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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迪克斯这个人

 景昕的花园 2023-10-10 发布于北京

《杀死一只知更鸟》中的阿迪克斯·芬奇,很像《飘》中的白瑞德。

↑ 阿迪克斯与瑞德 ↑


阿迪克斯来自亚拉巴马州的芬奇庄园;瑞德则生于查尔斯顿的名门望族。阿迪克斯有“弹无虚发”的美誉;瑞德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枪手。阿迪克斯在蒙哥马利学了法律;瑞德则是西点军校的学生。阿迪克斯的妻子比他小十五岁;瑞德与思嘉的年龄差距也很大。阿迪克斯丧妻之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从未再娶;瑞德有多爱思嘉,更不必我多说。阿迪克斯把女儿宠得像个男孩一样;瑞德对邦妮更是有过之而不不及。阿迪克斯对黑人与白人一视同仁;瑞德眼中贝儿和太太小姐们别无二致……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相似点之外,我们还能挖掘一点更深层的东西。

阿迪克斯是芬奇家族第一位离开土地谋生的人。与世代守着土地的家人相比,他绝对够得上“离经叛道”。瑞德的“不绅士”行为,在那个时代下,甚至可以称为“大逆不道”。阿迪克斯在汤姆·鲁滨逊案件中,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勇气与担当。瑞德在南军战败之际投身其中,同样是一种“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的勇气。尽管遭受了种种非议,阿迪克斯仍然保持着绅士风度,仍然能以全票当选州议员;瑞德在战后也能迅速回归南方上流社会,甚至隐然成为了绅士们的领袖与楷模。

这种对比其实挺有意思的。南北战争发生在1861年到1865年间,白瑞德就生活在这个时代。玛格丽特·米切尔出生于1900年,于1936年发表了十年磨一剑的《飘》——这正是阿迪克斯生活的时代。哈珀·李出生于1926年,于1960年出版了《杀死一只知更鸟》。两位作者生活和写作的年代,距离南北战争已过去了三四十年。两位作者笔下的人物之间也相去五十多年。可是,在阿迪克斯和瑞德身上仍然有那么多共同点,这不能不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 哈珀·李与玛格丽特·米切尔 


也许,在玛格丽特和哈珀心里,那些南北战争时期的南方庄园主,那些上流社会的绅士,那些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当然,阿迪克斯和白瑞德也有不少差别。最大的不同在于:阿迪克斯愿意“拿出一个自由人所能采取的一切手段来拯救汤姆· 鲁滨逊”。而作为3k党的成员,瑞德心中的平等仅限于白人。

↑ 阿迪克斯和汤姆·鲁滨逊 


在亚马逊商城里,《杀死一只知更鸟》被评价为“塑造美国的88本书之一”。如果说这本书拥有“塑造美国”的力量,那么这力量显然源于阿迪克斯对“人人生而平等”的笃信与力行。

阿迪克斯不歧视黑人,这不仅体现在他为黑人汤姆·鲁滨逊辩护这件事情上。阿迪克斯对自家的黑人保姆卡波妮评价很高:
如果说他们(注:阿迪克斯的孩子们)吃过苦头,那就是卡波妮在某些方面比一位母亲还严厉……她从来不放过他们的任何错处,也从来不像大多数黑人保姆那样娇纵他们。她按着自己的见解努力把他们抚养长大——她的见解可以说是相当高明,而且孩子们很爱她。
《杀死一只知更鸟》

↑ 中间这位就是卡波妮 

也许为汤姆辩护来自法官的指派,也许卡波妮的评价是雇主与雇员间的生意,但阿迪克斯从没对孩子们说“不要跟那些人一起玩”——至今我们还能听到这话——就足以说明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了。阿迪克斯不仅不允许自己的孩子用“黑鬼”称呼黑人,甚至还不介意他们与黑人打成一片。

当然,这并不代表阿迪克斯“偏爱”黑人,因为他同样的尊重白人。他尊重每一个委托人,会“极力劝说他们(注:质朴得有点愚蠢的哈弗福特兄弟)接受州政府的宽大处理,接受二级谋杀的罪名,以免去一死”。他尊重自己的邻居们,甚至不允许孩子们在“开玩笑”中冒犯对方(比如“怪人”拉德利或者艾弗里先生)。即使杜博斯太太对阿迪克斯恶语相加,他仍然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照顾她,并认为她身上有值得孩子们学习的东西:
我(注:阿迪克斯)想让你(注:阿迪克斯的儿子)从她(注:杜博斯太太)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是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里拿把枪就是勇敢。勇敢就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
《杀死一只知更鸟》
在阿迪克斯心中,“人人生而平等”甚至不限于成年人。他从不对自己的两个孩子摆大人架子,也不重男轻女:
我和杰姆对有这样一个父亲感到很满意:他陪我们玩,给我们读书,对待我们俩一向和蔼可亲,而且不偏不倚。
《杀死一只知更鸟》
他会跟十岁的儿子杰姆讨论“限嗣继承”,还一本正经的称赞“杰姆的解释有时候相当准确呢”。他会跟六岁的女儿斯库特认真解释“强奸是什么意思”,会用耐心而不是用“家长权威”来说服女儿去上学:
“如果你承认上学是必要的,我们就还像原来一样每天晚上照常读书看报。成交?”
《杀死一只知更鸟》

