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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爷的青春往事

 济宁文学 2023-10-10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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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爷的青春往事

作者:焦克志


我的三爷爷报名参军的时候,淮海战役打得正紧。解放军正在鲁西南的各个村子招人。小伙子可以上战场,年老的支前当民工。就连年轻点的小媳妇也要,她们可以烧水做饭摊煎饼,筹钱筹粮做军鞋。有的妇女也被安排到前线或后方,做点简单的包扎和护理。总之,当时只要你报名,什么样的人都需要。

三爷爷和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只进行了简单的训练就奔赴了战场。临走之前,老奶奶不放心。她不停地嘱咐三爷爷:儿来,你个子高,长得像个大洋马。要是打起仗来,可要低下头,弯着腰。千万别挺着身子往前跑!枪子儿不长眼,伤到哪儿都不行!娘还等着你全毛全翅地回家给我养老送终呢!

三爷爷先是去了淮海战场。不久,又参加了渡江战役。最后,打到了大西南。虽然每一次战役他都是嗷嗷叫地往前冲,但是,他命大。除了被炮弹刮破过几次皮,几乎没受过什么伤。等到仗基本快要打完的时候,部队领导开始征求战士们的意见。领导很认真问他们:等全国解放了,你们都想干什么?三爷爷第一个站起来,挥着胳膊大声说:“我想回家!当百姓,种地过日子!”部队的领导进一步启发他:“你没有想过为解放全中国继续战斗吗?”“没有。家里有亩把地,还有老娘,都需要照顾。”他还想说,当初当兵的时候,也没想着解放全中国。只是为了吃饭、穿衣才报的名。好在这些话,在他肚子里转悠了一大圈,终于没有说出口。就这样,三爷爷的愿望很快被批准。他被摘了帽徽,复员回了家。

等到三爷爷回家以后,他才真正傻了眼:原来他日夜想念的老娘已经撒手归了天。两个哥哥也都娶妻成了家,各人过着各人的日子。爹又死得早,他立马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三爷爷盘算了很久,他觉得,跟着哪个哥哥生活都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一个人另立门户,在老娘撇下的小草屋里安了家。他悔恨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这么多年,竟然没往家里写过一封信!对家里的情况,一直都一无所知。大哥、二哥均给了他几分薄田。就这样,快到而立之年的三爷爷,一个人过起了寂寞冷清的农家生活。

那时,新中国成立快十年了。地方的各级管理组织都已经建立起来。村子里的大队书记是一位老贫农。媳妇长得丑,生的儿子也已经四五岁了,半精不憨的。书记很想换个媳妇,就多次动员三爷爷接他的下手。家族里的人觉得,娶了书记的媳妇是个累赘,都想方设法阻止这件事。可是,三爷爷不那么认为。他觉得书记能把媳妇转给他,是好意,是关心。这么做,等于有了媳妇的同时又有了儿子,省去了自己好多的事儿!就这样,很快,书记的原配夫人就成了我的三奶奶,书记原来的儿子也成了我三爷爷的儿子,改名叫“大军”。

三奶奶跟着三爷爷过了没几年,就得了一种水肿病,肚子胀得很大。实际上,这种肚胀的毛病就是肝腹水。搁现在,或许能治好。但是,当时的医疗条件很差,又没有钱。所以,拖了三四年,三奶奶就去世了。好在,她给三爷爷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小民”。从此,四十多岁的三爷爷就成了鳏夫。在那两间阴暗潮湿的茅草屋里,剩下了三爷爷和大军、小民,爷儿仨一起辛辛苦苦地过日子。

