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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尊平 “……你要是再不听王老师的话，日后只有去跟小雷学杀猪!”云雾山下的父母们总爱这么声色俱厉地警告自家的调皮伢子。 唉!早几年杀猪刀还让人眼红得滴血，如今却被人看得只比讨饭棍好三分了。眼下又时髦“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古话了，哪家父母还肯让自己的“龙蛋”去干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行当呢? 不管旁人怎样闲言碎语，小雷还得把烫猪的大盆当作自家的饭碗，端午节那天半夜，他又挑了担子到20里开外的一户人家去当“猪阎王”。刚穿过黑松林，他隐隐约约觉得后头多了条“尾巴”。你走得急他跟得紧，你放慢步子他随得悠闲。小雷好犯疑:咦，难不成我遇上断路打劫的啦?不过你雷爷爷这块骨头可不好啃呢，你小子要是活得不耐烦了，就过来试试吧! 小雷搁下担子，抽出寒光闪闪的杀猪刀，隐在一座老坟包的后头，单等那条“尾巴”上钩。谁知蹊跷得很，“尾巴”一下子无声无息了，半晌也无动静。小雷只当自己神经过敏，不由暗暗好笑，依旧赶他的路。不料担子刚起肩不久，回头一望，那黑影又盯了上来…… 如此三番两次，小雷既甩不脱，又候不到，实在闹不清是谁这么恶作剧。再一想:哦，大概是胆小的同路人，跟住我壮胆的。随他去吧! 小雷赶到主家，天还没放亮。他利利索索地宰罢猪，正在给开了片的猪身斫骨节，一扭身，忽然发现有个中年人正背着他在笨笨拙拙地翻大肠。是哪个这么逞能?把猪屎糊在花油上怎么办?小雷急忙冲过去，把那人朝旁边一推，狠声恶气地嚷道:“你个老兄帮什么倒忙? 我又没钱赏你!” “老兄”差点跌倒，他两手猪屎，尴尬万分。这家伙好玩哩，头上已经热得像开了锅的蒸笼了，却还压着顶鸭舌帽;嘴里已经喘得像拉风箱了，却还捂着块大口罩。小雷见他这副怪样，差点笑出声来。 那人看了小雷一眼，慌忙把头低下了。可这目光多复杂呀，任何人见了，都会终生难忘!小雷心虽粗，也看出了其中包含的各种成分:羞愧、痛苦、悲哀、乞求、信赖…… 咦!这个人的眼神怎这么亲，这么熟?呀……他不是王老师吗?小雷一下子全明白了，心里顿时一阵颤栗…… 王老师怕小雷失声大叫，冲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小雷鼻子发酸，连忙装作抬头看天，这才止住了喷涌的珠泪。他好半晌才低沉地说:“您……就帮我算算工钱吧……” 王老师究竟被什么迷住了心窍，居然跟着过去的学生到20里外的地方来打下手?唉!这里有段难言的苦衷呢…… 王老师虽然是个20多年一贯制的老“民办”，却总把这份工作看得比家门外的云雾山还重好几倍。他时时对王师娘说:“龙儿他妈，我的肩担不轻啊，要是误了人家的子弟，日后就是化成灰垩田也免不了挨骂呀!” 他一门心思地当他的“娃娃头”，连家里的油瓶倒了也不晓得去扶。好在王师娘十二分的贤惠，又敬重他的一片苦心，便把家里田里的活来了个“大包干”，全不要丈夫分半点神。不料王师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累，竟得了个心口痛的毛病。那天夜里，她为了给王老师班上一个死了娘的伢子赶缝棉衣，吃了辛苦，第二天早上又捂着胸口爬不起床了。 王老师见她心疼得厉害，想告个假送她上医院。王师娘摇了摇头:“学校要、要考试了，你上课要、要紧!我吃、吃点药就好了……” 王老师也不忍心让学生们脱了课，只好从橱子里取出一瓶丸药来递给她，自己急匆匆地到学校去了。 