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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刊奇才”陶亢德的黄金十年

 星河岁月 2023-10-12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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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回想录》

陶亢德其人,乃是中国出版史上的一位传奇人物。他只读过几年私塾,却于十四岁在苏州当学徒,十八岁发表第一篇小说,二十一岁与朋友一起创办第一本杂志《白华》,二十三岁当上《生活》周刊在东北的通讯员,进而出任《生活》周刊的编辑,二十五岁成为《论语》杂志的编辑,进入他编辑生涯的鼎盛时期。进而兼任《人间世》杂志的编辑,与林语堂共同出资创办《宇宙风》半月刊……经常为这些杂志写稿的作家,囊括了那一时期为数众多的鼎鼎大名的人物,诸如蔡元培、胡适、周作人、茅盾、郭沫若、郁达夫、沈从文、废名、老舍、丰子恺、冰心等,皆为一时之选。而陶亢德也始终与邹韬奋、林语堂、周作人、郁达夫、徐訏等人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并直接促成了《骆驼祥子》等一众现代文学名著的发表和出版。周黎庵说陶亢德胸怀大志,“要不是抗战发生致遭挫折,说不定会成为王云五或邹韬奋式的人物”,当是非常中肯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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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亢德(1908—1983)

《陶庵回想录》是陶亢德晚年所写的一部回忆录,在他身后尘封了整整四十年,方得以出版。这是一部“有料”的回忆录,书中记录的不仅仅是陶亢德个人的经历,同时也再现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版界与文化圈的状况,诸如文坛秘闻、名人轶事、出版内幕、期刊兴衰……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记忆。书中包含着大量丰富而细腻的细节,作者的文字不动声色,明白如话,看似白描一般的叙述,却意味深长,既具可读性,又有弥足珍贵的史料价值。一些著名作家的“八卦”自然是少不了的,但作者态度严谨,基本上是据实写来,不作臧否,不以自己的态度去定义他人的行为。然而,作者虽然并不轻易表明态度,但据实写来本身却未免就是一种态度,其间的微妙之处,自可供有心的读者慢慢寻味。

陶亢德的朋友或者说他“能计划,有见解”,或者说他“决不做没有目的之事”,或者认为他做事情从不屈服,“却节节使自己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但即便是“精明干练,头脑冷静”的陶亢德,身逢大时代,也依然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他先是为谋生而“落水”,抗战胜利后身陷囹圄,继而又在后半生被打入另类,可谓一生坎坷,饱尝艰辛。更加令人叹息的是,他的编辑与出版业绩也因为他的身份而遭到遮蔽,使他最终成为一位被文学史遗忘的人物,若用“一生襟抱未曾开”来形容他的平生,想来并不为过。


陶亢德的办刊人生


陶亢德的办刊生涯始于苏州。那是1929年的年末,彼时的陶亢德尚在苏州做学徒,生活并不宽裕,有时还会给《红玫瑰》等一些低俗杂志写些男女关系的小说换钱生活。只是单纯出于喜欢,他便与几个朋友一起,创办了一份新文艺旬刊《白华》。《白华》的命运注定是短暂的,初出茅庐的陶亢德却也因之收获了一些办刊的经验,为他以后的办刊生涯埋下了伏笔。

1931年,受“九一八”事变的影响,正在沈阳谋生的陶亢德流落到上海,因为之前有过为《生活》周刊写稿的经历,他便加入了邹韬奋的《生活》周刊编辑部。这是陶亢德一生重大的转折点,正是在《生活》周刊编辑部,他一方面广积人脉,结识了许多为《生活》周刊写稿的作家;另一方面学会了邀约稿件、拉取广告、管理杂务等一应办刊的流程。无疑,陶亢德得益于邹韬奋不讲资历、任人唯才的用人政策。

1933年,邹韬奋不得不出国流亡,陶亢德亦随之离开了《生活》周刊。他先是短暂供职于《申报》旗下的“上海文库”,不久即得到李公朴的推荐,去协助林语堂编辑《论语》。说起《论语》,乃是彼时十分畅销的一个文学刊物。陶亢德加入《论语》之后,林语堂退居幕后,他得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编辑《论语》,而《论语》的销量继续保持上升势头。1934年,林语堂创办《人间世》,以晚明小品文的写作方式为号召,再次引起文坛瞩目,而陶亢德亦兼任《人间世》的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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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

1935年9月,陶亢德与林语堂合资,共同创办了《宇宙风》半月刊。这是陶亢德首次以合伙人的身份创办一份杂志。《宇宙风》甫一创刊,便有不俗的销售业绩,这当然与林语堂幽默大师的名声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宇宙风》内容精彩,佳作如林,而这则应该归功于陶亢德的善于约稿的能力。陶亢德以编辑名世,他平生编辑过的最重要的期刊,就是《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风》,陶亢德曾经说,他对《论语》只是保姆关系,对《人间世》不过是乳母关系,对《宇宙风》却是居于生母的地位了,可见这份杂志之于陶亢德的重要性。《宇宙风》创刊一年多之后,抗战军兴,杂志先后辗转于香港、广州、桂林等地出版发行,最终因环境的艰难,以及陶亢德与林语堂关系的破裂等原因而休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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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首刊于《宇宙风》第25期(1936年9月16日出版)

