗珠上,都想不起来驱赶了。我盯着少年看,等着他说话,想知道他要买什么肉,做什么菜,自己这头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少年一咬牙关,一腔勇气憋出来一句颤颤巍巍的话。
“叔……过节了,能……能赊我一块肉吗?”
老板实在是不想把脸转过来,所以他假装没听见。我爸也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愣了一会儿,就跟着叫了一声老板,右手拇指和食指动动,意思是找钱。
老板一下子想起来忘找钱了,赶忙从椅子上蹿起来,眼神故意避开少年的方向,从钱盒子里找出几张纸币和几枚硬币递给我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忙活忘了。”
说完把脸一转,刚才的堆笑又没了,脸拉得比驴都长,看向少年这边,故意咳嗽一声:“总这么赊,我这店还开不开了?”
少年羞愧地低下了头。
“你爸上次赊的账,到现在也没还清,都半年了吧?这回老的自己不敢来,派小的来,穷算盘打得精啊。”
少年愤愤地看着老板,欲言又止,只有不争气的眼泪涌到半山腰,吸不回去,流也流不下来,嵌在眼窝里,摇摇欲坠。
“你爸呢?”老板一边剁肉一边问,刀下得狠。
“他让人打了,”说完这句,少年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赶紧拿脏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多,“年初到现在躺床上一直起不来,总说这疼那疼的,还说自己活着没意思……”
老板像是回忆了一下少年的爸爸,大概也记不清上次见着是具体哪天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老板从冰柜里掏出一箱骨头,不知道是猪的、羊的,还是牛的,“肉没骨头,任人宰割,人没骨头也一样,这些给你,回去给你爸熬点汤。”
少年接过装骨头的纸盒箱子,想说句谢谢,结果还没等说出口,又流起眼泪来。
我心里想,等我到他的年纪,一定要学会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哭,所以我开始瞧不起少年了,尤其他这副寒酸的打扮。我因为替少年害臊,所以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热辣起来,想到课本上学来的同情是一种美德,我便假模假式地举起右手,自作聪明地拍了拍比我高的少年的肩膀。
我爸从袋子里拿出小块的肉,放进少年捧着的箱子里,少年想说谢谢,却只说出了一个谢字,转身便撒腿甩掉了右脚的拖鞋,几个踉跄穿上,横躲竖躲地消失在了稀疏的人群里。

这一年的红烧肉格外好吃。我爸说,这几年有多少人吃不上肉啊。可是除了路过肉铺的时候,我没再想起过少年。
转眼就到了冬天,临近过年,菜市场一片红火,到处都在循环播放欢天喜地的音乐,人们仿佛只剩下快乐的情绪,裹着厚重的棉袄,奔波在置办年货和讨价还价的路上。
“走,跟我去买肉。”
一大早,我爸穿好了鞋,站在门口喊我。我极不情愿地跟他出去了,一路上计划着让他买些我想要的东西。
路上雪很厚,走上去嘎吱嘎吱的响。
这会儿少年的爸爸应该康复了吧?他做了什么,才被打成那样?我记得我问过我爸,他说他也不知道。我还问过肉铺老板,老板瞅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因为不好好上学呗。
一个人不好好上学就会被打,这成了我进入青春期前的一小片阴影。
肉铺前站满了人,电视开着,里面播放着去年的小品节目,大人都顾不上看,只有一两个小孩垫着脚伸着脖子一边看一边模仿。
我站在人堆外等着我爸,数着一个一个拎着肉的人离开,又挤进新来的人。有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男人,双手插在棉袄袖管里,戴着棉帽子和口罩,后面跟着一个瘦小却扮相差不多的男人。
瘸男人从袖管里抽出一把黑乎乎的铁夹子,悄悄地伸进旁边人的棉袄兜里,夹出来的是一沓票据和几张钞票,他赶忙把东西递给后面瘦小的男人。瘦小的男人把东西看也不看地塞进棉袄里,两个人分散开,各自绕到别处去了。
“我刚才看见有人偷东西。”
买完肉的路上,我对我爸说起刚才的见闻。
“年底了,外面乱。你要是再看见别出声。”
“那被偷的人怎么办?咱们偷偷报警吧。”
我爸对我的疑问和我的建议没有回应,手里拎着肉,嘴里长长地突出一口哈气。
去年三四月份下过一场大雪。我爸下班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碰见一大群人围在马路边上,他凑过去,看见人群中间有三五个男人,手里拿着砍刀、棍棒和铁锹,胡乱地对着中间地上的一滩黑影乱砍乱剁。知道不能下死手,砍刀砍了几下就换成了刀背,铁锹剁了几下就换成了拍打,棍棒在黑影的边缘乱砸,黑影一动不动,像一坨肉似的,慢慢地往外渗着血水,白色的雪地很快便染红了。
没有人拦着,也没有人被吓得离开,大家都只是看着。不一会儿,有人钻进人群,对着拿砍刀的人说了句什么,他们就散开了。警车从远处发出警笛声,人们见精彩的过去了,也跟着散开,救护车也来了,穿着警服的人站在黑影躺着的地方,用对讲机说着什么,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用担架把黑影抬走了。地上留下一片血红,在黄昏中几乎变成了黑色,像一个洞。
“那人大概完了。”我爸对我妈和我讲起这件事,末了叹了一口气。
那之后我每天都要看本地的电视新闻,还会去报摊蹭看每天的本地日报新闻版,想看看是否有人因砍伤他人落网,或是某人被砍死的消息。然而并没有这样的新闻。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早把这件事情忘到了脑后。直到遇见肉铺的那个少年,我总觉得倒在血泊里的黑影就是他爸爸。
我因为没有得到我爸正义的回应而心里别别扭扭的,回家的路上也不想说话,只是跟在后面,边走边踢雪玩。踢着踢着,胃里又咕咕叫了起来。
我爸像是听见了,就问我饿了吧?我点点头。他带我来到一家小吃店,给我点了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自己要了碗豆浆和两根油条。
我们坐到靠近暖气边上的座位,我爸放下手里拎的菜和肉,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钱和各种票据、证件,唯独没看见那个他用了多年的钱夹。
他仔细数了数桌上的钱,又查看了各种票据和证件,随后把他们揣回裤兜里。
“我何止想报警,我恨不得当场逮他们,”说罢,他喝了一口老板递上来的热水,“又是夏天那孩子,还记得吗?赊肉那孩子。“
我想起刚刚肉铺那个跟在后面的瘦小的男人。
“他认出是我了,就把钱包里的东西偷偷摸摸地塞回我兜里。我本想抓他个现行,他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记得他的眼睛,是个可怜孩子。“
“咱们得把钱夹也要回来!”
“要是要回来,他恐怕就没法交差了。他可不是自己一个人。“
“我还看见一个同伙,一个瘸子,是不是他爸?他拿着个大铁钳子……“我一五一十地把我看到的跟我爸讲了一遍。
我爸没有再对这件事情发表什么评论,倒是跟我讲了一通国际国内经济形势,听得我一知半解又津津有味,隐隐觉得有那么一批倒霉的人,身陷绝境,又全无办法,而我是幸运的,只是倒了霉就去犯法这点,我当时的小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也没想明白。
我带着诸如这样想不明白的事,一转眼就活到了今天。
偶尔回父母家的时候,我也买起了肉。
新肉老肉没什么区别,只是人和店不一样了。现在常去的店主看着面熟,我爸说是熟人开的,提了几个名字,我都没印象,只觉得像混合了好几个人的特征。我问我爸,是不是跟肉店老板和小偷有关,几杯酒下肚,他也啥都想不起来了,最后来了句:
“跟肉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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