今天这课教的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王老师正讲得起兴，他那5岁半的儿子小龙呜呜咽咽地闯进了学堂:“爸爸，爸爸!妈妈这块又疼啦！我怕……” 王老师的心一拎：“她没吃药？” “不知道，药瓶在妈妈的手上！” “快回去叫你妈多吃两颗捱捱，我一会儿就回来!” 班上的学生全乱了：“王老师您快回去吧!”“您快走吧!” 王老师尽管比火烧眉毛还要急，但想到这课是文言文，不费点时间讲不透；再说，一直要求学生不迟到不早退，自己怎好搞“特殊化”呢?他故意清了清嗓子：“不要说话!打开课本！”他努力镇定自己情绪，尽量抑扬顿挫地吟诵道:“……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放了学，王老师破例没备课，买了两袋奶粉咚咚咚咚直奔家门。撩开蚊帐一看，不由得五脏皆裂:天啦!他那同床共枕的妻子已经僵成了一尊石塑，冰雕似的手中还攥着一瓶蜡封得严严实实的丸药!看来，王师娘是无力打开瓶塞而惨死的... 老怕丧子，中怕丧妻。王老师大意失了“荆州”，苦成了一颗黄连。而最最可怜的，是他的龙儿。王老师虽有一肚子的墨水，却学不会又当爹来又当娘，家中顿时乱了套，害得那伢子六月伏暑穿棉袄，三九天里咽冷饭团。小伢子家嫩得像白菜心，哪经得起如此这般的“严峻考验”?不久就病倒了。 乡下人害病，等于和钞票结冤家对头。王老师原本就家徒四壁，如今哪经得住这只小“药罐子”日夜地耗?怎么办呢?向组织上伸手吧，王老师可是个脸嫩皮薄的人，实在张不开口。心想:领导们对我这个民办教师已经十二分地照顾了，4个季度就补助了3次!我不能把良心搁在肚脐眼上，再去当伸手大将军。去求班上的学生家长吧，只怕人家以为我居心不良，想以权谋私敲竹杠。对，还是去找往届的学生!那些人里能帮上忙的着实有不少哩，就是找到乡党委的刘书记头上，量他也不会薄我的面子!说句自卖自夸的话，他当初还是条“拖鼻龙”，硬是叫我给盘得有出息的!嗯，就去找他! 王老师打定主意，刚要抬腿，后又一想:慢!刘书记要管全乡几万人口的大事，整天忙得恨不能胳肢窝里再生出一双手来，我怎好意思再用芝麻大的事去打搅他?还是用找旁人吧……唉!还是不行!当官有当官的苦，商有经商的累，如今哪一个不像车轮子忙得团团转，一年到头都抽不出空上门来玩玩！做老师的总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份，特地登门去婆婆妈妈地哭穷告贷呀！唉，怪不得杨志要卖宝刀，秦琼要卖黄骠马哩，真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啊!一天上十节八节课容易，想开口说个“借”字，却比嚼楝树果子还难呢！ 王老师正愁得在家踱来踱去地“量地基”，忽然门外有一刀精肉“刷”地飞上了他家的饭桌。王老师吓了一跳，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只听见有个人嗓子炸炸地打雷似地响起来：“呀，王老师什么时候搬到学校去住啦？大厦小柜的都不见了嘛!” 该死!是哪个冒失鬼专拣人家不开的茶壶提呀?王老师定神一望:嘛!来者是旧日的学生、邻村的杀猪佬小雷。这小子好像是闹天宫的孙猴子投的胎，黑墨水根本喝不进肚面里去，调皮捣蛋却有一套。王老师当初在他身上耗了不少心血，但收效不大，所以一直也就不大喜欢他。后来他学了杀猪，王老师就更觉得他没什么出息了。在这种学生面家犯不着藤倒架子落，王老师敷衍道：“我一时用不着，就让给旁人了。” “哎呀呀，你王老师都穷得脱裤子当当了，还硬撑什么阔佬?就不能卸卸架子来找我吗?” "找你?"王老师的耳朵根都红了。他再想三天三夜，也不会想到要找这杀猪的学生帮什么忙。 “我就晓得你眼皮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瘪脚来兮的学生!”