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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學時代所認識的葉老師

 杏坛归客 2023-10-10 发布于山东

「談詩憶往記前塵」,是葉迦陵老師的詩句。我借以為題,來追憶師從她的一些往事。希望一方面能描述葉老師早年講學的思深感銳和神情風采,另一方面能呈現葉老師平常為人的圓融平淡和堅毅卓絕。

我於1961年夏天考上台灣大學中文系,九月註冊入學。當時的系主任是臺靜農老師,系中教授包括毛子水、董作賓、戴君仁、鄭騫、屈萬里、王叔岷、董同龢、許世瑛、李孝定等,都是學有專精、可以獨當一面的名師鴻儒。葉老師和廖蔚卿、葉慶炳、張亨等人同輩,都是比較年輕的副教授,負責「大一國文」、「歷代文選」之類的課程。葉老師除了在系中開設大二的「詩選和習作」之外,負責的就是中文系的「大一國文」課,每週四小時,排在週一和週四的下午。所以開學上課的第一天,我就見到了葉老師。

不過,在進入台大中文系讀書之前,我對臺老師、葉老師等人,卻早已久仰其名。原因是我唸高中時,愛好寫作,常投稿報章雜誌。有一天,在台大學生社團刊物《海洋詩刊》上,看到公開徵詩比賽的廣告,立刻寫了一首<秋之獨語>參加,想不到竟然得了第二名,有一筆不菲的獎金。這對一個高二學生而言,是一大榮譽,對寫作而言,也是莫大的鼓勵。因此我細看該期詩刊,注意到評審委員是以下四位教授:臺靜農、毛子水、張敬和葉嘉瑩。我牢牢記住這些陌生的名字。我的高中英文老師陳昌裕知道了,除了恭喜之外,還說他認識臺老師,特地介紹臺老師在四川白沙的一些經歷,並且鼓勵我報考台大中文系。本來家人是希望我讀師大國文系的,因為是公費,而且畢業後即可當中學老師,職業有保障。然而,就因為這一段因緣,竟然使我決定改以台大中文系為報考大學聯考的第一志願,而且一年後順利的考上了。更令我驚喜的是,我入學註冊時,選課要系主任簽署同意,就見到了相貌堂堂的臺老師,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覺得系主任的長相,本來就理當如此。同時上學的第一天,也見到了心儀已久的葉迦陵老師。

記憶中,葉老師的最初印象是:梳菩薩般的高髻,穿淺藍色的旗袍,高䠷而瘦,儀態端莊,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字正腔圓,清脆動聽。她的神情風采,與眾不同。當她第一次面帶微笑款款走進教室,我但覺眼前一亮,用我當年所寫的新詩來形容:彷彿見到在水一方的伊人,正從《詩經‧秦風》中走來,彷彿見到降兮北渚的帝子,正從《楚辭‧九歌》中走來。當她站立在講台上,又覺得她像杜甫詩中日暮倚修竹的空谷佳人。坐在我旁邊的葉新雲同學,也說有類似的感覺,覺得葉老師彷彿剛從古典詩詞中淩波而來。

第一次上課,葉老師只說「大一國文」上學期採用的教本,是中文系統一編選的《史記讀本》,同學可以自行到學校福利社購買。然後出了一個題目:「我的第一次……」,說她兼任我們這一班的導師,要我們堂上作文,藉此認識同學的志趣和生活風貌。以前在中學時,作文題目都是固定的,多屬論說文,而且規定要用毛筆寫,字跡不可潦草。葉老師說鋼筆、原子筆都可以,而且題目只要在「我」的範圍內即可,至於「第一次」做些什麼,同學可以自我選擇,自由發揮。當時台灣的教育環境,是比較保守、制式的,葉老師的第一課,立即博得同學們的好感,讓大家省思到:現在是大學生了,跟以前不一樣,開始要懂得自我選擇。

第二次上課,葉老師先逐一唱名發還作文。以前中學老師修改作文,喜歡增刪改訂,只在文末寫個「通順」、「清勁可誦」之類的評語,葉老師不一樣。她在認為佳句的旁邊,密密加圈,到處有眉批、夾批,語多鼓勵,對於需要修改的字句,也只提出修改的意見,而不是逕予改定。例如我寫的「莫明其妙」一語,她只批道「用明字亦可,但習慣上作莫名其妙」。這種修改作文的方法,後來我在教學時一直模仿沿用。