陶亢德笔下的文人众生相



《陶庵回想录》最为精彩的部分,应该是陶亢德对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坛人物的记录。虽然陶亢德的行文颇为节制,很少流露情绪,但他笔下的人物却极富神韵。关于鲁迅,陶亢德既坦陈鲁迅抱有文学救世的仁人志士之心,但鲁迅的杂文却常常剑走偏锋,不无霸气,特别是有点儿“爹死哭娘”的脾气。关于郁达夫,有一次郁达夫在宇宙风社谈天一直谈到深夜,陶亢德送他回旅馆,但到了旅馆,已经下车的郁达夫却并不进去,而是依然在街头踽踽而行。陶亢德在电车站目睹郁达夫独自踟蹰的身影,“不知怎的为他感觉到一种寂寞”。比如张爱玲,陶亢德说她“的确有才,不愧作家之名,不但在日伪时期,无论在任何时期,她的作品总不愧为作品的”。陶亢德写作这些文字时,张爱玲的作品尚未得到重新评价,陶亢德可谓目光如炬。

因为陶亢德与林语堂之间有着合作办刊的关系,所以,林语堂是陶亢德笔下着墨较多的人物。在陶亢德眼中,林语堂首先是一个实惠的实用主义者,他不占人便宜,但也决不让人占他便宜,陶亢德请林语堂全家看电影,林语堂必请陶亢德吃点心。陶亢德认为,林语堂很想特立独行脱俗傲世,但其实他是循规蹈矩的,不大真个能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来。所以,陶亢德既承认林语堂为人不奸诈,不霸道,却又对他的“风雅”颇为反感,乃至说他钦佩沈三白,拜倒在李香君和芸娘的石榴裙下,不免让人感到有些肉麻——实是林夫人虽然对他照顾周到,却绝不是中国古书上称赞的佳人,而林语堂以古代才子自居,“不敢钟情于活美人,只好寄柔情于古人了”,读来不禁令人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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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


陶亢德曾经多次写到周作人,一来因为周是他重要的撰稿人,二来他与周一直保持着较好的私交。陶亢德眼中的周作人为人宽厚,外柔内刚,虽然刚刚从老虎桥监狱放出,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因为境遇相似,陶亢德对周作人有着惺惺相惜之感,他以为若以君子之腹度之,未尝不可以相信周作人自譬的舍身饲虎,牺牲一己保全别一些人和一些文物,但他又说事实恐怕没有这样冠冕,周作人当抗战爆发时之所以不肯离开北京,最大的可能是贪图享受,害怕辛苦流离,未免有夫子自道之嫌。陶亢德进而又说,身陷困境的周作人看上去怡然自得,是因为“这原也无可奈何的事,不怡然而勃然或喟然又有什么用? 困难总须克服,人总要生活下去,那么与其勃然或喟然,的确不如怡然或欣然为妙”,听起来更像是自说自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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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亢德1935年12月11日致周作人信

陶亢德的办刊策略



从1931年进入《生活》周刊编辑部,到1941年年末上海全面沦陷,《宇宙风乙刊》最终休刊,是陶亢德编辑生涯的“黄金十年”。在这十年中,陶亢德编发了大量优秀稿件,并催生了诸多文学名著的诞生。对于遴选稿件,陶亢德的心得是,要将一个期刊编好,首先需要拿定主意,若一味迎合读者,必定劳而无功,因为人心不一,众口难调,迎合读者,其实就等于失去读者。陶亢德本人的办刊策略是,把作者当衣食父母,对他们毕恭毕敬,尽可能稿费从丰,而且每次接到来稿,尽快作复,并保持联系,经常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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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出茅庐的青年陶亢德

正是遵循这一原则,陶亢德始终与很多作家保持良好关系。比如,周作人的文章既是《人间世》的重要支柱,又屡屡发表于《宇宙风》,陶亢德后来还为周作人出版了《瓜豆集》,并邀请周作人为《日本管窥》等书题写书名。陶亢德还经常给出专题,邀约名家为之撰稿,比如,他曾经以“自传之一章”这个题目征文,以极高的稿酬征得了蔡元培、陈独秀、冯玉祥、叶恭绰、郭沫若等人的文章,而约请到的各路名人之多,所约得的文章质量之高,均可谓极一时之盛。

晚年的陶亢德对自己的一生进行总结,说1931年是对他一生极有关系的一年,1941年则是对他一生最有影响的一年——前者大有利,实现了他文人幻梦的一半;后者大有害,让他一失足成千古恨。时代的风云际会,曾经把他推上了文化的前沿,随即又将他甩进命运的低谷,但就办刊这一行而言,则诚如徐訏所言:“陶亢德是一个上好的编辑,他办刊物,从拉稿选稿编辑校对到发行以及与书贩打交道,一个人都可以做,可说是一个全能的人材。我一生遇见过好的编辑很多,但像亢德这样全能的人材则没有第二个。”

(本文原载于《中华读书报》2022年08月17日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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