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谋变》第二回:惹风波国舅遭暗算  置四夷贤臣逆龙鳞

 谋变 2023-10-14 发布于河南

长安皇城内,天刚刚擦亮,清晨的微风还是多少带着寒意,陆陆续续从皇城周边的里坊赶来的大小官员,此时正在待漏院等候夜尽之后宫门开启,去往太极殿参加早朝。

“听说此次朝会,陛下要商议突厥降民的安置问题。”

“是啊,贞观四年,代国公攻灭东突厥后,我大唐北边的威胁从此解除。随着颉利可汗的被俘,以突厥为依靠的北方游牧民族纷纷向我大唐称臣纳贡。陛下被四夷君长尊称为天可汗。谁能想到这千百年来,被我们称为北狄,南蛮,西戎,东夷的四方酋长,世代与我为敌的化外之民,居然齐聚京师在我们的宫城内,与我们的天子一同吟唱弹跳,这种旷世奇闻,万邦来朝的盛典,有幸所见,真是不白来一遭啊!只是这么多人归降也是一大难题。” 

众位官员不约而同的小声议论着,你一句我一句。在这嘈杂的议论声中,宫门吱留一声,缓缓打开。

群臣在监察御史的带领下分文武从东西门进入宫门口,经过守卫宫门的监门校尉唱籍后,再经过龙尾坡道,按照规定的班序站列。

一位十三四岁的俊秀少年,扫视着大殿上的文武百官,清瘦的脸颊棱角分明,冷峻的目光如火如炬,周身透着英豪之气。当他的目光停在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身上时,他会心一笑,款步走到任城王李道宗身旁,侧着头缓缓道:“叔父近来因何事落寞如此?”李道宗正在闭目养神,被人突然问候,睁开眼睛,看了来人一眼,愕然道:“此话怎讲?”

少年没有吱声看着前方的长孙无忌道:“叔父乃皇室宗亲,元从功臣,讨逆平乱,战功赫赫,又新添灭突厥之功,难道还不如一籍姻亲就上的刀笔吏?”

李道宗顺着少年的目光一眼憋见了长孙无忌腰间悬挂的佩刀,顿时明白了少年的意思。只觉胸腹之间五味杂陈,大臣未经皇帝允许带刀上殿乃是死罪。长孙无忌是当朝皇后长孙氏的亲哥哥,又是李世民从小的玩伴,玄武门之变前力挺李世民武力夺储,前前后后出了不少主意。政变成功后功居第一,进封齐国公。只是不懂军事,未曾上阵杀敌,所以被众多战功卓著的武将所不服。李道宗便是其中一个,如今有此机会怎能错过,但他心里明白官场如战场,人心叵测,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利用,就算贵为皇室宗亲,如果没有战功,自己也不过一公侯。

他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这是李世民与隋炀帝的女儿杨妃所生,排行第三,获封蜀王,他便是李恪。

“听说长孙无忌向陛下为你推荐了一位刚正不阿的长史,以肃不状?”李道宗严肃的看着李恪道。

“叔父说笑了,我于王府刻苦诗书,于猎场娴熟弓马,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叔父一样,纵横沙场,饮马瀚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申凌云之志,立不世之功,何来不状之说?况叔父身兼大理卿,主天下诉讼,申万民之冤,至公至正系于一身,遇有不法,能不申乎?”

李道宗心下思忖道:小小年纪生得一副伶牙俐齿,看似一片忠肝义胆,实则包藏祸心。若行正道,则前途无量;入邪路,怕万劫不复。但生于帝王之家,非嫡非长,做一世清闲王爷,一方州牧,拱卫京师,当是常态,可惜了......

“叔父?”李道宗被李恪从思绪里拉了回来,“叔父,可想清楚?”李恪道。

“那蜀王可愿为苦主?”李道宗反问道,见李恪略有所思,又嘲讽道:“难不成让寡人既当苦主,又为判官?”

李恪咧嘴一笑:“叔父放心,静待佳音便可。”说完拱手行礼回到了自己的班位上。

太极殿上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声沙沙作响,随着侍中的一声“外办”,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百官手握笏板肃然而立。随后李世民在一系列的索扇,扇合,等礼仪完成之后从西序门走出来,坐上御座,升殿视朝。

“今天叫了这么多人,众卿都知道,颉利降了。”李世民正说着目光落在了太子少傅萧瑀的身上,他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表达什么。

“太子少傅,可有话说?”李世民有些不快。

“臣弹劾监门校尉!”萧瑀从班位上出列,站在了大殿中间,声音洪亢,众臣一阵愕然,纷纷议论起来。

李世民也是一头雾水,他知道自己的这位表姑父处事刚正不阿,严厉刻板,是著名的骨鲠之臣,但难免心胸狭隘,捕风捉影,也得罪过不少人。上次与陈叔达在大殿上争论不休,言辞激动,态度恶劣,李世民多次制止无果,气他推倒御案,拂袖而去。由此萧瑀和陈叔达双双被罢官,回家反省。这次如何又要弹劾一个小小的监门校尉?

