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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札记

 大地菲芳 2020-08-24

                   上  坟

上坟是清明节的民俗标志。在老家农村,扫墓一说向不存在。怎么扫呢?到处黄土啊!而上坟,却是祖先传下的规矩,顾名思义就是给祖先的坟墓添加春天的新土,寄托哀思。

小时候跟着父亲一块儿去给爷爷上坟,是吃过中饭的时候。那时艳阳高照,高原上的蓝天白云如同我们的生活一样,简单而清澈。父亲扛着铁锨,铁锨把子上挂着一个篮子,随着他走动的节奏晃动。我和弟弟跟在父亲后面,来到爷爷的坟前,看父亲从篮子里拿出裁好的白纸条儿,发给我们,我们照父亲的要求,从地上捡起拳头大的土坷垃,把纸条儿整齐地压在爷爷的坟头上,一排一排,在春风中哗哗啦啦地飘扬着,像后来我从西藏看到的经幡。父亲一边指挥我们干活,一边从篮子里拿出几个白蒸馍,在坟头上摆好,等我们压好纸条之后,他就带领我们跪在坟前,叩三个头,做三个揖。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泥土,拿起坟头上的馍馍,掰开,一人一半分给我们吃。上坟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拿出篮子里面剩下的白纸条儿,在水缸里洇湿,拿在手里团成团,猛力地抛向窑顶。如果湿纸团儿粘在窑顶上了,就表明祖先保佑,我们家夏天不会遭受蛇蝎的毒害。如果没有粘住,就要反复地抛上去,直到粘上去为止!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明白这种习俗的由来和原理。

后来读书,然后背井离乡,浸淫在现代文明的都市里。说到清明节,想到的自然就是烈士陵园,是扫墓,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除此之外,这个节日与我们的关系,如同我们与历史和文学的关系一样若即若离。父亲死了,清明节却在我的记忆里活了。

清明之前跟母亲打电话,方知道,老家的规矩,清明节上坟是要赶在节日之前的,而不是节日当天。且必须是古历的单日。一个坟头只能上一次,不能重复上。这样就要求所有人必须约定一个时间,集合在一起。谁赶不上时间就失去了上坟的机会,只好等来年的清明节了。

火车驶进家乡小站时,早已暮色苍茫。通往村里的公路正在大修,母亲得知我租的车子被阻在路上,就请近门的一位哥哥骑摩托车接我。风尘仆仆颠簸到家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坟已经上过了,昨天你哥就上了!”那一刻,我真有一种站着断肠的感觉!

次日,恰逢古历单日,也是一个上坟的日子。哥哥陪着我去给父亲上坟。父亲的坟和爷爷奶奶的坟紧挨着。由于坟已经上过了,临行前,母亲一再叮咛:“你回来了,去看看吧。可是千万不能动坟啊!”

在父亲的坟前,看到前两天新添的泥土,可是泥土上却没有压白色的纸条儿,就想,一定是哥哥忘了。

哥哥点燃了我带回来的鞭炮,围着爷爷的坟和父亲的坟转着圈,清脆激越的声音在早晨的宁静中荡漾,青烟袅袅。我的心很沉很沉。

爸,我回来了!我在心里喊。

我回来了,可是我却不能亲手给您的坟头添一捧新土,不能在您的坟头压上一排白色的纸幡!

爸呀,儿回来看您了,求您别再让我遥远沧桑的梦里泪流满面,别再牵挂我的一切!

额头轻触坟头的黄土时,我仿佛听见,遥远的冥冥中父亲沧桑的回答。

泪,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清明节,故乡的苹果花开了,素雅而端庄


 

母亲坐在炕沿上,等着我们上坟回来。见我进屋,她说:上了?

我说:上了。

她说:炉上的水开了,灌到暖瓶里。

我去外间拿暖瓶,觉得暖瓶里好像还有一点儿水,就拿到外面的阳光下倒掉。

拔掉瓶塞,我呆了!

水银瓶胆的内壁上,锈满了白色的蜂窝状“肿瘤”,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触目惊心,恶心!

妈,你的茶瓶胆上怎么结满了水垢啊?

啥狗?母亲在屋里答应着,说,咱这的水还是地下水,好着呢!

地下水,是好着呢。几十年前,没有离开家的时候,我们一直是直接饮用这些水的。它们来自于我们村子下面深深的沟壑里,来自沟壑里厚重的黄土地表下面。是名副其实的地下水,自来水——它们从地下自动冒出来,汩汩流淌。不论多干多旱,它们依然汩汩流淌,哺育着方圆五个小村一千多口人的生命。

可是今天,这些地下水居然凝结在母亲的暖瓶内胆上,堆成葡萄状的肿瘤之花。

地还是那方土地,水已不是当年的水了!

地下,也在静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可是这样一切,我慈爱的母亲,居然毫无知觉!

大伯家的二哥在东场边上劈柴,双拐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的地上。他坐在矮凳上,残腿僵硬地伸着,那只好腿弓者,紧紧地踩在地上。抡圆了斧子,一下一下劈砍在干透了的果树枝上。

二哥,咱村里的水是不是污染了?

污染?二哥瞪着吃惊的眼睛看我。

俄顷,他说,大坡根刚建了一个化工厂。不知道是哪里人建的,有说是xxx的,有说是北京的,怼他妈不清楚是哪里人建的!

