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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趟”成名 ,继而走向开挂人生

 万时草堂 2023-10-12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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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6月,河南偃师城南30里外的辛村小学里,一个孩子正仰卧于一张供案之下纳凉,这个一米多长幽僻且不惹人瞩目的小空间,或许曾吸引过不少孩子将它当做“秘密基地”,不过对村里大多数人来讲这供案几乎是一个恒久不变的所在。

这张供案的搭造是在明万历26年(1598年),作为供案的原石出处不详,只知道它被移至此处便置为神像前的供案,而辛村小学的前身本是座牛王庙,直到1928年才被改造为学校,但庙里的供案仍置于原位。大概是因为供案的特定功能和性质让它完全避开了人们的视线,300多年来,斗转星移,万物在这供案之外滔滔而逝,无人关注的供案反倒成了一处被时光赦免的角落,也很难有人察觉到它的异乎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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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中,小孩抬起头,目光追索着供案的暗部,吃了一惊,供案背面竟有清晰流转的笔画,是字!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欣喜着心中咕嘟嘟的泛起了小水泡,又用手摸了摸那些字的凹痕,虽然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其上稳固、端庄的历历字迹一笔一划间弥漫着一种古老的秩序,显然不是当下流行的字体,当即意识到这石案颇有蹊跷!便将此事告知村里的人,没多久就有拓片流传于世。

谁也不会想到多年潜伏于此的陈旧石案居然是东汉的《袁安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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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安碑》 拍摄于河南博物院展厅

当《袁安碑》的真实身份曝光后,短短几十年,它又经历了被保护、劫持、失踪、重现的多舛命途,辗转周折终于在河南博物院安家。庆幸的是石碑自明末起常年悬空放置,有字的一面向下,那些文字终年在阴暗里自顾自地璀璨,隔离了烈日风霜,也不受土壤和雨水的侵蚀,虽碑首和下端各被截去一截,但石碑保存的还算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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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安碑》拓片

碑上的内容是用小篆刊刻出的一份袁安的极简版履历,语言陈述的冷淡又平静,像网上创建的词条,没有过多褒奖,读不出撰写者微妙的情绪,看不清这背后被隐去的人物形象和一幕幕褪色的史剧。不过反过来试想,书写者与刻碑者又如何立足于这几乎仅有一立方米的空间,用文字来笼络一代名臣所有过往的岁月,工笔写照他的全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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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安碑》 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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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汉代袁姓人氏,大家最熟悉的当属三国时期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联盟的盟主袁绍,而袁安正是袁绍的高祖父,也是东汉汝南汝阳(今河南商水)袁氏家族“四世三公”系列的初代目,古画题材中的常驻嘉宾,古诗词里的高频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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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袁家成为万世敬仰,累代宠贵,能量之大让人望尘莫及的名门望族之前,这位袁氏家族金字招牌的头号人物袁安,起初还只是县里的功曹,也就是县长助理。当年,他凭借出色的“躺平”技术,一躺成名,继而走向开挂人生,而这一切要从东汉年间洛阳城的一场大雪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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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孙祜 《袁安卧雪图页》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那一年冬天,洛阳遭遇极端天气,一场罕见的暴雪,令当地陷入灾情。待雪虐风饕过后,屋外已是天凝地闭,苍茫一片,屋里也好不到哪去,寒风肆无忌惮地扯动着门窗,袁安把冻僵的手缓缓揣进怀里,隐约中,能听到窗外杂沓的脚步声,那是陆续出门乞食的人们。饥寒交迫的袁安考虑到此时灾情形势严峻,人人都很窘迫,出去寻求帮助不过是给别人徒添麻烦,咬了咬牙决定继续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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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洛阳令及时到此巡查灾情,看到只有袁安门前的丈余积雪丝毫未动,怕袁安已遭不测,急忙命人除雪入户,只见奄奄一息的袁安僵卧于床榻上几乎动弹不得,洛阳令便问他何苦如此担饥受冻,袁安道:“家家户户现在都很困难,不应当再去打扰别人”,县令大为感慨,儒家历来信奉“修、齐、治、平”之道,这中间“修身”是第一位的,袁安能有这样崇高的品格,委实难得,遂举荐他为孝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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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安这一光荣事迹后来激发了多少文人学士的才思和遐想,

