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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骡子高,红骡子低

 zhb学习阅览室 2023-10-14 发布于上海

作者:北方

青骡子在“里头院里”饲养,红骡子在“园里家”饲养,两家人都是姥爷家不出五服的本家,两家男主人我都称呼姥爷。那时候,队里的牲口除了有专门的马号专门的饲养员喂养以外,也有分到各家各户代养的,青骡子和红骡子就属于后者。青骡子高大威武,她的头总是高高仰起,左右顾盼,骄傲而矜持。一身绸缎似的毛皮,青里藏着些白,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家就叫她青骡子。红骡子小巧玲珑,滚圆矮壮,一身毛皮如火,没有一根杂色,她大多时候是低头深思的样子,沉着安静。两匹骡子都性子柔顺,突出的眼睛水汪汪忽闪忽闪,不论大人还是小孩走近,她们都亲昵地用脑袋抵你,低低地喷着响鼻,前蹄轻刨着地面,等待你解开缰绳,等待你驱驰驾驭的口令。因为这个缘故,她们成为我们最好的伙伴,陪伴我度过了在姥姥家难忘的少年岁月。

乡下的规矩,外甥要在姥姥家最少过三个年,我在姥姥家过了最少四个年,我是家中长子,妹妹弟弟还小,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我得以在姥姥家独享专宠。每到放寒假,壮实的舅舅就翻山越岭来到翟山庄,第二天一大早出发,舅舅驮着我,爬三四十里山路,先后要越过三座大山,趟过两条山涧,爬几道陡坡,才能来到姥姥家所在的村庄峰南山。我们到达的时候,村庄里家家户户屋顶上飘着炊烟,人们已经在准备做午饭。

峰南山庄,因为海拔的原因,冬天要比翟山冷许多,我那时就是这种感觉。回到翟山跟伙伴们说起,他们嗤之以鼻,群起而攻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后来长大,学了物候知识,了解到两地整整相差一个节气,换言之就是节令错开了15天。当翟山庄春暖花开燕子来归,进入春耕时节,遍野响起驱驰牲畜的口令和在空中挽起花朵的鞭声,峰南山还在奋力挣脱冬天的羁绊,人们裹在厚厚的棉衣棉裤里,双手掖在袖筒里面,见面互相问询时,嘴里哈着一团一团雾气。这个经历让我懂得,所谓见识就是你的经历超过他人许多而形成的对于事物的认知。夏虫三季不可以语冰,井底之蛙不可以谈星空,道理是一样的。不仅如此,我观察到峰南山独特的地形地貌,也有力地佐证了我的判断。峰南山之所以叫做峰南山,是因为山庄的南面是一道蜿蜒绵亘的山岭,它的北面直到邻县汾西地界,都是无遮无拦的一片丘陵,中间还隔着几道深深的沟壑。这样的地理位置,使得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寒风毫无阻挡,峰南山首当其冲,不但要承受西北风的吹打蹂躏,还得接受从南山岭上折返回来冷风的二次折磨,其气温之低可想而知。这样,每年夏收我家颗粒归仓后,母亲要带着我赶赴姥姥家,去助姥姥和舅舅一臂之力,那时峰南山才刚刚开镰,远远望过去,风吹麦浪,黄绿相间,麦子挺着箭簇般的骄傲直指天空,等待人们挥汗如雨地收割,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特别眷恋峰南山的冬天,眷恋冬天的清晨,没有雪,空气凛冽,风吹着,却不很张狂,是那种忽有忽无的调皮捣蛋般的吹,也不是来自一个方向,不至于让姥姥手忙脚乱。因为,往往这个时候,姥姥总是要驾起红骡子,把一大早的时光消磨在硙道里。我眷恋着的慢时光,就是能够跟喜爱的红骡子厮磨几个时辰。年关将至,峰南山家家户户都要拉硙磨面,但也只有轮到姥姥家时,我才可以跟在红骡子屁股后面,颠颠地在寒风里自我满足。你看,我其实是眷恋喜欢着红缎子一般的红骡子,她被眼罩蒙着眼睛,被称作“簇儿”的东西套住嘴巴,却好脾气地不做反抗,步态从容地一圈又一圈转走在硙道,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优雅得体。

