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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秦文学】张江:【开会】(散文)

 三秦文学 2023-10-11 发布于山东


本期编辑:秦岭人家



开会

文/张江

小时候看过很多开会的场景。有的会确实像个会,有的会又不像个会。不像会的会研究的都是很实在的事,正儿八经的会一般是为了解决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

先说前者。

记忆中最早的会是大小队干部开会,议题是研究救济方案。因为我那时还小,记不得具体年份了,应该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事。会议地点设在大队的三间矮瓦房里,其实那会瓦房也不讲高矮,都是一个样。没有院子,门口地方很宽敞。作为大队的政治文化中心,屋里屋外被踩得平平坦坦是情理之中的事。比现在的水泥地平或者铺瓷砖看起来舒服。

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都还没吃饭。太阳透过两扇敞开的木门斜照进屋内,把人照得暖洋洋的。八、九个人像撒黄豆一样坐得满屋都是,脸转向各个方向的都有。都把头低着拱进肚子里抽烟。像蓦然见到陌生人的乌龟一样。可能冬天这样坐更暖和些吧。

大队书记说:都提提看,谁家需要救济?

没人理会他,也没人望他一下。几人像聋子一样依旧抽烟。书记又说:别都不说话,都说说。

几人就慢条斯理地扔出一些名字,书记就问:这几户穷不穷?

就有人说,确实穷;还有人冷不丁附议一下。就算通过了。整个会议也不过几分钟时间,没有目的意义,也没有注意事项,更没有其他事情安排。

书记说,就这样吧,俺大哥给通知下都叫到大队来领救济。

被他叫大哥的是管大队钥匙的,平时负责跑腿打杂事宜。这人答应一声,会议就散了。

会议精神落实不太顺利。就拿我家说,吃饭人多,挣工分的少,顺利当选没任何问题。但是通知领救济根本不去。没办法,大小队干部专门把救济送到家。

“抓紧把东西拿走,该给谁给谁,俺家不需要。”这是我母亲说的。

“这是大队研究的,就得给你家,你说不要就不要啦!”干部板着脸,生气地说。

“比俺家穷的多着了,你凭什么非得说俺家穷?”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也都劝我父母把救济收下,他们都很庆幸自己没被归入穷人这一类。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是亲历者,而且印象很深。他们开会时候我就进去拽拽这个手,或者掏掏那个人的口袋,他们都当我是空气。我家救济被众人轮番劝最终也收下了。其他人家也都是大同小异。

八十年代初期还有一个会议,“包产到户”会议。上级做了工作部署后,需要层层落实。小队长就在庄内找了块地方,把家家户户当家人召集在一块开会。那是个夜晚,月光如洗,树荫支离破碎投在开会人身上。

“上边要求把地分了,都看看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开始抓阄。”什么叫直奔主题、一杆到底?这就是。

庄户人遇到大事都是不轻易表态的,一是不知道上边到底想怎么样,二是不想当出头鸟,让人觉得逞能,三是都希望随大流,别人怎样我就怎样,说别的都是废话。所以队长问了几遍也没人说话。男的抽烟,自己抽还是递给别人抽都是静悄悄的;女人纳鞋底,该怎么做是上边定好的,听听知道怎么回事就行,搞清楚这是装鬼还是想正经做事就好了,只有干私活才是实实在在的。

小孩子照样借着聚会场合在人群中穿梭打闹。我当时虽然也不小了,但是对这类事闻所未闻,感觉与自己关系不大,不甚关心。有的同龄人比较早熟,就很懂,说地要分给各家各户种了,不搞大集体了。有个光棍就走到队长跟前说:都不抓我抓。就第一个把阄抓了。接着其他人也都慢慢腾腾地履行了形式。电影里放的大包干题材与会人员个个都是群情激昂,热血沸腾的,与我亲历的一点也不一样。不知是电影假了还是我们那儿的群众和其他地区人不同。

再说说正儿八经的开会。记忆最深的是两个批判大会。

七十年代批斗地主是件很平常的事。虽然当时我年龄小,但记忆非常深刻。

批斗会设在黑马河西边堰上,有一片地树木特别稀少,黄泥沙礓地被整得四平八稳,很适宜开会。沙礓这个名称很多人都知道,但能写出来的不多。因该物形状像“生姜”而得名,所以很多地方把沙礓也叫做料姜、沙姜、姜石。属于黄土层中的钙质结核,比石头软,但比土质硬得多。全大队的社员都被集中在这席地而坐。人来得很多很齐,因为开会算工分,还有戴高帽的地主上台供人观赏,开这个会肯定比在地里出苦力要舒服得多,而且有趣。不仅大人都来了,很多孩子也来看。那时可能我还没上学或者正值星期天,现在是完全记不得了。

群众稀稀疏疏往会场赶来的时候,场地就已经布置好了。主席台是一张老式办公桌,上面放着一个扎着红绸的扩音器,不时有人走过去用手拍拍它,“喂喂”两声然后走开,偶尔也会说诸如“没到会场的抓紧来了”“到会同志抓紧坐下,不要乱走乱动”等组织会议的话语。一个大喇叭被高高地吊在树上,声音大而清晰。

喇叭、扩音器(那时没人叫话筒,都叫扩音器)是很神奇且神圣的物件,除了组织会议人员可以近距离摸摸、试试之外,其他人都不敢动一下。哪怕离近点看,都有人叫抓紧走开,仿佛看一眼就能“掉一块肉”一样。这和我在一九八七年第一次使用电脑很相似,电脑室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练习,要换鞋拖,怕带灰尘进去。现在电脑很普及,我也从来没有敬畏过它,但是对前者一直敬畏,可能它在记忆中承载的历史比较厚重吧。

在大会正式开始前,大喇叭里一直播放革命歌曲。歌曲名字没有印象了,但是如果现在有人放给我听,肯定能轻松叫出歌名。因为那时歌曲不多,播放频率较高,所有歌曲都是耳熟能详的。

人到齐之后,大队书记宣布会议开始。先是由他把会议内容作了说明,接着作动员讲话。他底气足,声音洪亮,很有感召力。最后,他说:“把地主份子某某氏押上来!”

