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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人问我，为什么人到中年还在深入阅读？我说：人到中年还有静心阅读的好时光是不言而喻的。深入阅读在于突破自己对于物质、精神和文化边界的理解，这些边界的存在曾经承担着对其它价值的排除，可能固化了对世界某种价值的偏见。通过深度的有效阅读撕开这种边界，允许那些被拒绝的关注和理解重新被包含进来，从而获得一种新的认知的挑战。阅读的过程也能够梳理沉淀在个人记忆中的多元经验，可以寻求关于给定条件下人之命运共同承担的最佳伦理路径。 2，如果说阅读还有更深一层目的的话，那就是通过阅读可以发现自己的无知，在这种发现中继续导向知识的运动，然后获得片刻的快感。缺少阅读的思考只是一种意向，常常是自身经验意义耗尽的意识的陀螺，在封闭的“自我”中，个人无法透过“自我”形成对世界的真实认知。阅读的意义可以借助他人的经验将时间和世界再次展开，在“自我”之外聚会人类历史所记载的思想的奇迹，使之洞照由知识的傲慢导致的自身思考意义的坍塌。 3，只有经典才值得反复学习，也只有反复学习才能感受到更多光辉所带来的敞亮和愉悦。德国《基本法》通过一个整体的秩序设置，规定了政治的应然状态，体现了民主、法治和分权的原则。为了防止纳粹极权主义幽灵的徘徊，重点设计了对于个人自由权利的保障。尤其黑塞在本书中阐明，那些单项基本权利的践行，是“政治意愿的预备形成”，是以法律的途径抵抗国家权力对个人宪法地位的非法侵害。 4，翻阅完近60万字的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北京）所提交的论文，感到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意见统一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也是具有政治觉悟的世界学术大会。大部分论文紧紧围绕文化、地域、民族和历史的独特性，展开对西方哲学话语逻辑的反击和批评，意在确立人类共同命运的东方或非洲哲学承担。有的提出解决世界道德困境的方式必然出现于对西方经验的智性反思之中，人类繁荣的路径在于重新依赖和运用儒家道德想象的灵活性。 5，不少人问我，为什么今年对中秋月夜没有说点儿什么。我说：我已不再童年，对月亮早无幻想；我也不再青年，对月亮已无浪漫；我还尚未老年，对月亮不至寄托；而我正值中年，其兴趣在于真正的光明之源，对于月亮这种阴柔、缠绵、梦幻、镜像、反射和文化之物早已厌倦，我关注的是山竹、洪流、雪崩、惊雷和闪电。 6，固化的词语是窒息思考的磐石，它切断的是词语与真实事物之间的联系，形成使用者与世界暗藏的对立。在持续的让词语的消耗中，思想呈现壮丽的贫困，关闭了对开放领域的倾听，坚持词语当初的“含义”为唯一真理。这样造成的结局比无知更可怕。勒内·于贝尔说，与生俱来的无知没有善恶之分。而被词语钳制了思维的无知则是对健全常识的拒绝，会把黑白电影时代的文艺奉为历史的起点和逻辑的终点。 7，世上有一种愚蠢特别喜欢炫耀自己的愚蠢，常常兴高采烈，又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从中可以窥见那种自我残害的作茧自缚的力量，它不是外在强加的，而是心甘情愿的对自我存在的消除。愚蠢不等于无知，无知仅是人的自然状态，文化的过程即可改变；愚蠢则不同，它是一种深度疾病，知识无能为力，因为它善于用愚蠢来否认自己的无知。 8，法律有其外在条件，离开了这一条件，借助于法律就不能解释任何事情。在此情况下，法律不是属于自己的力量，而是一种选择性存在，并不适合普遍事物。它的好处在于提醒我们与文明的距离，以及我们在认识论方面的困境。法治是应然的生活状态，当世界尚未停止堕落，它只能使我们通过内心的转换来改变生存的意义，并成为一种恒久的方向。 9，进入“拼命集中旅游”时代，不堪重负的还不止是残山剩水，而是对“文化江山”的漠视或心生恐惧。当然，人群向来也不具有对文化的认真和敬畏，只是闲暇时间的一种消费表达。问题是，随着“旅游经济”的增长，其真正的意义也一道衰微，人群只能成为变相强制消费的祭品，更不是对山川人文的品读。