“何事弹劾?”李世民板着脸问道。

“监门校尉失职不察,放长孙无忌带佩刀入殿,罪当死;无忌带刀入殿有误,可罚铜20斤。”萧瑀指向长孙无忌大声说道,似有大义凛然之势。

长孙无忌从进殿以来似乎都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李世民御极后作为长孙皇后的胞兄他被授予了吏部尚书一职。李渊的心腹大臣裴寂被赶回老家后,又晋升为尚书右仆射,恩宠既厚礼遇又殊。

但长孙皇后深明大体,她知道作为外戚权势太重不是好事,担心富贵之极便会带来灾祸。一边力劝哥哥主动辞职一边警示夫君外戚干政祸乱丛生。李世民无奈只好罢了大舅哥的相,授予他从一品的散官——开府仪同三司。

长孙皇后满意了,但在家赋闲的长孙无忌,作为长孙氏的男儿,他心里不是滋味。当年冒着灭族的风险辅佐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与昔日的秦府旧臣一起出谋划策竭尽全力,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身居高位,位列宰辅,光耀门楣,将长孙家族发扬光大吗?

人最难舍弃的就是已经唾手可得的东西,最念念不忘的也是曾经拥有的辉煌。他恍恍惚惚,居然带刀入殿。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他知道萧瑀虽然把矛头指向了监门校尉,但若要治校尉的死罪,那么他这个始作俑者按律也难逃一死,那些对手怎么可能只让他罚铜了事?萧瑀只是抛砖引玉而已

李世民错愕的看了看头冒冷汗的长孙无忌,心里盘桓着怎么收场。只见长孙无忌不慌不忙的拭了拭额头的汗珠,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蹬时解下佩刀跪了下去。

“臣一时疏忽,殿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长孙无忌的一句“殿前失仪”大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味道。李世民迅速抓住机会刚要开口就被人抢去了话头。

“少傅此言差矣,校尉不觉失察与无忌带刀误入,同样是失误,校尉缘何必须就死,而无忌却能罚铜抵罪?难道少傅欺软怕硬,卑校尉而阿无忌?陛下如若依少傅之言治校尉死罪,而无忌独免,则国法不存,天下议者汹汹,谓陛下废公济私耳。”

说话的人肥头大耳,腹傍腰圆,一双浓眉大眼,两片双颌贴颈,说话间脸上横肉微颤,站立时腰身不动如山。这便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次子,排行第四的越王李泰。

李恪倒是没想到李泰居然在此时站了出来给自己的亲舅舅添了一把火,看热闹的百官也惊得掉了下巴。

李泰还记得,小时候阿耶出征打仗,他与哥哥李承乾一起偎依在阿娘身边,兄弟俩一起玩耍,一起读书学习,一起数星星盼月亮,盼着阿耶得胜凯旋的好消息。可突然有一天阿耶从外地带回来两个先生,专门教哥哥读书。后来阿耶当了皇帝,哥哥成了太子,兄弟俩不但吃的用的有了分别,兄弟相见,自己还要向太子行礼,而哥哥则昂首挺胸,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之前见了喊哥哥,现在见了要叫太子殿下。这种差距在李泰的成长过程中如影随形,后来他知道了这叫君臣有别,嫡庶有分。就因为他早出生一年自己就得一辈子低人一等,俯首称臣?尽管有父母的宠溺,但太子是国之储贰,以后是要继承皇位,经邦理国的;而亲王则只能守一方土地,默默无闻,收心养性,能得善终便是福报。所以他不服!

然而,并没有人去理解他的感受,父母虽然宠溺但与太子一比终归是有差距。每次舅舅长孙无忌觐见,见了阿耶,阿娘,总是不忘也向太子行礼。而自己却总是得不到舅舅的正眼相看。后来他知道了,长孙家需要通过太子保持下一代的尊崇,而作为嫡出的次子却永远是他们防范的对象。所以他怨恨!

既然无法得到舅父的支持,那么用你自己的错来惩罚你自己,又有何妨?

