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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许是连续两部又长又涩的大部头——《翦商》和《千面英雄》，把大家读伤了，九月读书会，大家强烈要求来点轻松的，而我，也是“大家”之一。既要读来轻松，又要有深度、有内涵，这，很符合我们旦旦的调。这种“既要又要”的任性与洒脱，很旦旦。《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仿佛就是为我们九月读书会量身定制的一本书。书的序言叫“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大英博物馆甄选一百件文件，讲述从公元前200万年到公元2010年的世界历史，这听起来，确实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尼尔和他的同事们做到了。书作者尼尔是英国著名艺术史读者，也是2002-2015年大英博物馆的馆长。书是基于文物，有精美的图片，让阅读变得赏心阅目，但内容决不是对文物的简单介绍，它有自己的逻辑线，文物只是锦上添花。基于大英博物馆丰富的收藏，文物也涵盖了世界各地，这样的世界史既有深度、又有广度。同时，需要再一次强调的是，这真的是一本很好读、拿起就放不下的书。书的语言很平实，真正有实力的人从不装腔作势，书中没有太多术语，读起来轻松愉悦。  大祭司的木乃伊（木制木乃伊棺；来自埃及古城底比斯；约公元前240年）
书中的第一件文物是大祭司的木乃伊，我想把它和国内的三件文物做一个比较，谈三点认知。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要有一个基点，这个基点就是本土文化。当你不能很好的理解脚下这片土地的时候，其实你也很难理解外面的世界，正是比较中的异同让我们看清自己，也认识世界。
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它的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山靖王刘胜。这个名字，很多人是从刘备口中第一次听说——“我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不得不说，刘备这个祖宗认得聪明。刘胜以多子著称，据说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到刘备这一代，已经过了二百多年，子子孙孙，开枝散叶无穷尽 。至于刘备是不是刘胜之后，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先占个刘姓正统再说。这件金缕玉衣，是当时的奢侈品。和大祭司的木乃伊一样，他们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追求永恒。肉身不腐，来世复活。木乃伊会归来，今世已逝，但还有一个值得追求的来生。金缕玉衣也叫玉匣，汉代的人认为它能防腐。人死之后，魂往上升，魄往下降。魂飞升以后还会回来，借助肉身复活。说到底，就是实现永生。但金缕玉衣与木乃伊效果天差地别——木乃伊做到了肉身不腐，而金缕玉衣里的肉身几乎腐蚀殆尽。刚出土时的金缕玉衣全部塌了下去，要不是发现几枚牙齿珐琅外壳和一些粉末状骨渣，根本无法确认里面曾经装过显赫一时的中山靖王刘胜。金缕玉衣的防腐只是一个传说，看来我们的防腐技术远不如埃及，但我们也没有停止探索的脚步。时光慢慢流逝，一晃到了辽代。契丹贵族死了以后用银丝网络葬，他们整个身体的处理方式和埃及木乃伊的处理方式非常接近。身体处理完以后裹上丝绸，外面套上银丝做的人形网格，就是所谓的银丝网络葬。最后，也会在头部盖一个金面具，就像埃及法老的金面具。而且，这个金面具也是根据逝者本人的形象量身定制。辽代银丝网络与埃及木乃伊的相似让我很震惊，我不知道它们之间是否有关联，因为时间间隔1000多年。看到这样的极度相似，让我很好奇，但我没有能力给出解释。“永恒的谜就是永恒的诱惑”。我对大辽，充满好奇与探索的欲望。耶律阿保机建立的大辽，被金灭掉之后，并没有消逝于历史舞台。耶律大石率领一支人马向西逃，又建立了西辽。西辽一度非常强大，后被蒙古人灭掉。再次被灭国的辽人，像个打不死的小强，继续西逃，在今天的伊朗附近建立起儿漫王朝，史书称后西辽。直到蒙古西征，才彻底亡国。因为对大辽的好奇，让我对许多与辽相关的地方充满兴趣：辽宁义县的奉国寺；天津蓟州的独乐寺；还有出土了著名陈国公主墓（辽代）的通辽······不管是在义县的大凌河边，还是在通辽的西辽河畔，看着夕阳夕下，感受一个远去王国的气息。我们读很多书，有时候并不能给出一个完整答案，而是提出一个好的问题，给了我们探索世界的兴趣。就像我走过的这些地方，跟我对辽的兴趣有关，跟我不能回答的问题也有关。
