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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随笔|万历为什么对张居正“忘恩负义”

 艾密尔 2023-10-12 发布于上海

明神宗朱翊钧,明朝第十三位皇帝,十岁即位,年号万历。此时国库空虚,朝政腐败,朝廷已露衰相。首辅张居正执政后,通过一系列改革措施,十年开创“万历中兴”。不仅如此,张居正还亦师亦父,悉心教导年幼的神宗。可是张居正死后,神宗却对其进行了最严厉的清算,褫夺官衔谥号,全族抄家流放,如果不是迫于舆论,差点就要开棺鞭尸。张居正的改革措施、亲近的官员一概被弃置。

十年为师,十年陪伴,万历为什么会在恩师死后突然翻脸?

《明朝那些事儿》把原因归咎为张居正功高盖主

自从登基以来,万历一直在忙两件事,一是处理政务,二是搞臭张居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因为张居正实在太牛了,当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实际如此),名气比皇帝还大,虽然人死了,茶还烫得冒泡,所以不搞臭张居正,就搞不好政务。”——第七部第五章《和稀泥的艺术》

也就是说万历的“清算”是目的更是手段,要建立皇帝本人的话语权,就非从死去的张居正身上“夺权”不可。

《万历十五年》表示万历是被憎恨张居正的官员制造的舆论所蒙蔽:

“他们揭发事实,制造舆论,使张居正的形象逐步变得虚伪和毒辣……归结到最后,就是结党营私,妄图把持朝廷大权,居心叵测云云。这一切使年轻的皇帝感到他对张居正的信任是一种不幸的历史错误。”——第一章 万历皇帝

黄仁宇还把锅甩给郑贵妃和李太后,认为“也许正是在她(即郑贵妃)的影响下,皇帝的心肠才陡然变硬。”黄仁宇本人无疑对万历抱持着一种天真的同情,这种“红颜祸水”论是认真的吗?
熊召政的《张居正》对这一段关系着墨不多。前三部中,万历和张居正关系一直十分和谐,关系出现裂痕仅一次,就是张居正让皇帝写“罪己诏”。(详见《火凤凰》第1921回)张居正病危时,皇帝感情微妙:既敬重又憎恨,既依赖又忌惮。
我不赞同万历像黄仁宇说的那样天真,万历不是个能随意摆布的傻子,他很聪慧,也不同意当年明月说的万历对张居正清算只是为了夺权,黄仁宇说万历想要摆脱张居正的影响,后来才发现自己要对抗的是整个官僚集团,他无能为力,所以彻底摆烂。其实万历的烂早有苗头了吧?熊召政的评价比较接近事实,但可能张居正还活着的时候,万历的“敬重”和“依赖”就消失得差不多了,我认为万历就是对张居正恨到极点,除了通过清算来夺权,发泄也是很重要的目的。回望这一对悲情师徒,难免唏嘘。怎么评价万历的这一份冷酷刻毒?不能简单用“最是无情帝王家”带过,万历不是一开始就长成这样,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万历的内心最终变得扭曲。
《张居正》曾描写冯保和万历观看廷杖,现场血飞似雨,冯保担心皇上受惊吓,而十五岁的万历却无比兴奋,笑冯保没出息。
如果说这是作者虚构出来的无中生有,那么前首辅高拱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万历帝不予官方敛葬,给了半葬还下旨谴责,而且拒绝文官们给高拱赐谥请求,就是有史可查了。万历的疯狂敛财也是出了名的。这些早就发生在争国本之前。
犹记书里万历初登场时,是一个在母妃教导下日日勤勉,也喜欢掏鸟蛋、看蛤蟆戏的活泼少年,十岁登基为帝,即被笼罩在丧父之痛和治国之艰的阴影中,在母亲、师长的耳提面训下,愈发用功,俨然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少年天子。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单单是对权力的渴望就可以使人最终面目全非吗?
套用一句流行语: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这句话非常适合放在万历身上。万历被人诟病的任性、好色、贪财是心理问题所致,教导他的李太后和张居正都有责任。
总的来说,李太后称得上了不起,她相当知人善任,审时度势,不是她大力支持张居正变法,万历中兴不可能出现。她以社稷为重,自觉约束自己娘家权势;贤淑宽厚,善待情敌陈皇后。但在教育上,李太后是失败的,她期许儿子成为盛世明君,却缺少正确的教育理念,使愿望最终落空。