發完作文,她才開始講《史記》。讀其書,不可不先論其世、知其人,所以她先從司馬遷的時代背景及家世生平說起,然後才依序講<項羽本紀><淮陰侯列傳>等篇。她講課時,通常左手拿著教本,教本壓在唇下胸前,很少看書,右手除了偶而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幾個關鍵字以外,通常隨著所講的內容而有不同的動作。有時是宛轉的蘭花指,有時是綽指叱罵的手勢,有時打恭作揖,有時撫胸捧心,甚至有時候會頓足踢腳,完全配合書中人物故事的情境,而有不同的神情姿態,可謂完全融入其中。更可貴的是,她不但口才好,全神投入書中的情境之中,對聽者有強烈的感染力,而且在感動觸發之餘,還能表現出思想的深度,這就是我上文說的「思深感銳」。例如她講<項羽本紀>、<淮陰侯列傳>等篇,會引用西方的學說理論,分析人的性格有悲劇性格與成功性格兩種,前者任性自我,往往純真誤事而不自知,後者理性客觀,每能衡量時勢而把握機會。前者雖有才力而多以悲劇收場,後者能屈能伸,常常轉危為安,終於成功。項羽、韓信屬於前者,劉邦則屬於後者;前人評《紅樓夢》,所以有「黛玉似項羽」,「寶釵似劉邦」之論,即因此故。他們的失敗或成功,其實都與其性格有關。葉老師不但逐步分析,層層深入,而且還舉外國小說名著如《黛絲姑娘》、《返鄉記》、《玖德》等等為例,進一步說明悲劇之造成,有時由於環境,有時由於性格;環境的悲劇其實多僅限於「慘」,性格的悲劇才可言「悲」,更足以撼人心靈。甚至舉當時剛剛上映的電影為例,把古今中外合而為一,使所說的道理更易於明白,更能啟發同學的心靈。

大一下學期上課講的是《左傳》。葉老師對於書中人物的刻劃、戰爭的描寫都有很精到的闡述,尤其是對於宇宙人生的一些感觸,對於人情世態的一些分析,更讓我們有登高望遠、一新耳目之感。例如講<鄭伯克段于鄢>時,她對於鄭莊公的從小失去母愛固然深表同情,但也特別分析鄭莊公後來處心積慮想置弟弟公叔段於死地的心機。她說俗話有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一般人都認同這個說法,但她以為「防人之心」其實也是心機,而非純粹本善的初心。乍聽之下,我起先頗感疑惑,但後來想想《紅樓夢》中,何以寶玉不喜歡「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那副對聯,何以寶釵滴翠亭前撲蝶一節被暗諷藏有機心,也就覺得葉老師說的有道理了。有人說葉老師上課及演講,常愛「跑野馬」,講很多「題外話」,我則覺得她的「題外話」都很精采,那才更是智慧的結晶。她跑的野馬,中外古今,兼而有之,不但可盡耳目之娛,而且可窮事物之理,我正求之不得呢!

上課之外,葉老師也參與我們班上的課外活動。她永遠面帶微笑,神情怡然自得,一切顯得悠閒淡定,自自然然。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是班上同學邀葉老師同行,去金山野柳郊遊,二是我接編系刊《新潮》時,向葉老師邀稿的事。

金山和野柳是台北郊外兩個鄰近海邊的風景地區,當時才開發不久。大一下學期開學後,同學討論四月初公定假期春假郊遊地點時,大家都選定了它們。並且由班代表沈瑞星及許峰美同學邀請葉老師同往。

時維1962年的春日,一行師生數十名,浩浩蕩蕩包車經基隆前往。那時候,葉老師年未四十,而我們班上同學多數十八九歲,所以沿途充滿歡聲笑語,也處處充滿青春氣息。在金山海邊逐浪,林間奔跑,在野柳奇形怪狀的礁石間穿梭,並在女王像礁石旁合影。同學們蹦蹦跳跳,葉老師也顯得非常高興,常常北望雲天,彷彿在想些什麼。隔了一個星期,上課時葉老師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她的「郊遊野柳偶成四絕句」:

豈是人間夢覺遲,水痕沙漬盡堪思。分明海底當前見,變谷生桑信有之。

揮盃昔愛陶公飲,避地今耽海上雲。病多辭酒非辭醉,坐對煙波意自醺。

敢學青蓮笑孔丘,十年常夢入滄洲。頭巾何日隨風擲,散髮披蓑一弄舟。

潮音似說菩提法,潮退空餘舊夢痕。自向空灘覓珠貝,一天海氣近黃昏。

葉老師除了略為講解詩中內容情思之外,並向我們表示這是她停筆十多年來的新作。當時我可以感受得到葉老師激動興奮的心情,雖然還不了解她的生活背景,無從得知她何以如此,但也高高興興,立即主動抄錄下來,徵得她的同意,發表在由我接編即將出版的《新潮》學刊上。