木乃伊的木棺打开以后，祭司的形象出现了，那就是真实世界中大祭司的样子。长沙马王堆汉墓，女主人辛追棺椁上面覆盖着的T型帛画上，同样出现了辛追的形象——帛画中间的老妇人。为什么他们本人的形象都出现了？其实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等他们的魂经历千辛万苦回来后，还能找到自己的肉身，重新复活。大英博物馆里面的木乃伊身上有很多小护身符，这些都是保佑他的灵魂能够通过艰难的旅程再次归来。人死以后还有来世，还要重生。本人的形象一定要出来，仿佛在大声地告诉归魂：是我！是我!是我!你可千万别认错了，投错了胎!埃及的木乃伊制作得很好，但辛追的肉身保存得比木乃伊还好。木乃伊通过技术手段变成干巴巴的一具肉身，辛追借助天时地利，成为保存完好的湿尸。据说刚出土时，辛追皮肤的弹性都还在。不管是埃及的大祭司，还是汉代的辛追，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有一个来世，得到一种永生。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祭司最后去了大英博物馆，辛追住进了湖南博物院。他们所有的努力，没有等到永恒，却让我们做了一场逆时光之旅，看到二千多年前的他们——通过CT技术，我们发现了大祭司背部的关节炎，也看到了辛追胃里的香瓜子。这些隐藏的秘密，穿越时光的尘埃，飘荡在永恒的寂静中。虽然他们追求的永恒没有达到，但他们相信有来世，他们很认真的为来世做准备，正因为有来世的信仰，他们对死亡不会那么恐惧，因为一切并没有真的结束，这和我们面对的死亡很不一样。今天，我们被赤裸裸的抛在死亡面前，科学理性让我们知道肉身灭了就灭了，最后只剩一把骨灰。没有来世，也没有永生。当我们独自面对只此一生的有限、直面死亡的时候，该怎样克服内心的恐惧？ 其实，很多人并没有勇气面对死亡。很多老人避讳谈论死，这让他们走的时候变得非常仓促。我并不惧怕死亡，电影《飞屋环游记》里有句台词：死亡不是终点，被遗忘才是。我很喜欢木心，但我从来没问过他的墓在哪，也没有想过去他的墓前凭吊。怀念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看看他的书，在木心美术馆的长椅上发发呆，或者在乌镇随便走走，在他的故乡感受它。只要他的书在、画在、我们对他的情感在，他就没有消逝。这可能就是我对死亡的看法，或者说是我理解的永恒。 杮右卫门瓷象（陶瓷雕像；来自日本；公元1630至公元1700）
公元1592年到1598年，在朝鲜的土地上发生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把朝鲜、日本、中国都卷入进去。三个国家对这场战争的称谓各不相同：朝鲜叫壬辰倭乱；日本叫文禄·庆长之役；中国叫万历朝鲜战争。韩国晋州的矗石楼，就是当年的古战场之一。日本人从海上来，先到这里，晋州当时只有10多万人，死伤6万多，仅从这个数字就能知道这场战争的惨烈。汉城一个月之内就被攻破，我们今天去首尔看到的景福宫建筑，很多都是那场战乱中毁坏重建的，这场战争对朝鲜造成极大破坏。日本主打这场战争的是丰臣秀吉，战争还没结束，丰臣秀吉就死了，他的整个家族也随之没落，日本进入到德川幕府时代。中国和朝鲜，付出很大的代价，最后联手把日本打走，这场战争算是勉强胜利。这场战争发生的时候，是明朝万历年间，朝廷派驻守辽东的官兵去支援朝鲜，导致辽东军力衰退，这就为努尔哈赤日后崛起、明的覆灭埋下了伏笔。这场战争还有一个名字叫“陶匠战争”。日本人趁战乱把朝鲜的陶工给掳到了日本，在朝鲜陶匠的努力下，日本终于能够生产瓷器。当时日本也很封闭，它只开了一个港口，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做生意，售卖他们的瓷器。明末清初的时候，由于中国的混乱，西方对中国瓷器的渴望得不到满足，日本这个时候正好进场，添补了市场空白。它们把中国的青瓷加上红彩和金彩，迎合欧洲人的审美，一度垄断了市场，荷兰东印度公司就是从日本进口瓷器。这件17世纪的杮右卫门瓷象，是由日本的工匠，运用中国和朝鲜的技术，利用本地的瓷土，生产印度的大象，迎合欧洲的审美，由荷兰东印度公司运输，销往欧洲。通过这两头瓷像，我们看到世界怎样被连接，全球怎样一体化。 八里尔银币（西班牙钱币；铸造于玻利维亚波托西；公元1573至公元1598）
随着西班牙人在美洲发现银矿，由他们主导的大帆船贸易繁盛了百年。他们先把从非洲买到的奴隶运到美洲开采银矿，再用美洲的白银购买中国的丝绸和瓷器，最后销往美洲和欧洲。因为他们发现中国人并不喜欢欧洲的产品，但欧洲人太爱中国的丝绸和瓷器了，所以他们只好用白银来购买，这样大帆船贸易就形成了——非洲的奴隶、美洲的白银、中国的丝绸和瓷器。我们在明朝前期的时候也很封闭，郑和下西洋主打的是朝贡体系，我们基本上就不和外界贸易，直到隆庆开关。隆庆开关到1644年明灭亡不到100年的时间，大帆船贸易给明朝带来了3.3亿两白银，直接解决了明朝银本位的问题。中国不大盛产金银这些贵金属，铜的价值又太低，当商品经济发达的时候，大额贸易就会面临一个很大的货币问题。从宋开始，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就是发行纸币。但是发行纸币会带来另一个问题，就是纸币印多了会引发通货膨胀，对社会经济产生很大的破坏。