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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芳 | 父亲

 大河文学 2023-10-10 发布于河南


秋雨淅淅沥沥,已经连续下了四五天,天气越发阴冷,丝毫没有转晴的迹象。昨天往家里打电话,母亲抱怨说父亲又出去打零工了,拦都拦不住,让我劝劝他。看看表,刚刚6点,这个时间,父亲应该在家

“你接!”“你接!”“你接,肯定是闺女找你呢!昨天给我打过电话了。”电话那端,父亲和母亲又在互相推让,终于,话筒里传来父亲礼貌的声音:“喂,哪位?”我在心里笑了一下,父亲永远都是这样,每次我打电话都让母亲接,或者没说几句就喊母亲过来。

父亲是个严肃的人,平时不苟言笑,双目一瞪,不怒自威,小时候我从来不敢和他多说话。每次放学回家,进门我只喊母亲,从来不喊父亲。如果母亲不在家,父亲听到我喊,说一句“你妈出去了”,就再也无话。父亲的严肃让我感觉很压抑,即使和他面对面坐着也像隔着一堵墙一样,无话可说

小升初时,我考上乡里的重点中学,全校只有三个人上榜,我名列其中。父亲非常高兴,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喜形于色,眉开眼笑。或许,那是沉重的生活里他难得的一次开心吧!也就是那一年,为了缓解家境,农闲的时候父亲开始收废酒瓶。家里有辆二八杠的红旗自行车,父亲在后座上绑了两个很大的竹篓,又带了一个大麻袋,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晚上八九点才回来。父亲那时年轻力壮,但是驮着满满两篓酒瓶加上一个大麻袋,足足有二百多斤,骑行也是非常吃力的。而且只要有人卖酒瓶他都得停下来,付过钱,把酒瓶装好,再艰难地从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车。自行车前轻后重,推不好推,骑着也费劲。父亲每天走街串巷,负重前行,一天也不知道要走多少路,中间要停多少次,只觉得他每天回来都疲惫不堪。

我家的门口是一个缓坡,父亲每次回来都要在门外先喊几声母亲的名字,我和母亲听到慌忙出来,然后三人合力把车推到家里。等父亲吃过晚饭,母亲再帮父亲把收来的酒瓶一个一个顺着墙根分类摆放好。我上高中那几年,家里囤了很多酒瓶,也因此成了村里的一大景观。那时收一个酒瓶四五分钱,行情好时卖到收购站能卖到一毛钱,差不多有对半的利润,一天下来能挣十几块钱。在那个年代,这已是很高的收入了。运气好的时候父亲早早就把篓收满了,直接把酒瓶送到废品收购站卖掉,然后一身轻松地回来。父亲到家就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过来,将钱全部倒在桌子上,让母亲数数一天挣了多少钱。桌上全是一毛两毛的毛票,还有几分钱的硬币,有时母亲数着数着就数迷糊了,父亲吃过晚饭就帮着数。很多年以后,我的脑海里仍不时闪过母亲给父亲递着酒瓶,父亲蹲在地上摆放酒瓶的画面,以及昏暗的灯光下,两人一张一张、一分一分数钱的身影;耳边也时常回响着卸酒瓶时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那是我年少时家里每天的生活日常,更是我一生中难以忘却的记忆。

家里条件不好,父亲收酒瓶实属无奈,而我一次无意间竟伤了父亲的心。有次交学费,父亲又给了我一打毛票,我嘟囔着说别的同学每次拿的都是十元二十元的大钞,就我拿的是毛毛钱,还得让老师数。父亲当时就火冒三丈:“咋了?这不是钱?我辛辛苦苦干活挣来的钱怎么不能用?你还学会虚荣了!”母亲赶忙把我拉过一旁,说:“你惹你爸生气干啥?你没看他一天多累,出去连中午饭都不舍得吃,天天啃馒头喝水。咱钱又没少交,你让老师慢慢数。”我当时心里五味杂陈,我并非是嫌弃这些毛毛钱,而是不想看交钱时老师和同学异样的眼神。后来收酒瓶行情不好,父亲转行和别人合伙干起了预制厂,开始与水泥石子打交道,那些没有卖掉的酒瓶全部填进了房后的红薯窖里,被永远地封存在地下。不知道父亲现在是否还记得那些酒瓶,倒是我每每看到酒瓶就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愧对他。