马利坦曾言，每当他们争相拼死弯腰之时，他们都是在向虚假的神祗进贡。 10，学界在不同的范围纪念陈寅恪先生，律媒法治论坛还筹办了专题沙龙，由于对陈先生没有专业研究，谢绝了作为嘉宾的演讲。陈先生之学问、之思想、之风骨，可谓高山仰止，皎如明镜，略无纤翳，我终其一生的努力也无法企及其皮毛，对于今天的学界，这已经是遥远的星系。今天纪念他，不只是寻找热门话题和风雅附会，而应该让陈先生彻底鉴照一下现在的知识分子，同时发出疑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使他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保持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11，尽管知识分子发出道义担当的呼声，在功利性社会显得纯朴，但这确是他们的传统和价值所在，所以，不必以世故者的老炮腔调进行挑剔；道义担当只是正义价值的承担和维护，是一种理想，知识分子虽然具有颠覆和提供社会秩序合法性的能力，但其自身从来都不是一个整体。如果没有外在力量打破其思想生态，它自身则会达到均衡，所以，不必恐慌；知识分子的担当大都在思想层面，不会走到威胁自由的外部世界，而更多的是一种对内在自由的拓展。况且，这种理想一直在以一种被削弱的形式延续着，它只是保持作为知识分子传统的一点儿形象，所以，不必进行过度解读。 12，道义担当在任何社会都是一种精神稀缺，大众只知趋利避害，关键是看对它的包容程度和社会激励。如果一个社会，人人都要担当道义，这将是非常可怕的，道义必然自设标准，逾越制度和法治而成为首要之善。道义担当在诗歌界也是一种稀缺，在现代社会，对于制度选项、法治安排、社会秩序的干预并非诗歌的长项，它的长项在于抒情，所以，近年来诗歌醉心在对海氏德格的误读中经营自己的栖息之地。文人声言的道义担当很难突破张横渠“为天地立心”的自恋，他的自由能力的局限使之很难放下身份想象，所以，文人们的道义担当至多是一次“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而甚少能够走进历史的主体。 13，网络文学时代，鬼故事又呈一时之欢。人的不厚道之处在于，不敢直面坦陈人间世的卑污伎俩和人性之恶，却把人的狰狞之貌按在鬼的身上，让鬼代替人承受人之情绪的龌龊。这种对鬼的捉弄亦为人之惯犯，比如让狗来收集对人的咒骂。这种想象丰富而没有思考的思想是人的原始思维，不但强力传承，还继续在汉语中发扬光大。 14，有一种黑白电影时代形成的价值观，具有真理永握的自信，以此拒绝由世界带来的任何新的信息。这种认知是把最初的一点儿人文教育作为一个永远闭合的空间，排斥其它信息的交流与更新，把所有与“记忆”冲突的观念视作仇敌。 实际上，人类历史已在反复证明，任何人都无法掌握绝对真理。人类的知识越多，未知的空间也越大，因为知识本身需要不断被证伪。 15，无知是人的一个基本事实。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不仅可以唤起觉醒中的谦卑，还可以得到更高维度的照耀，并不断驱逐自身的黑暗。人类与生俱来对于未知领域的敬畏，很可能是人类伟大之处最可靠、最深厚的源泉，人类社会的进步正是依靠这种谦卑，去抵制因人心的骄傲而导致的自戕。自知无知是超越的自我对经验的自我的克服，这是基于一个假设：即任何经验的自我都无法满足他人经验的追问。 16，民间秩序中的行动自由可以生发思考自由，它存在中的无限可能性，具有认知的自我纠正能力，其自觉程度远非启蒙所能及。他与知识分子的区别在于，他虽不懂得如何运用概念和逻辑，但他最先感知到社会的温度，从而在具体的行为中不断使版本升级，得以确立与现实秩序的关系。这样一来，他给知识分子带来了样本，又以此纠正由知识推演的各种整全方案，最后反而成为知识分子的老师。 17，长期生活在单一信息、或被改造过的信息环境中的人，容易把认知绝对化。这是因为，一方面其思维方式受到过滤信息的影响，使之对事物的认知绝对化。一方面囿于信息环境的封闭，把认知者的精神自我绝对化。之所以说任何事物都无法有一个绝对的定论，是因为人的精神不仅有发现新信息的能力，而且它本身还是可以被不断自我认知的。