↑ 阿迪克斯给斯库特读书 

不仅对自己的子女们如此,对其他孩子也是如此。当杰姆和斯库特邀请同学来家里吃饭时,阿迪克斯会热情的招呼他:
阿迪克斯跟沃尔特打了招呼,然后就和他谈论起庄稼的收成,我和杰姆根本插不上嘴。……沃尔特一边往自己的盘子里堆放食物,一边和阿迪克斯说话,就像是两个大男人在交谈,这让我和杰姆大为惊讶。
《杀死一只知更鸟》
当孩子的朋友离家出走、来到他家里时,阿迪克斯在收留和善后之余,还不忘冷幽默一把:
“啊哈,小子,”阿迪克斯说,“除了让你赶快上床睡一觉,没人打算把你弄到哪儿去。我只是过去跟雷切尔小姐打个招呼,告诉她你在我们家,问她能不能让你在这儿过夜——你也想留下,对不对?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让你身上的泥土物归原主吧,水土流失已经够严重的了。”
《杀死一只知更鸟》

↑ 想象一下这个大叔给你讲冷笑话 



有时候我非常疑惑:“人人生而平等”的种子是怎样被撒进阿迪克斯脑子里,又是怎样生根发芽、长得如此根深蒂固的呢?

在阿迪克斯生长的地方——“亚拉巴马州”、“梅科姆县”、“芬奇庄园”——即使南北战争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这三个地方仍然遍地种族歧视。阿迪克斯的妹妹认为“同情黑鬼”和“替黑鬼说话”是在“让家族的其他人都跟着丢脸”、是在“一点点毁掉这个家族的名声”;梅科姆县小学的盖茨小姐一边大言不惭“我们反对迫害任何人。迫害,都是来自那些怀有偏见的人”,一边大肆宣扬“是该给他们点儿教训了,那些黑鬼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下一步他们就得自以为能跟我们白人通婚了”。像这样“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的环境里,怎么会出现阿迪克斯这种异类的?

↑ 橘黄色的是蓄奴州,其中的“ALA”即亚拉巴马州。 


也许是在蒙哥马利市学法的经历改变了阿迪克斯?我很想知道他在大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在进入大学之前,人的很多认知就已经定型了,要改变它们是一件痛苦而艰难的事情。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因而要否定过去的自己;然后,要从迷茫中站起来,继续寻找新的方向;即使有幸找到了新的路,还要面对过往和环境的压力;更糟糕的是,自我否定的经历会让人对这条新的路也产生怀疑……如果阿迪克斯的改变真的发生在大学里,相信这段故事不会比《杀死一只知更鸟》差到哪儿去。

据说在《守望之心》中——我还没读过《守望之心》,没有什么发言权。等我读过再说吧。



虽然不知道“人人生而平等”的火炬是怎样传到阿迪克斯手上的,但很显然,在阿迪克斯的影响下,他的两个儿子杰姆和女儿斯库特接过了这个火炬。

↑ 斯库特、阿迪克斯和杰姆 


前面说过,阿迪克斯并不介意自己的孩子与黑人们打成一片。他的两个孩子也并不排斥去黑人的教堂做礼拜,在法庭旁听时还很乐意与黑人们坐在一起。要知道,当时的很多人甚至不愿意和黑人一起上楼梯呢!