《新潮》是由台大中文系學生代表聯合會創辦的學生刊物,沿用北大「新潮」名稱,一年出版一至二期。1962年春季,由我們班上同學擔任會長,所以指定常在報刊雜誌發表作品的我負責編務。記得我向葉老師邀稿時,她除了同意發表這四首絕句之外,竟然還交給我<越調鬥鵪鶉>等散套曲稿一起發表,給我意外的驚喜!一直到很多年後,葉老師《迦陵詩詞稿》等作品集公開問世,我才知道她初到台灣時的坎坷遭遇,也才能稍微了解在她面帶微笑、淡定悠閒的背後的寂寞心境。無論如何,她當時肯把心血交迸之作,交給我們微不足道的學生刊物發表,這是一份多麼值得珍惜、多麼值得回憶的情誼。在此順便一提,現在不同版本的《迦陵詩詞稿》,書中<郊遊野柳偶成四絕>及<海雲>的寫作年代,都題署為「1961」年,應該是誤題。正確的寫作年代,應是1962年的春天才對。

大二的「詩選及習作」由葉老師講授,用的教本是戴君仁老師所編的《詩選》。講授的範圍則自漢魏以迄晚唐,另外還兼習作指導。我從中學開始,就喜愛古典詩詞,不但早已背誦了不少詩詞名篇,也已嘗試舊詩律絕的習作和新體詩的創作。因此對於葉老師的「詩選」課,充滿期待。或許期望太高,起先我曾經有過挫折感。例如聽課不久,我就把我一首描寫故鄉觀音山翠屏岩的七律新作,私下呈給葉老師指教。沒有想到葉老師下一堂課就把它抄在黑板上,逐句加以評析,說格律不成問題,但在意境營造上,則有待更求精進。她並沒有指名是誰,只說是「班上一位同學」所作,但我一向害羞,早已又羞又愧,覺得無地自容。又例如有一次上課講到詠荊軻的詩,她可能看我認真聽講,突然叫我,對陶淵明與駱賓王的詩略作比較,以為示範。我當然知道葉老師的好意,但我一向拙於言辭,容易緊張,尤其在公眾的場合,眾目睽睽之下,一定手足無措,即使原來背得滾瓜爛熟的作品,也必然說得結結巴巴。我真不記得當時是如何熬過來的。好在從此以後,葉老師也曉得我的個性,不再「為難」我了。而我也才能悠遊於葉老師優美典雅的詩詞天地中。

葉老師講的詩人詩作,在我記憶中,講得最精采又最具系統的是陶淵明、杜甫、李商隱等人。她對陶淵明的任真自得,老杜的沈鬱頓挫、義山的蘊藉深美,都有很精闢獨到的闡述和分析。而在分析之中,我發現時時流露於葉老師口中的,卻是《論語》、老莊、佛經、王國維的詩詞以及叔本華等等的悲觀哲學。那時候,台灣外文學界正流行「比較文學」和「新批評」,可是一些提倡者,舊學根柢比較薄弱,所以談中國古典詩詞,論見每每流於穿鑿附會,相形之下,葉老師邃於舊學,銳於新知,岀今入古,了無窒礙,因而獲得同學們和旁聽者廣大而深遠的迴響。至今我猶記得她引述宗寶本《六祖壇經》惠能在廣州法性寺,聽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時,說「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的神情。那代表的是智慧和了悟。我也依稀記得她講卡夫卡小說《變形記》和顧羨季先生<十年和尚再出家>的神情和手勢。她即使把小說、戲劇、格言教訓用來闡發詩中的情境,也都能契合無間,富於啟發性。一切至今歷歷在目。

聽葉老師的「詩選」課,回頭想,還有一個意外的大收穫,那就是她在「跑野馬」旁徵博引時,常常引用一些唐宋名家詞。例如溫庭筠的「小山重疊金明滅」、韋莊的「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李後主的「林花謝了春紅」,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周邦彥的「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李清照的「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箇人堪寄」,辛棄疾的「少年不識愁滋味」,還有清末王國維的「山寺微茫背夕曛」等等,她的解析,對我後來的詞學鑑賞,都有很大的影響。雖然後來教我「詞曲選」的,是另外一位女教授,但我仍然認為葉老師是引導我研究詞學的啟迪者。