“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

                              —— 节选自东晋·陶渊明《咏贫士·其五》

“袁安卧空庐,亦度风雪夕,

如何慕温饱,挠节不自惜。”

——节选自宋·陆游《书志》

……

画坛的明星大腕们也不止一次在笔下再现“积雪映高士”的经典情景,无意识中为我国文学艺术的煌煌宝库贡献了一个崭新的成语:“袁安高卧”和一个经久不衰的绘画主题“袁安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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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周臣 《袁安卧雪》 济南市博物馆藏

袁氏家族的辉煌由此拉开序幕。

就冲着袁安这人生境界和精神高度,他的发展前景也绝非一般,接连担任了阴平长、城令。在职期间他工作给力,办事得力,同事钦佩,百姓爱戴。袁安很快成长为一名青中年干部中的佼佼者。

历史也毫不吝啬地给袁安提供了更大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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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三年(公元70年),楚王刘英伺机谋逆的事情败露,史载当时“坐死徙者以千数”,牵连者数量之庞大令汉明帝大发雷霆。这通天的大案,自然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事物繁重不说,情势相当峻急,上层领导考虑再三在这项工作的“红头文件上点名袁安任命楚郡太守来核查此事,认定此人必能出色的完成任务,事实证明,领导没有看错。

在众人的殷切期望中袁安凛然登场,他的第一个亮相不是前往太守府,而是直奔监狱审理案件,他的原则是不让任何一个无辜者蒙冤——他将没有明确罪证的人一一列出,逐级上报后,就把他们放走了。下属看见袁安这至刚至猛的办事风格,手脚都不由得一阵抽搐。要知道汉明帝早有令:此案被判刑者,连家属都不准前来收尸,违者当以同党论罪……想到这里,几个人扑通跪倒在袁安面前边磕头边说:“您这等同于纵容反叛,是万万不可啊!”袁安比了个决定性的手势,眉宇间略过一丝坚毅说:“如果有不合法规的,我自当受罚,不会连累你们的。”

结果是一向严苛的汉明帝展现出了仁柔的一面,批准了袁安的申请,还了四百多家的清白,袁安的知名度和威望再一次提升……

虽说袁安是出了名的政令严明,刚直不阿,他曾拒绝所有利用公职办私事的人,可在他升至河南尹之后,却从未以贪污罪审讯人。在他上任的这十年里反倒“京师肃然,名重朝廷”,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用与众不同的人格力量和切实有效的手段让大家将自觉保持清廉的精神渗入到骨髓中去。袁安认为:“大家都是怀揣着梦想当官,谁不希望能早日升职加薪,当上牧守、宰相,为朝廷卖力,为国家效力,光耀门楣,我不忍心在这盛世里禁锢人才。”

他的这段话在听者耳头心头长驱直入,感动、欢呼与掌声已然交织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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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Tips:汉代高级官员与基层小吏之间的收入判若云泥,比如袁安最早作助理的工资换算成人民币一个月甚至不足千元,很难维持一家老小的日常开销。在注重孝道的汉代,人们对“禄养”行孝的方式非常崇尚,即使淡泊名利的志节之士,身处困窘时,也会迫不得已放下身段,入仕以求养亲,但低工资对中低级官员来说,依然不易于行孝。而汉代“以俸养廉”政策下的高级官员年薪甚至高达百万,袁安的恻隐之心针对的当是底层公务人员。

不得不说袁安多少都有点语言天赋在身上。元和二年(公元85年),袁安升为太仆的第三年,汉章帝接到一份关于边境危机的上书:“北匈奴已与大汉和亲,但仍不停遭到南匈奴的掠夺,北单于称没有得到大汉的庇护,以此为借口欲意进犯边疆,现在当务之急是归还北匈奴的俘虏,以作安抚。”这份来自驻守西北边境大臣孟云的恳挚期盼引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精彩辩论:

反方辩手:袁安以外的群臣

论点:

这些蛮夷最是谲诈无信,倘若开此先河,必定助长他们的狂妄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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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方辩手:袁安

论点:

“北匈奴派遣使节奉献珍贵贡品,与大汉和亲,在边境抓到了我们的俘虏也会立即释放,足以表明他们对我大汉的敬畏与诚意,且北匈奴并未违约,此时归还俘虏是安抚对方情绪,顾全双方友好发展大局的必要之举,一来孟云作为边境管理负责人,不可失信于北匈奴,再者,不仅能显示大汉的宽厚,也能保障边境百姓的安危,这不是两全的事儿嘛!” 