小雷快人快语，一言道夜天机。 “这个……不不不!”王老师只好破天荒地扯起谎来。 “那好!我走了!”小雷又像一阵旋风，无踪无影了。 第二天一早，王老师去小店买盐，看见店门口贴着一张歪歪斜斜的告示: “本人急等钱用，愿廉价出售新建楼房一套。 小 雷“ 这个冒失鬼要卖房子干什么?会不会与我有关?王老师越想越不除疑，慌忙奔往他家。 小雷仍在家炮制他的“告示"呢。写得满头大汗。王老师上前夺过毛笔:“你疯啦?卖房子干什么?” “干什么?给小龙治病呗!” 王老师又好笑又好气，“有你这么帮助人的吗?” “这个……”小雷直挠后脑勺。 王老师替他把“告示”成了无数只花蝴蝶。这才回去上课。 第三天，王老师刚起身，只见门缝里不知是谁塞进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大团结”。 王老师晓得这又是小雷的“杰作”，心想:他家刚盖起一幢楼房，听说也拉了二三万块钱的债，说不定这还是他借了人家的“印子钱”，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动用!于是又如数退了回去。 谁知小雷还不罢休，第四天天还没放亮，他又挑着杀猪担子嘎吱嘎吱、大呼小叫地前来打门了:“王老师，今天是星期天，你快跟着我擒钱去!” “什么?”王老师爬起来，差点对窗外啐他一口:你小雷怎想起来的唦?大清早跑来要我跟你去杀猪，还喊得半个村子都震塌了边，我好歹也是个老师，就是穷得西北风当粥喝，也不能跟你去翻猪大肠呀!你也热心得过头了，怎不晓得顾顾我的面子呢? 王老师的脸上顿时乌云密布，只说了声“承情，承情”，就把窗子重重地一掩。 “哎哎哎，王老师，您千万不要误会呀!”小雷见他动了气，慌忙在外头解释道:“王老师，小雷我3岁就死了爹，10岁还没有钱读书。是您，磨穿了鞋底跑来找我去上学，还替我代交了整整6年的学费!可我拙，墨水喝不进去，没能给您长脸，只好干了杀猪。您怕我10岁的儿子长大了也只能杀猪，在王师娘走后的第三天就帮他补习功课……您对我们好得没法说了。您是、是我雷家两代人的亲爹啊!我见您眼下关难过，坎难爬，心里比刀捅的还难受。可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报答您，只好出了这么个馊点子。我……”小雷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王老师万万料不到小雷会说出这番感人肺腑的话来，只觉得心头发烫，鼻子发酸，泪珠儿直往地上坠。他忙拉开门，攥紧了小雷的双手，颤着声说:“你的心意我…全领了!谢谢!谢谢……” 王老师不肯学杀猪，麻烦事却不饶他过身。这一日，小龙又病成了火炉子，烧得身上能炕山芋，送进卫生院一查，医生二话没说，开单住院，交费2000元。王老师急得只差拿头撞墙，自己连视为珍宝的《辞海》都卖了，还上哪寻钱去呀?他真懊悔，那天早上不该回绝了小雷，要不好歹能弄几文凑凑数哩!小雷啊，你何时再来敲门呢? 王老师看着手中的交款单，心头一冷:罢罢罢，药店里没有后悔药卖，还是去找小雷吧!嘿嘿，王某人啊王某人，想不到你80岁还要学吹鼓手哩!吔!瞎想什么?业余时间为人民服务有什么不好?杀猪不也在三百六十行之内吗?亏你还是人民教师哩，怎把工作分成高低贵贱了啊? 主老师思思前，思想后，牙关一咬，“腾”地站照身，哞咚咚咚直奔小雷家。奔着奔着，腿肚子软了；走着走着，脚步子滞了。刚望见小雷家门口那小船似的烫猪盆，身子就如回被钉了桩。唉，肚里的书越厚，脸上的皮越薄啊! 直到卫生院向王老师发出“病危通知单”的第二日凌晨，黑松林边才发生了本文开头所提到的故事…. 从此以后，每逢节假日，小雷都添了一个头盖鸭舌帽、嘴捂大口罩的蒙面徒弟。