同许多山庄一样,那时几乎每家都有一盘石硙,不是在院墙边,就是在大门外的空地里,也有集中安置在村庄中央大道两侧的情况。石硙等同于骡马牛羊和猪狗,是不可缺少的农家生活用具。根据石材不同,石硙有大小之分,但形状雷同,千磨一面。所不同者,是石匠手艺的区分,精心负责的石匠凿制出精致耐看又实用的石硙,他的名气会越传越远越来越响。偷懒的心不在焉的石匠,会被人们戳脊梁骨,雇请他的主家也会脸上无光。等到时间长了,石硙需要重新“洗槽”,人们总是千方百计托人四处散播消息,要请回当初的那位石匠。这些工作大多在农闲时节的初冬进行,自然地,围观石匠“洗硙”,盯着石匠用锤子和錾子一下一下凿深石槽,那些碎石屑纷纷扬扬四处飞溅,有时落在脸上生疼生疼,也是我们童年时光里不可错失的盛装大戏之一。

峰南山的人们把拉磨磨面说成“拽硙”,想想也是,不管是人力还是动用牲口,都是在“拽”着硙转。我特别盼望姥姥家“拽硙”磨面,其实心里有个小心思,就是卸磨后有机会翻身跃上红骡子绸缎子一般的脊背,过一把骑士瘾。温柔的红骡子俯首帖耳,一声“嘚儿……”,她就稳稳地站住不动,等到我借着旁边的硙盘或者其他稍高的物件,爬上她的背,一松缰绳,喊一声“驾!”她便迈动四蹄,稳稳当当地开步往前。现在想起来,心里很惭愧,红骡子拉一个上午的石硙,不吃一口草料不喝一口水,有时身上还有湿润润的汗水,好容易完成了劳作,还要被我等小孩子骑乘,真是应了一句话:马善被人骑。那时候哪里会想到这些,只管自己享受,毫无恻隐之心。有一次因为心情急切,兴奋过度也用力过度,一跃之下,竟然从红骡子这边翻过骡背栽到另一面,摔个四脚朝天。红骡子到底柔顺,她不走动,免得踩踏上我小小的身体,等到我心惊胆战站起来,拍拍土,又心有不甘地爬上骡背,这才开步走。正是因为这样,孩子们都喜欢往红骡子跟前凑,当然我们也经常偷偷从家里抓几把玉米粒或者黑豆,特别犒劳犒劳一下她。这种时候,红骡子就用脑袋蹭蹭你,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你,漂亮的尾巴甩来甩去。有时她也打个响鼻,调皮地弄我们满脸口水,我们嘻嘻哈哈,毫不在意,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然后互相打趣着对方的花脸,笑作一团。

进入正月,峰南山的人们用一阵又一阵锣鼓铙钹的敲打,将春节的喜庆一浪高过一浪地推送,闹过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红火,吃过在铁锅里铺满小如杏核的河卵石上烤出的圪兰饽饽,大家叫这为“咬字”,这就出二十了。等到二月二龙抬头,年才算真真过完,农闲时节结束。于是我们就齐聚到队里的马号院里,打打闹闹围观青壮年们“出圈”,与此同时,我们心心念念的青骡子就要闪亮登场了。

“出圈”,其实就是把积攒了一个正月或者更长时间的牛马粪,从牲口圈里清运出去。人们一方面为了牲口圈里的清洁,因为牲口总是要吃喝拉撒的,一方面其实就是为了积攒牛马粪,这样每天都要担来新鲜干燥的黄土,覆盖在牛马粪便上,叫做“垫圈”。牛马粪跟泥土混合在一起,就是肥力十足的农家粪,村庄里的农家粪就是这样积存起来然后再运送到田地里去滋养庄稼成长的,所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峰南山尽管村子小,但并不缺青壮劳力,他们在“园里家”我姥爷的一声号令下,就分工明确忙而不乱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园里家”姥爷那时是峰南山小队队长,他不怒自威,脾气暴躁,身上永远披着一件黑色的对襟大褂,夏天也不例外。全山庄的人在他面前都矮三分,特别是那些十七八岁正在拔节成长成天嗷嗷叫的愣头青。