明朝时有银这种贵金属，一下子解决了我们在货币上的一直存在的银本位难题，银本位就不存在通货膨胀的风险。只要是信用货币，就存在通货膨胀的风险，今天也是如此。美元以前叫美金，因为以前美元是金本位的。1971年8月15号，尼克松宣布美元和黄金脱钩，这被称为“尼克松冲击”。从此，美元不再是美金。这个事情带来很恶劣的影响，因为一旦美元靠国家信用来背书，就存在通货膨胀的风险。我们今天发行纸币的国家，都存在这种风险。大航海时代，美洲的银矿，西班牙的大帆船贸易，解决了中国明朝货币的银本位问题。世界连为一体以后，事情开始变得复杂，带来的影响也超出想象，我们完全没想到大航海及全球贸易会引发明末的财政危机。明朝的时候虽然我们没有直接参与大航海，但是大航海时代我们是深度卷入到国际贸易中的，而且通过贸易顺差，我们赚取了大量白银。西班牙没想到全球贸易会给本国的纺织业带来灭顶之灾——大量进口中国丝绸，直接把西班牙纺织业给击垮了。当时的西班牙并没有直接到中国，而是在菲律宾的马尼拉购买中国的丝绸和瓷器。从福建漳州的月港到菲律宾的马尼拉，这条航线的贸易由中国商人垄断。这些人在隆庆开关以前就在月港干走私，熟门熟路，开关以后就正大光明做生意，把中国的丝绸和瓷器运到菲律宾的马尼拉，再把他们卖给西班牙商人。当时的贸易量很大，导致明朝非常依赖国际贸易带来的白银。但西班牙在美洲开采的银矿会衰竭，西班牙本身也会衰落。流入明朝的白银巨减，加剧了明末的财政危机。明朝万历年间发生的朝鲜战争，辽东的精兵被派往朝鲜参战，损失巨大。辽东军力衰退，放任了努尔哈赤的壮大，再加上明末的财政危机，各种因素的叠加，万历之后，不到22年，明亡。 明末人口激增与美洲作物番薯的传入密切相关。万历时福建大旱，发生饥荒。在菲律宾的中国商人经过官府允许，从马尼拉把美洲番薯引进试种，结果番薯大丰收，缓解了饥荒。以后番薯就在中国大规模种植，导致明末的人口直接突破1亿，这在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人口激增带来的一个结果是黄河频繁泛滥。人多了以后需要有更多的土地耕种，砍伐森林带来水土流失，这导致明朝的时候黄河决堤泛滥的次数，从宋朝320年间175次迅速发展到明朝276年间454次。这样激增的黄河泛滥次数，跟水土流失关系很大，水土流失的原因在于人口的增加，而人口的激增正是美洲番薯引进的结果。 美洲番薯不仅对中国，也对整个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番薯对爱尔兰的影响，爱尔兰大饥荒及其一系列连锁反应，包括对美国的影响，这是一个更大的话题。总之，在这个复杂而连接的世界，蝴蝶翅膀的振动，会搅扰整个世界。200万年的世界史，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不确定性时代。虽然埃及的法老想通过木乃伊（第1件文物）永恒，但大洪水记录板（第16件文物）也告诉我们，世界曾经一片汪洋。带亚历山大头像的银币（第31件文物）能穿越2000年时光，但亚历山大本人不会想到他30岁就英年早逝，他征战十年打下的宏伟版图、他的千里江山在他走后很快一分为三，位于埃及的托勒密王朝以及埃及艳后的故事，都与他无关了······从古到今，不确定性在加速：世界没有想到会发生俄乌战争；我们也没想到会有三年的疫情；恒大没想到房产会崩盘；李佳琦也没想到直播会翻车······这所有的不确定让我们焦虑，该何去何从？如何去面对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既然世界变幻莫测，那我们就以不变应万变。我们不变的是底线的坚守——那个退无可退的地方。每个人的底线都不一样，于我，这个底线就是“不损人”：既要拒绝“损人利己”的诱惑，也要拒绝“损人不利己”的愚蠢。当“损人”能带给你巨大的利益，你能不能抵挡？当“损人”不能给你带来利益，却会给你带来情绪价值，你能不能拒绝这种愚蠢？“不损人”，就是我的底线坚守。努力丰富自己的“超越世界”，让我们在现实世界的困顿、一地鸡毛中片刻抽离，拥有一个精神的、审美的世界。木心在监狱里写下：“我白天是奴隶，夜晚是王子。”他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画出琴键，在黑暗中用心去弹奏美好的乐曲。当他挺过漫长的岁月，走出监狱的时候，他的精神没垮，他破旧的裤子还保有笔直的裤线，他的眼里还有光。经常有人问我：研究文物有什么用？看一朵花开有什么意义？唐诗能带来什么？一束光又有什么改变？沈从文、梵高、叶嘉莹、伦勃朗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今天，我们这么多人来参加读书会，读书在这个时代又有什么用？为什么我们每个人要从繁忙的生活中抽出时间来到这里？我想每个人都会给出自己的答案。世界并不完美，不确定总在发生，我们在坚守底线的同时，也用微观的行动来丰盈自己、改变世界，我想这就是努力的意义——“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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