那个化工厂我知道。去年夏天,我骑摩托车上山玩,在大坡根看到了一片新厂房,巍然屹立的半山坡上,绵绵延延逦迤着,气派很宏大。只是当时不知道是个化工厂。

你还不知道吧?二哥说,小坡根又新建了一个垃圾场,全县城的垃圾都拉到那里处理。

城市的垃圾场直接建到偏远隐蔽的山沟里,那里原本是农田


小坡根就在村西的沟里,离我们更近。

“日他妈的,路不通电不通的时候,村里的水是清甜的,天是瓦蓝的,庄稼是碧绿的,人欢马叫的。路通了电通了,年轻人走光了,环境污染了,学校倒闭了,村里成了城市的垃圾场了,庄稼变灰色了,留守在家的人光忙着给果树打药了……”二哥在唠叨。

听说又征了两千亩地,准备建一个钢玉厂。二哥说。

建吧!我愤愤地想。前几年新闻上常说西方的垃圾通过远洋货轮运输到中国,国人很愤怒。现在,农村,特别是偏远的山区农村,成了周围城市的垃圾场和下水道;成了被关闭的污染企业重生的天堂。这些昔日山清水秀的家园,变成了今日中国的大肠尿道”。总有一天,当这些大肠尿道病变的时候,难道受害的就只有农民?我就不信,城市的钢筋混凝土上能长出水果、蔬菜和庄稼!这些被污染的土地和水源孕育出的蔬菜和粮食,难道就只有农村人吃?

污染吧,污染吧,不再污染中猛醒,就在污染中灭亡!



  

昨夜,用摩托车接我回村的“摩托哥哥”来家里说:“下午,乡里面领导到村里来,强行宣布某人当村支部书记“摩托哥哥”是党员,以前也当过村干部,他对母亲说妗子,不要去。全村的党员都不去开会,看他领导怎样宣布。

母亲是党员,而且很老。她是资格很老的中国共产党的农民党员。中共某省省委组织部曾经为50年以上党龄的老党员发过勋章,母亲就有一枚。她年轻的时候,党员带给她的好处就是拼命地为集体干活,还有就是在我们褴褛的生活中挤出来仅有的一点点钱,庄严地交纳她和父亲的党费——那时,我连学费都交不起!

党和国家富裕了,母亲老了。从1990年代起,村支部开党员会就不通知她了。父亲有时还去,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抽烟,听年轻的领导讲话,回家后唠叨慨叹,党风变了,人心变了。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党员身份就更成了历史了,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没想到,突然在这里又被人提起来,居然还那么庄重!

我问“摩托哥哥”,你们党章规定,支部书记不是要选举的吗?咋又改任命了?

“摩托哥哥”说,选个球,买通了。先任命为副书记,停两天再走走过场不就是书记啦!

我就不信了,一个卖过老鼠药,摆过卦摊,在乡村声名狼藉的人,也会成为村支部书记?全体党员不敢说话,还有一千多村民呢!

傍晚逛游的时候,碰到已经卸任的老书记,谈论这件事情,他一句话不说,光笑,直摇头。

回来问母亲,一个村官一年的油水有多少?

你问你妈你妈可是当过村官?母亲义正辞严地反问我。

我乐了。为老妈的幽默。


                     信  主

清明节的假期过完了,我准备到火车站去。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准备早餐。

我起来的时候,看见平日空荡荡的村路上,不断有人疾走着,穿过村路,向南走去。有形容枯槁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年轻的小媳妇和沉默的庄稼汉子。

我问母亲,他们干啥去呀?

过礼拜!母亲说。

哦,是的,今天是星期天。我忽然想起来。

去哪过礼拜呢他们?

乡里有教堂呀。母亲看了我一眼,说。

信这个有意思吗?我说。

我的娃,咋没意思呢,你没见前村后庄有多少人都信了。咱村的老婆老汉,老得走不动了还坐着架子车,让娃儿、媳妇拉着去祷告哩!人家说,信主信主,信了,就有主了。啥事就有主照顾人家了。你妈不信,你妈的腿疼也走不动了,走动了你妈也不信咧!母亲说。

唉,真是世事轮流变。以前,全村仅有两三户人家信主,还被人背地里耻笑说没文化。现如今,居然浩浩荡荡成为时尚。真是想不到啊!

娃呀,世事都让你想到了,那人活个啥意思呢?人就是尘世间的模糊虫,糊里糊涂地过呀,老天爷给你个啥命就是个啥命。你凭本事吃饭,别做亏心事,只管把心款款地放肚里,信不信主都一样。”

……

信主的人比开村里会都认真


饭后,哥骑摩托车送我到车站,赶十点的那趟火车。母亲送我到场边。二哥依旧在剁他的柴禾,斧子劈在柴禾上,发出单调的怦怦声。声音里,妈苍老的身子显得单薄而落寞。

我坐在摩托车后面,看着妈的样子,不由得喊:妈!

妈看着我们,说,下坡慢一点……摩托车就吼叫着启动了。

风有些硬,冷。路很坏,哥哥专心地驾驶着。我抱着包坐在后面,感叹着清明节就这样过去了。突然就想起一首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可是现在,我们连这一份清雅的贫瘠都没有了,哪里的晓窗下,还能让我们静下心来对着一盏明灯读书呢?

2013年清明节后  写于昆明

忘不了老妈煮的红鸡蛋。忘不了自家果园的苹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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