因為如此,我在大學時代,可以說是比較親近葉老師的。同學之中喜歡葉老師的,雖然大有人在,但葉老師一則工作忙碌,二則生性淡泊,似乎與人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那時我們都不知道葉老師剛到台灣初期的遭遇)。因此有些同學難免覺得葉老師難以親近而有所誤會。我則不計較這些,只覺受益多,理當尊敬。葉老師也似乎對我比較關照。大二時,我仍主編《新潮》,向葉老師邀稿,她也二話不說,立刻給一篇<簡論中國詩體之演進>的論文。後來我也才知道葉老師當時不常寫論文,也很少給人稿子,這麼支持學生刊物,多麼值得珍惜。

我大三時,葉老師在系裡沒有開新課,加上許世瑛老師教的「聲韻學」,幾乎每個星期都有課外作業,要讀很多資料才能完成讀書報告,所以與葉老師接觸的機會較少。而叶老师当年有见于台湾诗坛上古典与现代之争,曾经写了一篇长文《论杜甫七律之演进及其承先启后之成就》,用以说明当日现代诗所夸谈的“句法之突破传统与意象之超越现实”原来早在唐代杜甫诗中就已经出现了,此文极长,原来曾在台湾之《大陆杂志》1965年1-4期连续发表。其后叶老师将由副教授升任教授需要学术著作专书,以为升等之用,叶老师遂又在台湾搜集了自宋代至清代之历代杜诗不同之版本35种,写成了《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一书,因搜集之版本甚多,不断增补,以原稿幾次改易,筆跡稍草,即囑我代為謄寫其中兩首的有關文獻資料,以便排版。我受命之餘,覺得受寵若驚,不但抄謄,而且還幫忙逐一核對原典。記得當時我尚住學生宿舍,八人一間寢室,生活作息毫無秘密可言。起先我利用課餘之暇,在寢室抄謄書稿,並核對引用資料,如有疑問也逐一提出,供葉老師參考。有的同學看到了,竟然大驚小怪,說我膽敢改動葉老師的文稿。我覺得無聊,所以後來就直接攜帶稿子到學校圖書館參考室工作,避開他們。我感謝葉老師給我學習的機會,也相信葉老師不會介意我核對其他資料供她參考。果然事後葉老師非常高興,還特地到藝文印書館買了一套《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送給我。這套書我迄今珍藏著,這不但是葉老師送給我的一份禮物而已,它最堪紀念的是葉老師展現了一位大師的風範,值得後輩景仰。

大四時,葉老師新開「杜甫詩」一門課。因為是開了學、選課截止後,才臨時加開的,所以選課的同學比較少。我拉了李茂盛同學去加選。李茂盛是班上同學中極有才氣的一位,葉新雲非常欣賞他,常在一起,曾鼓勵他寫作。可惜葉新雲大二時轉到哲學系,李茂盛落了單,開始逃課,也開始忙著談戀愛。他文筆非常好,也有文學天份。我鼓勵他投稿,果然他也開始在「中央副刊」上發表一些散文小品。我拉他一起選「杜甫詩」,一起陶醉在葉老師的如沐春風裡。我非常高興葉老師也開始欣賞到李茂盛(筆名忻易、忻愉)的作品和他的才氣。大四下學期,葉老師還特地請過我和李茂盛到她信義路的宿舍裡包餃子。那是我唯一一次到葉老師台北的家,見到葉老師的父親、丈夫和兩個女兒。大家一起包餃子,一起吃。李茂盛和我都說,留下一段好溫馨的回憶。

大四的溫馨回憶,對我而言,不只這一樁,還有周夢蝶的新詩集《還魂草》的序。那時候,我常在「中央副刊」、「聯合副刊」發表散文小品,也常在新詩期刊上發表創作,在文壇上薄有文名;也常與一些作家詩人來往,其中像余光中、周夢蝶,就是常連絡的前輩作家。余光中那時候的新詩創作,如「天空非常希臘」和一些使用倒裝句法的作品,頗引起讀者熱烈的批評,葉老師曾對此問過我的意見,也曾向我借了一些新詩集及期刊回家去閱讀,表示對新詩想作進一步的了解。因此我去武昌街周夢蝶書攤時,向他表示買的幾本書是送給葉老師看的。周先生覺得很訝異,當時中文系的老師普遍瞧不起新詩,有的說是「分行的散文」,有的說是「鬼畫符」,怎麼會有個名教授還願意認識新詩。他還看了我送的葉老師<說靜安浣溪沙詞一首>那篇論文,佩服得不得了,正好文星書店即將出版他的新詩集《還魂草》,於是經過我去向葉老師求一篇序文。這就是葉老師為周夢蝶《還魂草》作序的緣由。