庄稼人靠种地吃饭,收酒瓶其实只是父亲的副业,他当了十年的生产队长,后来还被选为村长,在村里威望颇高。种庄稼更是一把好手,干起活来也从不惜力。我和弟弟在外工作,农忙时也帮不上忙,为了不让他受累,前几年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将家里的田地租给了别人,只留一些小块地种些蔬菜杂粮。父亲喜欢在土地里忙活,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地里转一圈,有活干活,没活再出去打工。一年四季,不是帮人家挖山药,就是种地黄,到处找活干,从来都没有闲过。这几天一直下雨,气温陡然下降,天气异常寒冷,父亲却不听母亲的劝阻,依然雷打不动地出去打工。我劝父亲下雨就不要出去了,父亲却说:“没事,小雨,我的身体我知道,已经答应人家了,活没干完呢我必须去。放心,我和你妈好着呢!没啥事就这吧?”其实我知道我劝不住他,习惯忙碌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闲着?我只能叮嘱他注意安全,父亲确认我无事就挂了电话。

其实我在济源工作,离老家并不远,然而父亲来我家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上次来我这里,还是前年冬天的时候。那时我刚搬了新家,父亲和母亲过来看我买的新房子。没住上几天,在熟悉了小区和周边的环境后他们就觉得没意思了。怕他们无聊,我便提议带他们到南山花石村转转散散心。

花石村在济源承留镇,这些年借着乡村振兴的东风,村里规划新建,现在已成了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地。然而那些景观设施在城里人眼里稀奇,在父母的眼里却是农村里再平常不过的东西。逛了一圈,老两口兴致缺缺,没什么感兴趣的。直到走到一个放置磨盘的地方,我玩心大起,推起木棍准备体验一把,谁料竟然推不动。父亲看我笨拙的样子走上前和我一起推,边推他边示范:这推磨你要这样推,边推还要边往里扫,谷子才碾得碎。奈何这道具少了一把笤帚,父亲便用手模拟着空扫。旁边一个老大娘年轻时应该也推过磨,看见父亲示范,兴奋地和他交流。最后感慨地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个,别说她们没推过,现在的小孩子更是见都没见过。”

父亲笑了笑说:“现在多先进呢,这些老物件孩子们慢慢都不认得了。”一缕阳光透过斑驳的树荫落在父亲的脸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一道涟漪,迅速划过脸庞,然后又在眼睛里凝聚成两点火星,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一时间我怅然若失。

我不记得小时候是否陪过父亲推磨,有些记忆太久远了,远得只记得他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的模样,还有他身上风吹日晒留下的清晰的背心印。只记得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这活不是你干的,一边玩去……

想来真是惭愧,长这么大好像我真没干过什么农活,最多农忙时偶尔去田间帮帮忙。然而大多时间刚到地里一会儿就被父亲撵回家做饭了。活没干成,我干的糗事却不少。就拿割麦来说,父亲一镰下去呼呼啦啦倒了一大片,我却拿着镰刀在后边胡抡硬揽,只一会儿父亲就把我甩了几丈远。父亲回过头看了看我,无奈地摇摇头说,不会割麦,你就帮忙打捆吧!父亲拿过一把麦子一分两半,不知怎么就把麦穗头扭在一起,往地上一放,然后抱起一捆麦子放在上边,拿起地上的绑捆两头一拽,再用膝盖顶着压紧,两手扭麻花一样轻轻松松就绑成一捆。父亲给我示范了多次,我比葫芦画瓢学着捆。怕耽误他干活,我便哄他说学会了,其实心里羞愧得很,看着简单,我怎么捆不成呢?最后便胡乱扭在一起,看着好像都捆好了,等父亲装车的时候一掂,不是绑头散了,就是绑的没拧紧,害得父亲又全部返工重捆。唉!现在想来我怎么那么笨呢?