一个年龄很大的老太太,大概有五六十岁,被两个壮年男人反剪二背推推搡搡送到了主席台前。她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晰,这里我没有写出她的名字,也是出于对作古之人的尊重吧。

她被喝令抬起头来,于是面无表情地照做了。没有不好意思,没有怨恨,也看不出怯阵,只是目光认真地凝视着什么,就像农人在观察庄稼。

然后就有人上台控诉。我当时只是一心一意地看地主的脸,别的内容一句都没听进去。地主至始至终都镇定自若,没有反驳任何人的指责。也许这种场面她见得多了,并且没有必要也不允许她反驳。她肯定在想:安心一意配合完成大会议程才是上策。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会把名字带“氏”的人当作坏人,后来看了《黑三角》电影,里面的女特务于黄氏名字里也有个“氏”,更让我坚定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地主赶集经常要途经我所在的小队。嬉闹的孩子们看见她过来,既害怕又厌恶,都拿起土块、石头向她投掷、叫骂。对于挑衅,她一直都是沉默的,面无表情像批斗会上的一样,一直到脸被小孩子砸出血都这样。她谁也不看,一个字也不说,只是专心地走她的路,仿佛挨打的是别人。没有心有不甘,只有认命。但是如果有大人在场,肯定要制止,决不会允许小孩胡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但是老太太的模样我还依稀记得。如果放到现在,她也许只是千千万万个靠勤劳、节俭先富群体的一个份子。现在只有希望她在“那边”一切都好。

另一个记忆深刻的大会是批判孔老二,关键词是“孔孟之道”“克己复礼”“师道尊严”。还有一个长句,是“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孔老二就是孔子,那时候没人叫孔子,都叫孔老二,我知道孔老二就是孔子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要开会。大队部有三间连通的木工房,里面堆着横七竖八的木料,还有做好的房梁、棺材。开会时,没有一个板凳,都坐木料上。房梁和棺材上都坐满了人。

会议主要内容是队长念报纸。会场下面,男的在抽烟,不时小声拉呱,女的一个劲纳鞋底。

以前不时兴买鞋,全凭家庭主妇纯手工做,所以妇女只要没事整天就是纳鞋底。哪怕串门、干活休息间隙也是这种操作。见久了都觉得很顺眼,就像现在不管男女老少没事就掏出手机看一样。开会是纳鞋底的最佳时间,反正也没人不给这么做。

队长念报纸不时被打断,只要有人振臂一呼“打到孔老二”,他就得停下来和大家一起跟着喊,每个人领呼口号条数没有限制,有人叫一条然后就不再有动作,念报纸的人瞅瞅见没有动静然后接着念。如果领口号的人一时兴起,喊个三五条他就得耐心等着。

刚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批孔老二,参会次数多了,听了不少议论,时间久了大概就了解一些。最主要的是说他剥削学生,教学生反动言论不讲,还叫学生买肉给他吃作为学费。肉吃不完就挂墙上晾着。当时看过一幅漫画,孔老二赤脚躺床上,一只脚还翘起老高。双手枕在头底,两眼望着挂在墙上的肉。表达的就是上述意思。说实话,听到这些,我也很气愤,哪有老师收学生肉的,而且还吃不完。要知道,周围人那时候可没有几个能吃得起肉的。群众能不生气吗?

现在,孔子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已非常人所能比了,单是一部《论语》就需要每个人用一生去琢磨。也许特殊时期明白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只是形势所逼,不得发声罢了。

每个人从小到大,都要经历过很多会议,不管是在行政事业单位任职,还是在企业打工,大都如此。凡是能记起的每个会议都相当于一条大事记,既烙着时代的印记,也是那个时期个人生命历程的一部分。当时可能觉得没那么重要,过一段时间整理记忆就会发现,很多会议就像那个地主老太太的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忘掉。

仔细想来,过去会议里提到的人和事,同现在相比,既有不同之处也有许多相似地方。这是因为:虽然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但隐藏在人性里的实质性东西还是不会改变的。小时候见过的很多人虽然老去了,但是在后来者中依然能看到他们的影子,道理即在于此。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管前浪、后浪不都是一滩水吗?但愿一代真的能强似一代,这个强不是单纯指有钱,而是能真正成熟起来。

这是“开会”给我带来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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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江:江苏新沂人。稿件见《中国组织人事报》《中国残疾人》杂志、《徐州日报》《新沂市报》;江苏省政府网站、江苏文明网、徐州市政府网站、新沂市政府网站;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网站、中国残疾人网站、江苏省残联网站、徐州市残联网站。发稿300余篇,曾获《中国残疾人》杂志网络征文二等奖、江苏省残联“我的十年”征文三等奖。《烟草在线》2022年度“全国十佳零售户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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