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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 陶方宣 | 宣纸上的故乡(节选)

 静夜思5z1fvqel 2023-10-11 发布于湖北
作者简介

陶方宣,安徽芜湖人,编剧、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最后的士大夫》《文人的美食》等作品。

朗读:闻罡

  白墙黑瓦的徽州古村落就像画在纸上的水墨,是宣纸与徽墨,是白得像白天一样的宣纸,是黑得像夜晚一样的徽墨,而且用的还是宣笔——那是一个风吹叶落的深秋,飒飒秋风吹着我树叶一样单薄的身影掠过徽州青青大山。在冷雨中,在月光下,故乡就像一部收藏了几代的水墨长卷,破败朽烂的老屋、空寂僻静的古村、残破荒凉的祠堂、空无一人的老街,像石刻的徽雕一样凝重,又像纸扎的灵屋一样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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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窳旧和残缺可能更具一种审美的可能,更能打动人心——在南屏村那个晚上,在黑漆阴暗的老房子上,我看到一片漂洗得纤尘不染的月光,心像被人狠狠一捏。多少年没有见到过像南屏村那样美好的月光,那是童年里的月光、童话中的月光,令人思乡、令人怀旧、令人想找一张宣纸去案头泼墨写一首《卜算子》或《一剪梅》。

  有无数迷宫一样的古村深藏在九华山、黄山、齐云山那些云雾缥缈的大山褶皱里,源远流长的徽文化就散落在那些宗祠、戏台、家谱、风俗和民谣之中,西递、上庄、宏村、江村,它们就像一个个谜语在大青山里年复一年地沉默着,让人无法猜透。在徽州众多古村落中,我最爱南屏,而南屏我最爱的就是它那片纤尘不染的月光,到了南屏你肯定也会爱上那一片如水如洗的月光。最好选择秋天,在中午抵达,沿着那古老的村巷踱着,看剥麻晒蕨的农人,看老宅里的粽叶棕蓑瓦楞草,就这样消消停停地走,不要着急,累了,就在某个老房子门前拴马桩上坐一会儿。最好选择某个农家老屋投宿,睡那种带美人靠的雕花古床,推开阁楼上花格子木窗,可以看见白墙黑瓦的民居、高高低低的青山和房檐下大大小小的燕巢。如果留心,你会看到廊檐下木炭炉里炖着火腿与冬笋,香得让人流口水,这就是你的晚餐,你最好能喝几杯农家自酿的米酒,三五杯就行,喝得头重脚轻的,就可以出门去看月光了。六月初三或九月初九,天黑得如一团徽墨,在你一愣神的时候,月光就从某个老房子顶上漫过来,像一盆凉水浇了你一头一身,它流在地上,像秋霜,像宣纸,你忽然有了一种感动,因为你在城市里几十年从没见过如此美好的月光,它把你心灵上的尘埃擦洗得干干净净,你感觉自己一下子纯洁如婴。这时候你最好独自一人,在某个空寂的老房子里站一会儿,或者就坐在美人靠上,月光从天井里洒落下来,洒在你单薄的青衫上,一些前尘往事会在朦胧的月光下水一样晃动:穿丝绸的女子一脸愁容,绣花缎子鞋踏在青石台阶上悄然无声,梅花的淡影,蟋蟀低泣如风中远逝的箫,生肺病的书生低低的吟哦,发黄的线装书上落满灰尘,遗落在青砖地上的丝帕,风吹动的古画,压抑的喘息,纸灯笼照着廊檐下一树落花,微雨后厢房里三两声黄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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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徽州古村落中,西递太出名了,游客与小贩整日把它挤得水泄不通;宏村呢?据说农民都不种田了,手拿假古董在村巷里招摇。只有南屏还在寂寞着,这一份寂寞十分难得,如今,你到哪里还能找到像南屏这样一片寂寞清幽的月光呢?我喜欢南屏,喜欢它古桥古井古树古屋以及古老宁静的农耕风情。记得多年前第一次来,张艺谋和巩俐正在拍那部著名的片子《菊豆》,如今,电影中老杨家染坊还在,只是落满灰尘,名导与明星早已情缘了断各奔前程。在《菊豆》中演过小天白的村童还在,他正在桑林中放牛,已是一个长喉结的青年了,问起当年与巩俐的合作,他摇头只说记不清。怎么可能记不清呢?只是他不愿回答吧,看着他牵牛离去的背影,我只感到时间的冷漠与无情,就像在南屏我爱去的南熏别墅,昔日那么奢华精美的一座房子,如今却破败朽烂得摇摇欲坠。当年富甲一方的房主,只剩下一个孙子,是一个破衣烂衫的孤老,从不理人,整天袖着手念念有词地围着祖传的老房子转悠,村人说他脑子坏了。看着他清澈明净的眼神,我更相信他是大彻大悟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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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绩溪的上庄我来过多次,上庄是胡适先生的故乡,第一次来,村民给我指点胡适故居,走来转去找不到。一乡娃领到门前,木门紧闭,院子里晒着笋干与松毛,一户寻常农家而已。想开门进去看看,有人说文化站职工有钥匙。沿着弯弯曲曲的村巷去找,人又转糊涂了。

  上庄村像迷宫一样,转过来是“田”字形,走过去是“回”字形,走来转去总是找不到出路。一律黑瓦白壁封火墙,背衬着青山绿竹,疑是风吹散的一册宣纸。巷子用红麻石铺就,石下流水汩汩,据说水分一清一浊,清的是吃水,浊的是污水,家家自我约束,清浊绝不混淆。两侧高墙上布满藓蕨植物,木雕砖雕触目皆是。巷道狭窄,抬头望是一线天,光线阴阴暗暗,好像总是黄昏降临。有时遇上挑松毛背竹笋的村姑,你就耐心跟在她后面慢慢走吧,一点不能发急。想当年幼童胡适在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里昏冥幽静的氛围,确是读书用功的好地方。巷子里总有一种气息,牛粪柴烟的气息?宣纸徽墨的气息?难以分辨。

  我离开徽州时雨并没有停歇,南方的梅雨一下起来就无休无止,中巴车在青山间驶过,心却像风筝一样飞起来,掠过旷日持久的雨季,掠过江南老家潮湿幽寂的空庭,把那些泯灭在新安江、青弋江、富春江流水之旁的古镇老村串连在一起:江村、西递、查济、宏村、章渡、上庄、伏岭——像曾经美艳如花的女子在岁月长河中日渐形容枯槁,用杜拉斯的一句话就是:“比较起来,我更爱她备受摧残的容颜。”我爱徽州,爱它寂寞的备受摧残的容颜,在群山背后,在那些古老村庄之间,我看到先民们对人生的精细与诚恳,他们从不敷衍,所有创造都围绕着耕读渔樵的理想家园,我的旅行像是回家,没有一点儿陌生感觉,那些庭院炊烟、青草牛羊、粗糙的土路、散乱的篱笆、古桥与老屋、木匠和篾匠——寂寞地坐在寂寞的徽州,我想我终于回家了。

  然而南方老家无法回归,老家只能放在心上,我只能在寂寞的黄昏写下这些苍凉的文字,在被秋风吹得散乱的宣纸上抵达故乡。其实,所有幽暗寂寞的故乡,也大都就在发黄的宣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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