背地里有人嘀咕：那准是小雷要面子的娘舅或老叔，要不师傅怎不像师傅，徒弟又怎不像徒弟呢? 时隔不久，乡政府要开一个空前隆重的“致富传经授奖大会”，乡党委刘书记特地关照小雷杀一口食堂的大肥猪慰劳会议代表。 王老师听说要去乡政府杀猪，推说要去学校上课。小雷急了:“菩萨老子吔，暑假天您还有什么课上?难得遇上寻钱的机会，您又……” 王老师怕伤了小雷的自尊心，再摸摸兜里卫生院送来的“催款单”，2000元还没凑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小雷见他点了头，又说道:“听说江北我丈人的县里有个专治小龙这种毛病的老郎中，我先去访访，后天一早直接和您在乡里碰头!” "这……” “王老师您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后天早上哪怕我被车子压断了腿，爬也要爬过江来，决不把您晾着!” 哪料到小雷虽没遭到旦夕的祸福，天却有了不测的风云。第二天下晚忽地刮起了大风，呜呜呜地一夜都没住声，把长江吹得像开了锅的粥，过江轮渡只好暂时停航。 小雷被堵在江北的码头过不来，王老师急得在乡政府的食堂外望着天上的奔云直跳脚:天啊，天啊，你这不是存心和我作对吗?小雷啊，小雷，你也坑死我了!我平时给你打下手，你连猪鬃都不要我碰一根。这下子好了，我这“三脚猫”的徒弟真要丢人现眼了！ 胖厨子哪晓得王老师的苦衷，硬催他快杀猪，好取肉办菜。王老师只好正正鸭舌帽、拽拽大口罩，暗暗地给自己打气:慌什么?杀猪又不是宰狮子屠老虎，有什么了不得?我那小笔记本上不是收集收集了不少行话嘛，什么“猪放平、刀放正”啦;什么“刀不偏膈、血不呛嗓"啦……照它去做就是了!我王某人一年半就把高师函授的文凭捧家来了，难不成杀这头猪还比学那13门功课更难些?今天练练刀也好嘛，只当是作家来体验生活的! 王老师气鼓得足足的，探头一望:呀!这口猪怎这么壮?再添根鼻子就成头小象了!看来还着实难杀哩!他那浑身的勇气一下子泄光了。 内行的屠夫杀猪前，总是先把刀衔住，给猪抓抓痒，哄哄它再动手下刀。王老师心慌手乱，一下子忘了这些窍门，上前就揪“猪八戒”的招风耳。那猪见来者不善，来了个屁股朝他。他只好就势拽住了猪尾巴。猪就忌讳这一招，“嗷”地一声怪叫，就地发起猪颠疯来。王老师被转得头昏眼花，认不出东南西北，一屁股跌在了猪粪上，那猪八戒趁机“呼”地窜外去了！ 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王老师觉得半边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可他顾不得搓一搓，揉一揉，慌忙去扶帽子，拉口罩，然后才爬起来，冲出去撵猪。那畜生逢田过田，遇坎跨坎，居然和王老师玩起“马拉松”决赛来了。王老师哪是它的对手?他本来就有点喘，再叫大口罩一捂，简直要憋昏过去，但他始终不敢摘下口罩来，生怕露出庐山真面目后，让人耻笑。 王老师毕竟是个聪明人，他很快想出了“欲擒故纵”的对策，于是故意放缓脚步，让“马拉松”变成“慢镜头”。猪八戒果然中计，当真放松了警惕，悠悠闲闲地啃起花嚼起草来。王老师见时机已到，大吼一声，猛扑过去。那畜生惊慌失措，一蹿蹿到水田里去了!这下它如老牛陷到了井里，只好自认晦气，甘当俘虏。 当地农民急忙上前，拽耳朵，掀屁股，七手八脚，帮王老师把猪拖回了食堂。大家都知道在帮谁的忙，可谁忍心舔破这层窗户纸呢?有个小伢子冒冒失失地叫了声:“这是王——”话没说完，叫他娘一把捂住嘴，扭回家去了。 王老师定了定神，请胖厨子帮他捺好猪腿，恶狠狠地扬起了杀猪刀。正要往下落，不知怎的又冒出个怪念头:啊呀!我的手劲不太大呀，万一一刀捅不死它怎办呢?想着想着，手竟像筛糠似地乱抖起来。 胖厨子急了:“捅呀!快捅呀!