牲口圈里,一人抡动锄头,一锄又一锄捣开板结成片的圈粪,旁边的人挥动铁锹,一锹又一锹把粪装进“龙窝”——荆条编织的箩筐。跟前一人手把扁担,看看装满,一弯腰一缩身,用扁担钩(我们叫圪钭)钩牢筐子提手(我们叫圪把),大步流星迈出圈去,几乎是一路小跑,将箩筐里的圈粪倾倒在指定的地方。几个小伙子这么着轮流上阵,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出完一个牲口圈里囤积的粪肥。有时他们你追我赶,互相斗气不服输,要一鼓作气到披水汗脸大口喘气才罢休。时令仍在冬季,小伙子们的头上却是热气氤氲,团团白雾罩顶。这情景很是让我们向往,一伙小孩子,在旁边急得跳来跳去,恨不得拔高几尺,加入到他们的队列里去。谁知他们还不耐烦,跑动间隙不忘收回五指握起拳头,再突出中指呈尖状,趁机在我们的头顶“敲糖块”,把我们赶出老远,真是扫兴得很。

峰南山的人们一般用三五天时间出完五六个牲口圈里的积肥,中间休息三五天,披着夹袄的我姥爷又会把那些青壮年劳力驱赶出安乐窝,或者从锣鼓队里捡出来,这次就是往土地里运粪肥,春耕眼看着就要开始了。我们猴急猴急地往来奔突,期间除了流连在个头比我们还高的锣鼓周围,感受那震天动地的锣鼓铙钹的敲打,还要偷偷摸摸地跑进“里头院里”,从牲口棚的门缝里热切地轮流瞅瞅正在吃着草料的大青骡子。她正悠闲地甩着长长的大尾巴,看见我们几个老朋友,便前蹄刨地,嘚嘚有声,喷着响鼻,似乎在回应我们的觊觎,这真是让人心焦魔乱的时候。

背阴的墙根底下,结着硬壳的积雪在悄悄缩回身子,留下不甚甘心的水渍,峰南山身下的井沟(这名字竟然跟翟山庄的深沟一个名字)里,厚厚的冰层下面流水声越来越大,翻山越岭而来,从村庄对面渐渐逼近的东南风,一寸一寸光复着被西北风盘踞的土地,一只胆大的松鼠跳跃着,窜到人家窗台上偷猎主人晒出的果脯蜜饯。

这时光,“园里家”我姥爷将黑皮袄悄悄替换成薄夹袄,他吃完早饭,站在村中央谁家窑垴上,咳嗽一声,山庄的人们就知道,春天来了,春耕即将开始。

前几日,几个牲口圈里的积肥已经被清理一空,几头牛犊努力探出身子,伸长脖子,才能刚刚够到石槽里的草料,它们竟然比原来矮下去一大截子。马号院里又是一番人喊马嘶,青壮劳力们分开几拨,一拨奋力举起锄头刨开粪肥,再一块一块一披一披用锄脑敲碎归拢成堆,另一拨铁锹上下翻飞,一锹一锹把小孩拳头红皮山药蛋大小的粪肥装到早已经收拾妥当的大车车厢里。大车辕里分明就是驾着我们心心念念的大青骡子,她身披小巧玲珑又结实耐用还舒适的鞍鞯,滚圆的肚腹下扎着宽阔的肚带,正是整装待发的模样。她高昂着头颅,两只尖耸的耳朵机警地忽前忽后转动,等待着驾驭者的口令。

我们呼啦啦追随青骡子驾辕的胶皮轮子的大车,来来往往兴高采烈地在地头和马号院里折返,无非是满足一下卸车返回时集体坐在车厢里雀跃不已的好奇。这种时候,赶车把式不论是我的舅舅还是其他长一辈的人们,都表示出了最大的宽容和宠溺。

这种宽容和放纵还表现在大青骡子独立完成驮粪任务的时候,卸掉笼驮里满满当当的粪肥,大人们会双手卡在我的膈肢窝,一用力就安置在骡子背上的笼驮一侧,再如法炮制将另外一个玩伴安置在另一侧。大青骡子迈动脚步,我们两颗小脑袋晃晃悠悠,互相望着,心里的得意溢出嘴角,在脸上裂开灿烂的花朵。我们心里感叹青骡子的威猛,同时对她充满感激和敬仰之情,她丰富了我们童年可怜的向往,给予我们对于力量膜拜的机会,并且我们一直固执地以为,大青骡子懂得我们对她的崇拜和怜惜,她温柔以待,面目可亲,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脾气,从来没有气势凌人地尥蹶子耍奸猾,她和红骡子一样,信任着亲近着我们。