三爷爷不会做饭。爷三个每天都是凑活着垫吧一下肚子。不管吃什么,只要不挨饿就行。清汤寡水煮岁月,过了一年又一年。当时村民的生活条件都很差,谁也顾不得帮助谁。国家也穷,也没有能力照顾到退伍的军人。三爷爷既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两个孩子。因为白天要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常常是早起做好一顿饭,晚上或第二天再接着吃。胡罗卜,地瓜秧,玉米面,能能把肚子填饱就行。尽管生活那样艰难,三爷爷从没有向国家伸过一次手。他似乎忘了自己当过兵,打过仗。他觉得,打仗自己又没负过伤。好胳膊好腿的,轮不上去沾国家的光。能过上现在这么安稳的日子,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上个世纪70年代的时候,生产队安排他当保卫,看庄稼。常见他拄着一杆红缨枪当拐杖,步履蹒跚的走在大路旁。有时候,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像个幽灵一样,佝偻着身子坐在地头上。天热的时候敞着怀,从没扣过扣子,露着一大截黑黄的肚皮。他的头发乱得像一蓬草,脸色铁青,胡子拉碴,眼窝凹陷。眼角里总是挂着眼屎,也不知道擦一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像一位退伍的军人。好在冬天,他常常披一件黄色的棉大衣。那件大衣是从部队上带过来的,多少还显示出他有过部队生活的经历。可惜,那件大衣总是油油亮亮的。白天当袄,夜晚当被,脏得起像一件透了包浆的文物。三爷爷还有个习惯,就是不论春夏秋冬,他都趿着鞋。从不肯把鞋跟提端正。寒冷的季节里,他黑色的脚后跟露在外面,总是生满冻疮,流淌着血水。

生产队解散以后,没有了看庄稼的活儿。他只好买了几只羊,天天在路边放羊。人们常常看见,羊在低头吃草,他也低着头,呆呆地站在路旁边,呼呼地喘着气。他的个子依然很高大,只是整天佝偻着背。他年轻的时候,有个外号叫“洋马”。当时的大人小孩都似乎忘了他的名和姓,都用“大洋马”来称呼他。“大洋马,你放羊呢?”“大洋马,你的羊又啃我家的庄稼啦!”三爷爷也不说什么话,捡起两块石头向前扔过去,试图把啃了庄稼的羊群赶回来。

1990年前后,台湾地区和祖国大陆实行了“三通”。一些远在台湾的国民党的老兵,纷纷回家探亲。有个家住在八里庙村,小名二嘎子的台湾老兵。荣归故里时,家族里的人非常高兴。商定大桌子摆席,以示庆贺。当时中国的农村还比较穷,台湾老兵回家时,一般都带回了不少钱财。家族内外的人,都无不为之骄傲和自豪。二嘎子回家后,专门询问了三爷爷情况,问他是否还活着?乡里和县里的领导都一边摇头,一边回答说不清楚。二嘎子说:这人,是我的恩人!当年要不是他放我一马,我可能早就死在了战场上!那是淮海战役进行到最惨烈的时候,一天夜里,解放军发起了总攻。有大个子纵身一跳就把我扑倒在战壕里。他力气很大,双手掐着我的脖子。但是,他没有伤害我。他可能觉得我很瘦小,压在他的身子下像个孩子。他让我装死,等到大部队过去以后再伺机逃命!我当时很感动,立即询问了他的姓名和村庄,他小声告诉了我。原来,他家离我们八里庙这么近!这么多年,他的名字我一直都记着!乡长听了,立即派车到我们村了解情况。村长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他,是我们村的。现在,正在北坡放羊呢!村长和乡里的领导赶紧到北坡找到三爷爷。让他刮了胡子,洗了脸,换了一件干净点衣服去了八里庙。吃饭的时候,二嘎子一直抓着三爷爷的手,两个人都老泪纵横地说着心里话。三爷爷回家以后,好多人都开始取笑他:大洋马,比比人家看看你,你怎么混的!当年如果你也打了败仗,去了台湾。现在,我们村也有了一个台湾同胞了!说不定大伙儿还能跟着你沾上不少的光呢!三爷听了,怔怔地看着说话的人。他依然铁青着脸,嘴唇动了几次,两眼蓄满了泪水。但,终于没说一句话!

再以后没几年,三爷爷终于一病不起。他在家里躺了三天,一句话也没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下葬的时候,村里和乡里的领导都来了,给他送了个花圈。两个儿子——大军和小民哭喊着,把三爷爷的退伍证,还有一个立有三等功的小本子和一枚生了锈的勋章一起扔到了火堆里。退伍证和小本子翻卷着,随同燃烧的花圈很快化成了灰。


作者简介:                                               

焦克志,毕业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济宁师范专科学校,所学专业为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一直在微山县两城镇从事教育教学工作,工作勤恳、任劳任怨,笃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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