父亲虽然是个农民,却是村里同年纪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农民。说起来父亲和我还是校友,因为文化大革命他的学业被迫终止,高中没能上完,但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放着一个黑红色的双开门小书柜,铜制的拉手,柜顶还有镂空的雕花,看上去古色古香。书柜里面只有一个隔层,放着父亲收藏的书籍。这些书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也是我童年时最美好的记忆。可惜几次搬家书柜早已不知去向。

繁重的劳动之余,读书是父亲最大的乐趣。他经常挑灯夜读,也让我养成了看书的习惯,小学四五年级时我已经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四大名著。那些书都是线装书,繁体字也多,遇到不认识的,我也不敢问父亲,大都滥竽充数糊弄过去。当时书柜里仅有的几本书被我和父亲翻了又翻,基本上都已散架了。那时不像现在看书这样方便,大都是互相借读。没书看的时候我和父亲到处找书看,借回来的书我们俩都看完才还给人家。有时碰到一本好书主人不让拿走,只好三番五次去人家家里看。母亲有次做好晚饭到处找不到我,就和父亲分头去找,天黑,她心急火燎,还跌了一跤,后来问邻居才知道我在一个同学家里。她气呼呼地跑过去,看见我在看书,气极反笑:“见书都没命了不是,真和你爸像完了!”

其实母亲只说对了一半,我虽然遗传了父亲的长相,但是我的记忆力却远不如父亲。上小学时,我曾拿过一本连环画让父亲看,父亲看一遍说,“我能一字不差说一遍,你信不信?”我当然不信,过目不忘的人只有书里写过,谁见过?然而父亲用事实告诉我,他可以。听母亲说,村里人曾给父亲送了一个外号叫“说三国”,毋庸置疑,那肯定是父亲对《三国演义》捻熟于心,茶余饭后常给大家讲故事。想来听父亲说三国也是当时村里人不多的文化娱乐吧!不仅如此,父亲还酷爱写打油诗,几乎是信手拈来。孟州槐树镇有一棵千年古槐,有一次他到那儿打工,老板让他以古槐为题,写一首诗,而且要求每句必须有槐字。父亲张口就来:“打工来到槐树镇,目睹古槐暗伤悲。千年槐木今犹在,何处觅得植槐人?”父亲文思敏捷,这一点让我望尘莫及。

网络发达的今天,很多老人都用上了智能手机,我曾经提议给父亲买一个,一来方便他和母亲给我们视频,想孩子们时也能看看;二来没事时可以上网。父亲说什么也不用,说自己年龄大了,学不会。“有书的话给我捎本书就行了!”父亲说。

也是,书才是父亲的最爱,他的床头柜上常年摆放着各种书籍,不光看,也批注。前段时间我曾把济源一些本土作家的书拿给他看,其中有卢晓更和陈书生两位老师的小说集。后来回家他和我交流,说两本小说写得都很好,各有千秋,陈书生老师的小说写得很有生活气息,非常接地气;而卢晓更老师的小说他说如果让他用一句话评价,那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我不由地钦佩父亲眼光的犀利,谈到读书,他总能出其不意地给我一份惊喜。

“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现在已经70多岁了,岁月苍老了他的容颜,压弯了他的腰身,但他从来不服老,仍然每天早出晚归地奔波忙碌。康德说:“我们越是忙越能强烈地感到我们是活着,越能意识到我们生命的存在。”的确,让自己忙起来,心中才有动力,生活才有奔头。于父亲而言,土地是他生存的乐园,书籍则是他的精神食粮,劳动和读书就是他最大的快乐吧!


作者简介

王芳,笔名橄榄绿,大河文学编辑,河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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