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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虫 锨 动 的…… —翻读《聊斋志异●促织》

 迷途老马ZS 2023-10-11 发布于辽宁

小 虫 锨 动 的……

                                   —翻读《聊斋志异●促织》

促织,又叫蛐蛐儿,学名蟋蟀。促织,鸣唱在夏秋之交,“促织鸣,懒妇惊”,似在催促织妇们勤谨劳作,以备冬需。喜欢这名,还有缘由:辽南与鲁北几无差异。这边带儿话音,那边也能有。

孤陋寡闻,原以为跑马遛鸟儿斗蛐蛐儿,只是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的勾当,岂料身系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皇帝老儿,也有酷好此道的,大明宣德皇帝算是一个。

明朝宣德年间,皇帝喜欢斗蟋蟀,每年都向民间征收。成名本是善良厚道的读书人,科场不顺,屡试不中,被刁滑的乡官报县里当了村官。征收蟋蟀的事,成了他的“公务”。交不上蟋蟀,又不忍勒索,成名只能自己贴钱,不到一年家产就赔光了。

又到征收蟋蟀季,开始,成名买也无钱买,捉又捉不到,十来天被重责一百大板。受刑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小小的蟋蟀,把成名折腾得倾家荡产,几近家破人亡。万般无奈,成名想一死了之。后来,费尽周折,成名巧获一只神勇善战的蟋蟀(成名儿子化身而成),逐级呈送到了皇宫。在皇宫里,这只蟋蟀力克群雄,无往不胜;它不仅擅搏杀,还通音律,能随乐曲的旋律和节奏翩然起舞。

宣德帝龙颜大悦,下诏赏赐巡抚,巡抚又赏赐县令和成名。成名被免了徭役,“变通”着中了秀才,类“植物人”的儿子儿子也康复了。不几年,他就坐拥良田百顷,楼阁万椽,还有牛羊各二百头。家业崛起,成名精神大爽,每出门必身穿轻裘,座下高头骏马,比官宦人家的派头还大。

貌似荒诞不经的故事,不是蒲老胡编乱造,或是凭借树荫下的海侃神聊信手拈来,而是有史料依据的。《万历野史获编》载:“我朝宣宗最娴此戏,曾昭苏州知府况钟进千个。”《明朝小史》载:“(宣德)帝酷好促织之戏,遣取江南,其价腾贵,至数千金。”野史也是史,正史未必就正。

蒲松龄毕生成就,除《聊斋志异》外,还有大量诗文、戏剧、俚曲以及有关农、医方面的著述存世,惟不见治史之作。蒲老怀才不遇,内心愤懑,可赖不着宣德帝,是他身处时代的黑暗与腐败。他敢明说么?假托而已。《促织》不是在录史,是在喻今讽今。更何况,斗蛐蛐儿的把戏,自唐宋以后,大清最为盛行。蒲老并不昏聩。

区区小虫,掀动了当年的朝野,掀动了古老的市井阡陌,也掀动了今人们不尽的思绪。

学司马迁的“太史公曰”,“异史氏(蒲松龄)”也曰,所曰之处,皆为看点。譬如“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古往今来,都是妇孺皆知的,无需赘言。我倒是对“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感触颇深,因为有过可类比的耳闻目睹。

早年,单位有一长身领导,酷爱篮球且频仍下场。于是,麾下聚集了诸多高手,有铁道部火车头队的。有引领与导向,单位内部的篮球比赛时有举行。代表单位的球队,征战辽南、沈局,所向披靡,无往不胜。为单位摘金夺银的球员们,也受到领导的惠抚:够资质的多能登上机务的“巅峰”:火车司机。我到单位时,还常见大卢、二高们在球场上的身影。当年为球队背球的孩童,如今也退休了,常与我们推杯换盏。我说“早年”,并非虚言。

接任的领导,身材不高,但堂音十足。对“扎眼放气”(时任领导的专属用语,指说怪话、泼冷水的)者深恶痛绝,常在台上厉声斥责。这位领导的任期,恰在风行“大学大批促大干”的年月。那时,“批判会”多,“学习班”多,催生了一批擅四六句的,嗓门大的“台红”(循“网红”生造,即经常上台发言的“脸儿熟”)。高频亮相的年长者多,跃跃欲试的后备军们,则常是手里卷握本杂志,或兜里揣张露出半边的报纸,这与稍后的年轻人,白的确良衬衫兜里若隐若现地映出十元纸币(当时的最大面额)同等功效—昭示身份。

那时,单位还有件奇葩事儿。大多数人都在“弯大腰,流大汗”,也有偷奸耍滑的。有几种病,单位保健站的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计检测不出,领导归纳为“三疼一迷糊”,应对的策略是办学习班,名曰“6.26医疗学习班”。毗邻保健站,辟出一大间屋,内置床铺、卧具,设专人管理。凡持“三疼一迷糊”诊断书者,工作时间集中此处“修养“。有相应的治疗,但重点是学习。功效,不言而喻。苦了真有病的。与此同时,单位里应运而生了些类似乡村里“赤脚医生”的角色。如此操作,曾作为经验介绍了。

数年后的某日,我因公(曾有三出,非公不回)回原单位,但见“业余D校”的金属牌匾豁然在目,连百十人的小车间也照猫画虎,悬挂着同质的“分校”牌匾,生人决然辨不清是运输企业还是文宣单位。问及,说是上面要求的。喜好这些的,如鱼得水。加码执行的,荣光荣耀。

所列过往,坐实了所谓“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般文雅的话,一旦沦落风尘,便粗俗不堪,面目可憎了:“上面放个屁,下面唱大戏。”

蒲松龄若活到今天,“异史氏曰”大约会如此啰嗦:皇帝偶尔用过的东西,喜欢的物件,未必不是过后就忘了;而下面的执行者们则视为不可更改的定例了。加之大官贪婪,小官暴戾,老百姓典妻鬻子,苦日子也还是无休无止。所以皇帝哪怕很微小的举动,都关乎百姓的身家性命,不可大意啊!唯独成名因为征收促织而贫穷,因为进贡促织而暴富,穿上名贵的皮衣,坐上豪华的车马,洋洋得意。当初,当村官遭受责打时,他哪能想到会有这种待遇呢!老天是要以此酬报忠厚的人,结果连抚臣、县官都被蟋蟀惠及了。听说过“一人飞升,仙及鸡犬”,此言不虚啊!

成名跌宕的人生,看似贫也促织,富也促织。其实,促织无功无过,主宰他命运是腐朽专制的封建社会制度。我的这篇枉读歪议,倒真是被促织逗引出的。

附《促织》原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跃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上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惊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趋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急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呵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年,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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