李世民瞪了李泰一眼。

“四弟,你说什么呢?快住口!”班次在前的太子李承乾,不失时机对着李泰一顿抱怨。

而李泰的一番话已将群臣的情绪拱到了极点,李世民知道借坡下驴草草收场是不可能了。

“大理卿,”李世民看着李道宗说道,“你意下如何?”

李道宗出列站到大殿中间,举起笏板道:“按律:供御汤药,饮食,舟船,失察不知者,皆死罪。所以臣子面对君王,不得以失误为做错事的借口,陛下若以天子福,念其有功而赦其罪,则并非宪司所能决定。若依唐律,罚铜未必得当。”

话音刚落李恪忍不住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

“法者,非朕一人之法,天下人之法也,”李世民看着群臣无奈道,“无忌虽贵为国戚,有惩恶之功,但要朕废公济私,朕不从也。校尉有监门之责,失察渎职,于法有亏,然引颈就戮,朕不忍也!今将此付诸众卿议决,衮衮诸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了然于胸,定能所议妥当。”李世民话里有话,不乏挖苦与讽刺。

“陛下,臣以为,校尉因无忌以致罪,若论其误,本出无心,于法当轻;其次,生死大事,而动辄以咎,死不复生,追悔莫及,于情可宥,请陛下慎之!”说话的是谏议大夫褚遂良,李世民知道只要有个理由赦了监门校尉的死罪,那么长孙无忌也便死里逃生。

在一片“臣附议”的呼声中,接受和不接受这个结果的人都淹没在洪流里。李世民终于下了这个台阶,监门校尉和长孙无忌也都大舒一口气。然而他们的心里却忘不了今天这险象环生的一幕。

过了短暂的祥和后,突厥降附之人的安置问题终于被摆上了朝议。

“鸿胪寺奏,四夷降服者有120万口之多,只突厥一族便多达10万口!”李世民颇为自豪的说道,话音一落,殿上百官又是一阵议论。

“这是我大唐开国以来由此上溯至历朝历代也未有之盛事。”李世民言语之中尽是得意。

当然他有骄傲的资本,在他之前的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以400毫米降水线为界,谁也无法彻底征服谁。这是受降水量对农作物收成的影响所决定的。400毫米降水量以外因降水稀少,土地贫瘠农作物生长受限,多是适合放牧的草场或人烟罕至的沙漠。北方游牧民族所生活的土地就是这样的地方,所以在青黄不接时,为了生存,他们便会南下抢劫。大多数时候游牧民族具有天然优势,他们的骑兵是中原王朝的噩梦。国力不济时中原王朝的办法便是和亲和互市,而真正用武力将其征服的也只有李世民之前的汉武帝,但汉武帝是穷其一生都在对匈奴作战,可以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有李世民,仅用一年多时间和3000骑兵一战便使东突厥瓦解,并且生擒了颉利可汗,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是四夷君长争先归附。这样的功绩放在任何时候都足以彪炳史册。

“然而,这么多人,如何安置,众卿可畅所欲言。”李世民由得意变满脸严肃。

“陛下,臣请将其安置于河南。”

河南便是今天黄河流经甘肃由此向北到蒙古高原的“几”字弯内那片区域,中书令温彦博拱手继续说道,“光武帝建武年间,置南匈奴于五原塞下,保全其部落,以此用作屏障,既不使其远离本土,又不改变其风俗,因此得到安抚。这样一则充实空虚之地,二则显示宽大之心,这是包容之道,万全之策。”

“自古至今,匈奴也好,突厥也罢,未有如此大败,此乃陛下神威,天要其灭绝,”秘书监魏征微闭着眼睛,声音拉的很长,一副不屑的样子反驳道,“突厥世代与我为敌,有不共戴天之仇,陛下因其投降,既然不能诛灭,何不遣发河北,使居其旧土。突厥人面兽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则烧杀抢掠,弱则卑膝蛰伏,不顾恩义,没有人情,此乃天性也。秦、汉患之,所以屡遣猛将以惩不臣,收其河南以置郡县。陛下若让其以内陆居之,今降者百万之众,数年之后,繁衍生息,又居我肘腋,京畿之地,旦夕而至,一旦祸生,后患无穷,下下之策,断不可行。”

“天子,胸怀天下包容万物,招降纳叛,德被四海;今突厥降附,陛下不加怜悯,却弃而不纳,阻四夷之意,非圣人之道。臣虽愚笨,窃以为不可。”温彦博理了理头绪继续说道,“将其安置河南,所谓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怀我天恩,终不叛逆。”