随着信息的不断扩大，随着自我认知的改变，对事物新的认知又会不断被创造出来，以此修正或否定原来的认知。 18，民间秩序是一个能够承受既有压力的现实存在，它不具有政治哲学的理论背景，但具有独立的道德分量。从政治存在主义出发，它反倒可以提供给政治哲学广阔的背景和论证，并出乎意料地改变一些经验要求。当政治哲学进入逻辑推演之后，其偏好已经决定其利益的预见，如果不把既成的结论当作前提，民间秩序现实作为的启示可以改变一些直觉主义的审美判断。 19，张爱玲在1940年代《我看苏青》一文的最后说道，“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这种清醒远非知识分子式的，她的深刻之处在于没有掉入整全方案的陷阱。知识分子向来轻视这种“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而钟情于完美、宏大的整体主义。在以整体对抗整体的想象中，它只是一个理论的逻辑推演，相对于具体而短暂的人生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新的乌托邦？ 20，年少时很喜欢鲁迅，觉得读鲁迅解气；后来我发现，鲁迅的文字很容易模仿，只要注意修辞，运用好类比、形容词，再痛斥一些人性即可；再后来我又发现，鲁迅的文字热闹，深刻，有趣，但经不起知识和现代社会科学方法的推敲。正如亚里斯多德所说，修辞法会遮蔽真理。这是一些政治家最善用的方法，适合广场演讲，修辞可以煽情。但要真正分析其中的问题，这种方法是失效的，尤其是比喻的滥用等等。不同范畴的事物，比如A和B，你要从A的成立证明B成立，必须先证明B和A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性或等同性，也就是B和A在逻辑上可以等值，否则，看似热闹，实际上是用文字游戏和激情对读者的误导。 21，封闭的思想意识环境中，批判性话语的表达能力会逐渐弱化，其表达的“策略性”本身是在耗损语言的涵义。在语言中，只有准确的涵义才能赋予其生机，每一种语言符号不但传递着它的特定意义，还共同诉诸于一种对于外延的界定。但在语言表达安全性的提示之下，语言表达的替代方法已经不是在强化它本身的内涵，而恰恰是在重复同质化的“我思”，逐渐失去表达自由中的“我能”状态。 22，现代社会的好处在于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专业越来越专，只要你足够谦虚，就一定能接触到各门类、各行业最前沿的成果。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专业人员，他在专业上越专，而在其它领域往往盲区越多，人非神，他不可能无所不知。但是，就在这样面对自己专业之外必须保持谨慎的情况下，依然有人表现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各个领域都成为“专家”。知名美丽乡村设计专家孙君先生前几年对我说，他在完成一个乡村设计过程中，拒绝那些“权威”和“专家”过来指手划脚，因为每一个作品都是一个生命体，它需要孤独的个体进行深层创作，而不需要那么多“权威”和“专家”来帮助自己共同孕育。 23，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有一个“知识圆圈”论，就是说，如果把已知的部分划进圆圈里面，那么圆圈外面就是未知的领域。这样一来，已知部分越多，圆圈就越大，周长也越长，与未知部分的接触也就越多。所以，越是知识渊博的人，越是感到自己无知，因为他了解的未知空间越大；反之，已知越少，圆圈越小，周长越短，而与未知部分的接触也就越少。所以，越是知识贫乏的人，越是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因为他不了解外面还有更加广阔的未知空间。 （编辑 李改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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