↑ 法庭上,黑人只能在二楼旁听。趴在二楼栏杆上的那三个孩子,就是杰姆、斯库特和他们的小伙伴迪尔。 


阿迪克斯的两个孩子不仅不会歧视黑人,对家境贫寒的同学也不会另眼相看。沃尔特·坎宁安家里穷得付不起医药费、律师费,只能用柴火、火鸡和劳动来抵债。但是杰姆仍然会热情的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杰姆忽然对他咧嘴一笑。“沃尔特,跟我们一起回家吃午饭吧。”他说,“你要是能来的话,我们会很高兴。”
《杀死一只知更鸟》
经历过汤姆·鲁滨逊的案子之后,十岁上下的兄妹俩讨论起了这样的话题:
(注:斯库特说)“你说的不对。每个人都要从头学起,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小沃尔特非常聪明,他功课落后,是因为经常旷课去帮他爸爸干活儿。他自己没什么问题。杰姆,你说的不对,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人,那就是——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他终于开口了,“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种人,那他们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如果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还要互相鄙视?”
《杀死一只知更鸟》
尽管并没有聊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结论来,可是,两个孩子能聊到这一点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 就这俩小屁孩儿,一本正经地讨论“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种人,那他们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如果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还要互相鄙视?” 




除了平等观念之外,孩子们从父亲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想,这正是阿迪克斯的教育的成果。阿迪克斯的教育有一项总的方针,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在这个世界上,杰姆最先看的人是我,然后才去看别人,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活得堂堂正正,能够直视他的目光……
《杀死一只知更鸟》
如果希望孩子没有种族歧视,那么自己就不能歧视黑人。如果希望孩子勇敢,那么自己就不能怯懦;如果希望孩子有担当,那么自己就不能临阵退缩。阿迪克斯这么做了,杰姆和斯库特也学得有模有样。这就是所谓“以身作则”、“言传不如身教”吧。

可惜的是,并不是只有父母在影响孩子。老师、同学、亲戚、邻居……他们都会对孩子施加影响。我们很难知道在孩子们的天平上,究竟什么东西会成为“砝码”。天平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倾向另一边,等到父母发现问题时,往往就已经来不及了。

阿迪克斯在接手汤姆·鲁滨逊的案件之初,他的两个孩子并不理解父亲的决定。在亲戚、同学和邻居们的影响下,他们几乎就要反对父亲了。没想到,阿迪克斯露了一手“弹无虚发”的枪法之后,局面似乎一下子就反转了:
“不是,斯库特。这个你不懂。阿迪克斯确实老了,不过,即使他什么也做不来我也不在乎——他一件事儿都做不来我也不在乎。”杰姆捡起一块石头朝车库扔去,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他欢跳着追了过去,又回头冲我喊道: “阿迪克斯是个绅士,跟我一样!”
《杀死一只知更鸟》
谁能想到呢?父亲是个神枪手,父亲是个“替黑鬼说话的人”,谁能想到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谁又能想到孩子们会把这两件事放到天平上去呢?因为父亲是个神枪手,而把因为父亲而受的委屈一扫而空,这不是成年人的理性思维,但孩子们就是这样想的。

↑ “弹无虚发的芬奇先生” 


我们无法清楚地知道怎样赢得孩子的心;同样的,我们也很难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去孩子的爱。尤其可怕的是,我们要做对很多事情才能赢得孩子,可是只要做错一件事,我们就可能会失去他。阿迪克斯的弟弟“杰克叔叔”替他管教了一下斯库特,气得斯库特愤怒地喊出“我这辈子再也不理你了!我恨你!我看不起你!我希望你明天就死掉!”。如果杰克叔叔没有改变“你这是自食其果,你心里也明白”的看法,如果他没有放下大人的威严,没有耐心地听斯库特讲清来龙去脉,如果他最后没有站到斯库特这边,没有遵守与斯库特的约定,斯库特一定会说到做到。

打孩子只要一巴掌,挽回孩子却要做这么多事情。无怪乎后来杰克会和阿迪克斯抱怨:
“阿迪克斯,我永远也不想结婚了。……结婚就可能会有孩子。今天下午,你的女儿已经给我上了第一课。她说我不太理解孩子,还告诉了我原因之所在。她说得很对。阿迪克斯,她让我明白了应该怎样对待她——噢,天哪,我真后悔自己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她一顿。”
《杀死一只知更鸟》

杰克叔叔的这件事情印证了我的一个观点:教育是个共同成长的过程,不仅是被教育者,教育者也会获得成长。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抱有这个想法。有点遗憾的是,我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中,并没有看到阿迪克斯的成长。似乎他的所有观念、所有行为,在故事开始之前就已经定型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奉行“人人生而平等”,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孩子向他提问时,他会选择“正儿八经地回答”而不是“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更不知道……就好像他的所有特质都是出厂设置;整个故事里,都是孩子们——以及读者们——从他身上学到东西,而看不到他从孩子们身上获得成长。这是我最不喜欢阿迪克斯的一点。

不过,这并不影响阿迪克斯的伟岸形象,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天上地下的神明一齐宣告”的人。如果我在五十岁的年纪,也能活成他——或者白瑞德——的样子,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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