他字字大义凛然,句句鞭辟入里,今天我们捧读《后汉书·袁安列传》时,他慷慨纵横的发言犹在耳畔!

袁安无疑是帝王身边“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好帮手,也势必不是青史中黯然无光的过客。他兢兢业业的每一天都像一种生命的自觉,于是他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向了历史舞台的前沿——成为司空、司徒,位列三公!

他带着可昭日月的耿耿忠心在之后窦氏外戚专权,横行无忌的朝堂上一次次拍案而起,力挽狂澜,他带着永不枯竭的激情在时代的危机与挣扎里守正不移,他坚韧、果决、眼界高远,在宦海风涛里用有声有色的生命步履完成了仕途者的最高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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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碑现在正安安静静地陈列在河南博物院主展馆第5展厅,今天我们透过陈列柜的玻璃,欣赏《袁安碑》或许有一种本能的隔膜,这种陌生多半源于久远的文字,而它的迷人之处恰好来自石碑的书体,作为汉碑中一个宝贵的“异数”,在隶书发展成熟并成为权威和标准的汉代,刻石立碑以隶书为主,篆书碑刻目前存世的只有《袁安碑》《袁敞碑》(袁安的儿子)《祀三公山碑》《开母石阙铭》《少室石阙铭》等少数几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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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敞碑》拓片

书法史上讲到篆书变为隶书,常用“破圆为方”来形容,也就是把原先篆书里圆转匀实的笔画,简化为一种横平竖直的方形结构。在隶书为主流的时代,篆书或多或少都受到了隶书的影响,它们在碑刻上实现了无缝接轨,《袁安碑》虽然不是风格最显著的,但结体间也能隐约看到小篆与隶书相互缠绕、追逐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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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非常喜欢王祥教授在《汉品三样》中对《袁安碑》的描述 :“好像书写者只是为了美化一个祭典仪式,碑文内容却退到装饰意义之后了。”记得笔者第一次观赏《袁安碑》,一眼望见碑文里的“巳”字,它的设计保留了最初造字时的“画图”原型,仿佛一条俏皮的小蛇悄悄混入其中,石碑的理性和庄重却束缚不了文字的烂漫,这种视觉惊喜足以消解逛博物馆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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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地支的第六位,也代表十二生肖中的蛇

无论是书写者还是用刀刃完成毛笔托付的刻碑者,他们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但却默默无闻地改变着我们对历史的认知,乃至可以创作出影响艺术进程的杰作。

美术史家巫鸿说:“从一开始,立碑就一直是中国文化中纪念和标准化的主要方式”。当王朝凋敝,宫殿倾颓,盛名与功绩化为尘埃,那些光芒四射的历史名人最终走向石像、纪念碑,生命的消逝好像从来都不是终点。而那些没有被时间和战争摧残的古旧石碑不仅负载着岁月的残梦和一段段绮丽风华,还连接着书写者和篆刻者的一部分灵魂,它们一并幻化成一种超越时空的艺术至境。

 彩蛋

袁安父亲去世的时候,其母令他去找寻合适的墓地。袁安在路途中偶遇三位书生,这三个人给他指了一处墓地说:“葬此地,当世上为公”说罢这三个人就不见了……

                                                 ——《后汉书·袁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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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三国志·魏志·袁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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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南朝·宋 范晔《后汉书·第四十五卷·袁张韩周列传》【M】线装书局 2021.6

2.《河南碑刻叙录·袁安碑》【J】《中原文物》1991年第2期

3.蒋勋《汉字书法之美》【M】广西大学出版社2009.11

4.王祥《汉碑三样》【J】《《书画世界》2017.3

5.李亦青《袁安碑于袁敞碑再探》【J】《中原文物》2021年第二期

6.赵凯《说“禄养”——关于汉代官员养亲问题的考察》【J】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21.11第32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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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小曼小曼

河南博物院藏品管理部书画库保管员,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 艺术考古专业硕士研究生,不爱写论文,只想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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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大鹏大鹏

一个平平无奇的插画师。

为我们优秀的原创作者小曼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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