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读一则故事。 ![]()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参考译文:王孝伯在京的时候,一次行散到他弟弟王睹门前,问王睹古诗里头哪一句最好。王睹思考着,还没有回答。孝伯吟“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说:“这句是最好的。” ![]()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两句呢,就出自《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 ![]() ![]()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 ![]() ![]() 王恭为何会觉着“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两句最好呢? 我们先来看,这两句诗是诗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生发出来的。 ![]() ![]()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 ![]() ![]() 调转车头,走吧!长路漫漫,不知何时才能走到。 环目四顾,但见四野茫茫,阵阵东风摇动百草。 诗人“回车”,是要回到哪里去? 这一路上,所见到的是什么呢?他想要见到的是什么呢? 诗人似乎是想要回到过去,回到曾经走过的路上,去回顾曾经的时光。他想要找到什么呢?找到岁月仍在的证据。 但是他能见到的,只有一片茫茫,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所以,诗人思绪万千,不由地感慨“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所揭示的正是这样这一种事实,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人生一世,犹如草木一秋,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诗人虽然在倔强地拒绝承认时间的流逝,但是即使当他回溯,有意地访旧,却也只能悲哀地发现“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故物必将不存,人生必将老去。这一认识,在抗拒失败之后愈发深刻。所以,诗人一唱再三叹地感慨“盛衰各有时”“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 人生有盛衰,就像草木有枯荣一样,“盛年不重再,一日难再晨”,难道不应该趁盛年之时及早“立身”吗? 人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不能永恒,怎么能够长寿呢?忽然之间就会随物而化。人们忍不住就会追问:那对于人而言,还有什么是永恒呢? 诗人的回答是——荣名。荣名是最宝贵的东西,是可以立身的东西。 ![]() 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其是之谓乎?”穆叔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左传》 ![]() 如何立身?途径有三,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洁身自好,修养德性,垂范世人;立功就是建功立业;立言,则是著书立说,成一家学问。荣名,即立德。 立德,即是诗人对抗死亡(人世无常)的行为。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则正是诗人对死亡的揭示。 王恭为何最喜欢这两句呢? 王恭所处的时代东晋,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黑暗混乱的朝代之一。 自东汉以来的乱局,经黄巾之乱的彻底引爆,三国时期的明面化,在魏末高平陵事变、西晋八王之乱等事件中急剧恶化。 国家层面,权贵们争权夺利,掀起了血雨腥风;民间层面,百姓们生离死别,有家难回。西晋灭亡,五胡乱华,北方的中原大地沦为人间地狱,南方的东晋政权暂且苟安,但皇室衰落,权臣迭出,阴谋与猜忌,叛乱与分裂成为东晋的主旋律。即使贵如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老死病榻。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人世无常之感迅速流行,为人们提供了某种寄托的佛教和道家因此昌盛。 王恭也是其中一员。 王恭信佛,任刺史时曾经调动百姓修建佛寺。比如说五石散本就是道教炼丹炼出来的一种东西,是一种毒品,一种麻醉剂,要靠行散来散发药性,减轻对身体的伤害。不管是道教还是佛教,他们的深层寄托都是脱离现世的,道教寄托与服药成仙,佛教则寄托在来时。这本质上都是来源于当时人们对人世虚无感的认识。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所写的正是这样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现世的虚无——没有什么是不会变化的,那人活着还有何意义呢?想到这些,人怎么会不悲伤绝望得迅速地老去呢? 但王恭的一生恰恰像是这首诗的注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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