“晋代魏而立,匈奴分居近郡,江统劝逐塞外,以绝祸患,武帝不纳其言,数年之间,瀍、洛不为晋有,前代覆辙,殷鉴不远。必使其迁居河南,正可谓养虎为患,请陛下三思。”魏征稍显激动,声音越发亢奋。

“秘书监,难免危言耸听。突厥残部,以命归我,收居内陆,施以恩德,教以礼法,经年之后,畏威怀德,何患之有?且汉光武置匈奴以内郡,以为藩屏,终汉一代,不曾叛逆。”

温彦博以史为据,虽口干舌燥却越说越起劲,咂了咂嘴巴继续道,“隋文帝,劳师动众,耗费国库,树立可汗,使遣居旧地,令保有其国,突厥却辜恩失信,围炀帝于雁门。今陛下仁厚,从其所欲,河南河北,任其居之,其各有酋长,不相统属,势力分散,安能为害?”

在魏征与温彦博的整个论战过程中,李泰一边认真聆听双方的观点和论据,一边悄悄观察着李世民的变化。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中找到蛛丝马迹,从而窥知父亲的心理倾向。但整场下来,李世民始终面无表情,似乎依然裹挟在因长孙无忌造成的坏情绪里。尽管他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却依然面如平湖。一路东征西讨多次从死人堆里化险为夷,恶劣的环境早已练就了他深稳大气不卑不亢的品质。即便他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于臣子面前也不动声色,而是让其充分发挥,畅所欲言,从而去印证自己的观点,以及判断是非,辨别忠奸。

尽管如此,李泰还是隐隐觉得,父亲更倾向于温彦博安置河南的建议。突厥新降,正是彰显国威的时候,如魏征所言,将突厥迁居河北,让其继续居住在自己的故土上,那么朝廷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打这一仗的目的是什么?山高路远突厥如果隔两年就混蛋一次,是否就得连年征战了?人家主动归降,这边却忌惮猜忌不敢接纳,大唐的威严又何在?晋阳起兵时迫于形势不得不向突厥称臣纳贡,武德九年颉利又趁火打劫,逼近长安,李世民被迫与其结下便桥之盟。如果任其留在旧地这种种耻辱如何洗刷?四夷番酋又怎能悦然臣服?

如果安置河南是养虎为患那么迁居河北便是放虎归山。这便是李泰的判断,但有的话又不能说的太过直白,特别是皇帝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往往并不像公开的那么高尚,所以他必须换一套说辞,既能大方向与皇帝保持一致,又能整体提高如此决策的道德水准。主意已定,他觉得时候到了。

“中书令所言甚是,孔子曰:有教无类。突厥穷途末路,我若救其危亡,授以活路,礼仪化之,威德服之,经年累月,悉为吾民。而陛下盛德,大唐国威也将传之四海,留诸青史,远古圣人也不过如此,请陛下依温公之言。”李世民看着李泰欣慰的点了点头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魏征终于爆发了,“如若安置河南,那河北之地如何处置?若移民实边,靡费巨大,土地干涸,难以稼穑。若任其荒芜,化外之族,必将据之,遗患无穷。此乃本末倒置,慕虚名而处实祸;得陇望蜀,偿私欲而损社稷啊,陛下。”

此话一出,房玄龄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打断,“魏征,不得放肆。”

但魏征丝毫不理继续说道:“臣闻,欲绥远者必先安近中国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好比枝叶,不曾听闻,扰其根本以厚枝叶,却能长治久安的。不如安置塞外,羁縻受之畏威怀德,永为藩臣,乃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征说的很对,突厥旧土就是400毫米降水线以外的地区,只能放牧,无法耕种。突厥举族内迁,那里将形成真空地带,要么被外族占领,继续重复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的绝对碾压。要么移民实边驻扎军队,形成实际占领或控制。因为无法耕种,就必须从中原地区运送粮草维系其后勤保障,路途遥远,运送途中人吃马喂,到达目的地能否十余其一犹未可知,代价实在太高。如果任其自力更生,戍边军民唯一的求生之道还是放牧,时间一久中原驻军就会变成游牧民族,青黄不接时依然要到中原抢一把,等于又回到了原点。

人往往在被激怒的时候无论对方说的是否有理,一概难以入耳,无法冷静。只见李世民脸上风起云涌,双唇紧锁,瞳孔放大,粗气大喘,突然指着魏征吼道:“魏征,你……”

然后拂袖而去。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