我要捺不住了!” 王老师不敢再犹豫，拼住老命，“嗨!”一刀猛扎下去! 坏了!这一刀本该下在猪子下巴的血槽正中，捅进里头的动脉血管，再一挑一搅一拔，这叫“点红”。王老师只顾用劲，“红”点偏了，刀子扎进了猪的右膈!第一刀走了手嘛，你再补它一刀呀!王老师却慌得刀都忘了拔，不晓得该怎么办了。那猪八戒痛得嘴巴怪叫，蹄子乱蹬，蹦蹦跳跳活闹了一番，这才血淤五脏，委委屈屈地去见阁王爷了。 王老师连忙倒水烫猪。哪晓得隔行如隔山，汤头又做辣了，滚开的水把死猪烫得老油直冒，刨刀在它身上简直如同滑冰！王老师劲用了不小，鬃毛没刮下几根。他忙浇点凉水用扫毛刀荡，粗鬃虽荡掉了，毛根却全留在了猪皮上。 等到小雷想方设法，过得江来，那猪已杀“好”了，身上像刺猬、肺叶像紫酱、肚里像染缸，猪肉红不红、白不白、紫不紫、青不青的，活像瘟猪病肉。小雷如同吃了黄连的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是神仙再世，也无法让猪活过来重杀呀! 正在这时，乡党委的刘书记前来检查伙食情况，他一见肥猪被杀糟了，禁不住大动肝火：“怎么搞的?就这种猪肉能给几百名代表吃?是哪位师傅的'杰作’?” 王老师生怕刘书记认出自己，背对住他一声不吭地翻着猪大肠，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刘书记正在气头上，没认出这位恩师来。他见王老师拙手抽脚的样子，晓得他是半路上出的家，才稍稍放温和了点，说:“瞧你这样子，还像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业余时间搞搞第二职业，也不是说不可以。不过，总不能力不从心，见钱就捞啊!要自重、自尊、自爱嘛!如今虽说有钱好办事，但不要为了钱，斯文从此扫地啊!” 小雷见他一本正经地给自己的班主任上政治课，急得连连咳嗽。刘书记见好就收，缓了缓对小雷说:“老同学，让你的徒弟换换洗洗，到大会上服务服务吧，再听听人家是怎样应用自己的知识勤劳致富的!也可受受教育。” 乡政府的大会堂里，正开着“青年专业户代表大会”，几百名朝气蓬勃的富户们济济一堂，交流着各自打开到富大门的经验，会场里热雾腾腾，弥满了“牡丹”、“三五”等高级烟卷的香味，谁也没有介意这奉命前来给前排代表添茶倒水的“蒙面人”。只有少数代表心中奇怪:乡政府怎派了个打摆子的人来当服务员?他怎老把开水往自己的脚面上倒呀? 王老师抖抖地当罢王小二，会议还没散场，能容下几百人的一个会堂，座无虚席，连边上都没张空位子。他坐也没处坐，站也没处站，只好倚住墙旮旯。触景生情，王老师不由得心中波涛翻滚:罢了!罢了!这全场的几百号人，哪个不是我姓王的用心血浇灌大的?可我混到如今，还是个老“民办”，甚至、甚至给你们……我真挖苦!真挖苦啊!这书还有什么教头?我当初要是去拖板车、当瓦匠、做裁缝，就是蹲在家养老母猪，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我…… 王老师真想背着众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你们这些学生啊，可晓得我当老师的一点苦衷? 我为了你们，连老婆都失去了……唉!龙儿他妈，你也是为了我、为了这些学生，才得下那华佗不治的绝症啊!那天，你要是不替一个没娘的学生熬夜赶缝寒衣，又怎会让龙儿成了没娘的孩子?如今，我桃李满天下，自己却成了一根枯枝枝，没人记得了…… “哗……”潮水般的掌声打断了王老师的思绪，他睁眼望去，只见刘书记正为代表们颁发印着“社会栋梁”的烫金奖状。王老师的心一惊：王某人啊王某人，你的学生成了器，当了栋梁，你应当开心，应当高兴，应当哈哈大笑啊!你怎么嫉妒起自己的学生来了?你的心血耗得值得!头发白得上算!