1965年六月,大學畢業的同時,我已考上了研究所,先申請保留學籍,去服預備軍官役,一年後再回台大念書。1966年暑假,當我卸下軍裝,再回到台大校園時,台大中文系似乎已隨台灣的社會轉型與經濟起飛而逐漸改變。我個人也因家庭的變故,需要一邊讀研究所,一邊到校外私立學校兼職,賺錢幫助弟妹上學,工作非常忙碌,前後有三年之久。恰巧那時候,葉老師出國講學,赴美國密西根大學與哈佛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因此沒有見面,也未曾連絡。1968年葉老師由美返台一年,仍在台大授課,但隨即遷往加拿大溫哥華,任教於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她回台期間,我雖忙碌,但有幾次去第四研究室見論文指導教授鄭因百老師時,與她不期而遇。每次見面,葉老師總是面帶微笑、神態悠閒,關心我近況以及碩士論文《常州派詞學研究》的進度。除此之外,未及其他。

1969年秋天,葉老師遷往加拿大的同時,我在台大中文研究所碩士班畢業,又以《清代詩學研究》為研究課題,順利進入博士班。在博士班四年肄業期間,發生了很多狀況,這裡只記其一二:有「同學」密告我在外兼職,違反學校規定,乃由當時系主任屈萬里老師安排,轉而參加孔德成老師負責的「儀禮復原研究小組」,每個月可以多領數千元新台幣貼補家用,並且由鄭因百和臺靜農、戴君仁等老師推薦,以博士生的身分兼任講師,擔任「大一國文」的教學工作,竟因禍而得福。

1973年,博士班畢業,通過“教育部”的會審後,我留校任中文系副教授。記得台灣《中央日報》等報刊海外版報導我獲得博士的消息不久,葉老師曾自香港來函祝賀。那時候,葉老師已經移居海外多年,竟然還會注意到台灣報紙上的一個小報導,真令我意外,也令我感動莫名。我決定有朝一日,只要我有機會到美加一帶,我一定設法去探望葉老師。

1974年,葉老師回大陸探親旅遊,寫了<祖國行長歌>,發表之後,在台灣引起軒然大波。聲討葉老師「罪行」的,則泛政治化。據說執政當局已將葉老師列入「黑名單」,不准她再返台灣。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果然有機會到了美國,一到哈佛大學,我立刻向胡嘉陽學長問了葉老師加拿大的通訊處,寫信與葉老師聯絡。終於在加拿大見到了葉老師,見了面,大部分的時間,卻多在談論詞學,例如討論吳夢窗「午夢千山,窗陰一箭」應作如何理解等等,偶而才談到家人及生活狀況。那時候我才親耳聽到葉老師面帶微笑提起若干傷心往事:她剛到台灣時,夫妻都坐過牢;她在教室內一面上課,一面還要照顧小孩;長女偕女婿車禍罹難時,如何的傷悲;即使到了加拿大教書,她仍然一邊做家事,一邊備課,等等。那時候,在我面前,一向面帶微笑,一向淡定悠閒,看起來瘦弱的葉老師,好像突然變成一位堅毅卓絕的英雄好漢。

上世紀80年代中,吳宏一與葉嘉瑩先生在葉先生溫哥華家中院内

其後,我才先後看到了葉老師的所有「作品集」,包括桂冠版和大塊文化版,包括詩詞創作和各種論文講稿,包括最近讀到的《紅蕖留夢》。想起她常引用的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境界有二,一有我之境,一無我之境,一宏壯一優美,我才發現我早年在大學時代所認識的葉老師,只是展現她課堂上優雅的才情風采,那只是她「優美」的一面,其實在現實人生中,她還有堅毅卓絕的另一面,那才是她兼而有之的「宏壯」之美。我在大學本科畢業以後,對葉老師的生活遭遇,逐漸了解,越了解也才越驚覺到,看來一向瘦弱的葉老師,面對人生的種種挫折、不幸,卻從不屈服,表現仍然圓融淡定,那是一種多麼堅毅卓絕的境界!前面的「優美」,人所共睹;後面的「宏壯」,則需翻過筋斗才能體會。我所以在大學時代以後再加上這第五大段,說了不少大學畢業以後的陳年舊事,用意也即在於此。

2014年1月臺大醫院岀院後數日,病中作

来源:《叶嘉莹教授九十华诞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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