夏天的傍晚,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散散放牧在森林各处的骡马牛羊,不约而同地聚拢,铃声叮当。这时,两匹骡子就是我们驯顺的骑乘,因为我是这个山庄不多的外甥级的亲戚之一,那些同龄但长一辈的舅舅表叔们,总是优先安抚我的急切。他们小心翼翼地借着一个高台将我扶坐在骡子宽厚的脊背,然后才回身安排其他年龄小的孩子。于是,一支队伍逶逶迤迤浩浩荡荡地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前后呼应,口令声声,烟尘氤氲,参差错落。我们骑在高高的骡子上,背着一身夕阳的余晖,逆着呱呱鸹躁扇动翅膀归巢的乌鸦——有时是红嘴山鸦,仿佛得胜回营的大将军。

童年欢乐的时光多么短暂,就如我一不小心从红骡子背上摔个大跟头,等到我重新站起来,就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在不可阻挡地发生着转变,而这转变是在一刹那之间完成。我盯着同龄人那百衲衣般用废弃的边角余料缝制而成五颜六色的书包,目不转睛。这种时候,再要让我留恋骡子背上的缓慢时光,已经不可能。我知道,我无比迫切地向往读书了。尽管那些宽宽大大的书包里,除了两本书和一个缺了角的石板外,无非烤成金黄色的窝头就是热乎乎的土豆,有时也有黄澄澄饱满喷香的嫩玉米和几颗滚圆的绵核桃。

我要回翟山庄上学了。一边是雀跃的渴盼坐在课桌上前仰后合如同我的兄姐一样沉醉地念书,一边心里牵挂逗留着高高的青骡子和矮壮的红骡子。她俩新近被更换了辔头,崭新的牛皮编织而成的笼头,套在她俩头上,细软舒服,不像先前的帆布带子摸上去硌得手疼。一根细铁环链接在一起的链子作了新的缰绳。特别是我的两位本家姥爷,不约而同地都在骡子的脑门心处,缀上了鲜红的绒球,下面竟然还缀着流苏,使得两匹骡子看上去更加威风打眼。这还不算,她俩都同时被装饰上了缀满铜铃铛的脖套,我们叫做“串铃子、酥铃子”,骡子一抬头一动身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合唱,远远就知道是她俩或者其中的一个,她俩吸引了多少艳羡的目光啊。

我终于还是离开她们,回到翟山,如我所愿在当年九月怀着兴奋又惴惴不安的心思,进入了复式班的学堂,开始读一年级。

3月5日午后,我走出终年没有阳光直射由英国传教士建于1907年的长檐式办公室,拨通了表弟斌斌的电话。我在峰南山漫山遍野疯闹的那时,舅舅还没有成家,他那时也还是一个大孩子。但是,关于红骡子和青骡子后来的境况和去向,彬彬是见证者。

斌斌说:哥啊,那匹红骡子就是咱家黑驴下的崽子,后来送给“园里家”的。青骡子是从汾西买回来的骡驹子,“里头院里”喂着。兴起了单干包产到户,两匹骡子就直接分到了他们两家,成私人的了。

后来?后来骡子牙口老了,干不动活了,还不是都进了杀坊?

杀坊?杀坊就是屠宰场,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一凛。

青骡子后来被卖到山下的回坡底村,煤矿还能私挖乱采的时代,她被牵回山里的小煤窑,在低矮潮湿暗无天日的巷道里拉装满煤炭的平车,替主人挣辛苦钱。青骡子一度在峰南山的小煤窑出苦力,拴在煤场子角落破漏不挡风雨的草棚子里。一次“里头院里”的老主人提了一箢子黑豆让她吃个饱,据说她拿脖子不断地蹭着老主人,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狭长的脸。

红骡子后来被卖到蒲县太林村。听说后来又被转卖到永和县三关村。跑牲口的贩子见过她,曾经火红的皮毛黯淡无光,眼角结满泪痂,老态毕现,气息奄奄。

斌斌补充说,哥,村里的规矩,卖牲口不卖缰绳,我在他们两家墙上见过这两匹骡子的辔头,跟铁链子缰绳连在一起。对了哥,那辔头上的红绒球和红缨络,真好看。我怎么知道这些?还不是你舅舅经常说起你小时候的事情,我耳朵里拾到的。听说为了抢着骑骡子,你把人家几个比你大许多的小子都打伤过,害得咱奶(我姥姥)挨家挨户上门去说好话。哈哈,他们一个都不敢还手,你舅舅一瞪眼,能把他们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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