你的妻子也没白死!你没转上正，没调上薪，这又算什么?这满会堂的学生不就是你最好的慰藉、最大的收获吗?亏你还教过范仲淹的散文:“……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如今，该是你最幸福、最愉快的时刻呀! 王老师正在那里神思恍惚地想着，刘书记讲话了:“各位代表，最后向大家打个招呼。本来乡政府想把会议伙食办得好一些，特地备了头肥猪。但是，有位手生的杀猪师傅太节约了，连猪血也没舍得放掉，毛也没舍得刮干净。中午的菜嘛，大家就将就着吃吧。” 刘书记的话挺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然而，也有个戴着金戒指的“大包头”站起来愤然道:“是哪个财迷了心窍?猪不会杀，钱倒会捞!” 台上台下，都有人随声附和:“唉!这家伙太不像话了!”“是谁这么缺德?”“扫兴!”…… “别瞎骂了!”小雷忽然从外面咚咚咚咚直奔主席台:“哪个再说，我跟他不客气了!不是有人要追查那个杀猪佬吗?他，我认识，你们也全熟悉!今天，他杀的猪带点血，叮点毛，你们就吃不下去了。可他……他和他妻子的全部心血都被我们吞下去了，我们连眉毛都没皱一皱呀!他辛辛苦苦，一年又一年，把发财的钥匙交给我们，交给我们的儿女。他为了我们，心操碎了，家也败落了……如今他为了治他那中年才生的儿子的败血症，才老着脸皮给我打下手。我每见到他刮猪毛，翻肠子，心里就像刀剐的一样难受!我好不忍啊……大包头!王师娘是为了给你的侄子缝寒衣，才犯病死的，你不知道吗?刘书记，他当年为了给你补课，三九天夜里跌下冰窟窿，你忘了吗?还有你，还有他，不记得了吗?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手摸心、心问口，你们面对着他，能脸不发烫、心不发烧、鼻子不发酸吗?” 小雷越说越动情，他跳下台去、把蒙面人拉上了主席台，猛地摘去王老师的鸭舌帽和大口罩。一瞬间满座失色，大家全怔住了!他们共同的启蒙老师、曾经最被敬仰和崇拜的偶像，脸上还沾着肉星星，身上围着满是腥血的围裙哩! 大家这才发现，王老师已衰老了许多，许多。霜雪覆盖了他的头顶，皱纹爬满了他的面庞……当年，那理着运动头整天乐呵呵的、生龙活虎般的王老师到哪里去了?双臂一挥，领着同学们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的王老师到哪里去了?绘声绘色地给小朋友讲范仲淹、岳飞、孙悟空的王老师到哪里去了?眼面前，只剩下了一个瘦巴巴的、背有点驼的、睡眠严重不足的小老头…… 几百个人的会场里鸦雀无声，每个人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捶打着胸腔的巨响。叼着高级过滤嘴的人慌忙吐去了烟卷，戴着亮烁烁的金戒指的人慌忙把手藏在背后。大家不约而同“腾”地站了起来，个个像才受过处分的小学生:我们富了，我们却把领我们走向富裕之路的老师忘在脑袋后头了!我们问心有愧!问心有愧!实在问心有愧啊!…… 刘书记心情沉重地走上前来，想对王老师说点什么，可又什么也说不出，只有冲王老师和小雷深深地各鞠了一躬。 王老师再也忍不住了，泪珠重重地砸在地上，巴嗒、巴嗒…… 在场的几百双眼睛都湿润了，泪珠儿也禁不住地往下滴、往下滴……大包头还呜呜地哭出声来。 刘书记抹抹泪，声音低沉地说:“现在我提议，会议推迟结束。下面，请大家讨论一个被我们忽略了好几年的问题……" 代表们谁也没有再提吃饭的事，会议在沉重的气氛中继续开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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