李太后的第一个问题是一味追求积极正面,把孩子成长道路上的一切“恶”都拒之门外,最终产生负面效果。

河合隼雄在《孩子与恶》中说:“大家好像总是用心良苦地想制造好孩子、乖孩子,为了这个目的,不遗余力地要排除一切'恶’。以为只要根绝了'恶’,就万事大吉。基于这种过于单纯的想法,犯了多少过失还浑然不觉。这种过失的牺牲品,永远是孩子。”
李太后希望儿子成就千秋帝业,从小对他严加看管,万历8岁开始每天读书习字,勤耕不辍,李太后还不满意,想尽办法把可能导致万历丧志的一切都扼杀掉。《张居正》中提到(小说和史实之间可能存在偏差,但历史无法还原,只能从小说中窥得一斑),万历喜欢掏鸟窝,李太后就提前让人把鸟窝清扫掉。万历觉得蛤蟆戏稀奇好玩,李太后立即处罚太监,还让万历长跪,直到有人求情才让他起来。张居正送万历空竹玩,李太后却担心这会误导皇上,让他从此读书不专,不思上进。

李太后对恶的排斥,其实是对生命真实成长直至成熟的漠视。而万历所感受到的,只是完全被嵌在母亲的目光中,手脚束缚完全放不开,所以他一朝出笼,就会报复性地体验他失去的,或者说从来没得到过的。既往的体验感没多少,相应的分寸感当然也极其有限,他根本搞不清楚边界在哪里,最终失去控制。不仅是万历,他父亲隆庆帝、儿子泰昌帝都是这样,后来的纵情声色都是在补偿过往的缺失。所以河合隼雄说,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爱好和平的人,小的时候反倒要玩一些杀啊、砍啊的游戏,捏死些虫子什么的。这些经验都是必要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小时候要正视阴暗面,个体身体和精神的蓬勃生长其实是离不开阴暗面的,设想一下,终日暴露在彻底的光明之下,结局大概是眼盲心瞎吧。

李太后的第二个问题是过分严苛,母性不足。

李太后对万历动辄罚跪,就连万历私下抱怨一句“当皇帝不好玩儿”,也要被她大声训斥。万历16岁找宫女乐子,铰了对方头发,她立马产生“废帝”的冲动,因为她担心万历一旦成为昏君,自己就要承担千古骂名。她是关心万历的,但她更关心自己的名声,万历成才,为她挣好名声的重要性高于一切。于是她藏起了温暖、包容的母性,给万历“母子一体感”的体验十分有限,史书记载万历和嫡母陈皇后更为亲近。但母子一体感恰恰是人际关系最初的起源,是孩子成长的基础,这种情感的缺失,最终产生了大问题。

李太后的第三个问题是灌输太多,引导不足。

李太后对万历有很明确的教育计划,万历登基前,她日日监护,未曾有一天离开。万历登基后,她选定冯保、张居正内外两相诱导,在她眼中,这肯定是负责并有效的举措,盛世明君指日可待,如果没有达到目标,只能是种子不好。但是应该对万历做什么、能做什么、怎么做全都是李太后一厢情愿的单向任务,她没有考虑过其实每个人的成长,最终还是要靠他自己来完成。我又想到了刘绪源的“投食”的比喻:鱼食撒进池子里,最终鱼儿有没有吃到,吃了多少,这是投食者不知道也控制不了的。

河合隼雄在随笔《修复的困难》中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他去博物馆参观古代美术品修复,发现并不是这里有缺陷所以补上去就行,如果修补用的布比原来的布强韧,反而会伤到原来的布。于是用来修补的布,最好比原来的布“稍微弱”一点,那分寸很难拿捏。河合隼雄以前是高中老师,从这件事中他悟到了,教师的愿望和能量过强,反而让学生的成长力萎缩,修补的一方不能比被修补的一方强。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它给了我很大启发,我不免想到自己曾经占用学生的活动课,当时还理直气壮觉得是在为他们好,现在想来大错特错了。我一度把“教什么”放在首位,现在认为“怎么教”更重要,就好像当年明月写《明朝那些事儿》,他呈现历史的方式比他呈现的内容更重要,他激发起了包括我在内的众多读者对明史的兴趣,愿意在读完《明朝》后进一步去探寻、去发现,从这一点上说,当年明月功不可没。而教师也应该以此为目标,帮助学生“完成精神上的自觉性自我发展”。

回过头看万历,接受安排八岁起学习书法、诗歌,小有所成之后,张居正却劝他不宜在上面浪费太多精力,过分沉湎可能步亡国之君的后尘。李太后、张居正的教育理念差不多,他们早就造出一个圣君的模子,剩下要做的只是把万历塞进模子里。最终万历的彻底爆发,对张居正、冯保毫不留情地“清算”,我想他内心深处也一定深恨李太后。

说完李太后,该说张居正,设身处地根本没法苛责他,如果他能和李太后二人刚柔并济,对万历宽厚一点就好了,可一个人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更改本性呢,这样的“如果”不可能实现。我觉得某些评论如“严于律帝,宽厚待己,嘴上说厉行节俭,自己大搞奢侈腐化”“晚年骄纵跋扈,不把皇帝放眼里”都站不住脚。张居正自始至终不改初心,为明朝殚精竭虑,已奋不顾身,注定是悲剧收场,也是令人感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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