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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经过的庭院

 zhb学习阅览室 2023-10-18 发布于上海

作者:草白

没有比运河上的驳船更了解这条河流的细节与走向,它的宽阔深邃、吞吐万物,它在阳光下的波痕与微光——任何时候都在吸引试图靠近它的人。某一天,漫游者跳上一艘船头尖峭、船体扁平、船尾上翘——形似蚱蜢的小舟,从历史深处一路穿梭游荡至2023年秋天。

船过姑苏城,小舟轻晃,柳丝低垂。初升的太阳给河面和两岸树木镀上一层金边,更有秋风衰荷、群雁南飞,宛如古唐诗场景的再现。

大运河进入嘉兴境内第一站便是素有“中国织造名镇”之称的王江泾镇。镇上河网如织,旧时居民出行皆坐船,农业上也以莲藕和水稻为盛产。大运河宛如绵软的丝绸铺陈、流泻于大地之上。某些时刻,它呈现缓慢的流速、踌躇的身影,让人想起时间最本质的面孔——当靠近流水及低处时一切都变得舒缓、松弛,这也符合广义相对论所探讨的时间真相。

漫游者眼前出现一座巨型三孔实腹石拱大桥,中间一孔更为高深,左右两孔呈对称排布,远望如长虹卧波,又似垂天之翼。这便是大运河上鼎鼎有名的长虹桥。水波的流动与石桥的庄严静谧在漫游者内心激起波澜:没有比石桥更能触动流水的心弦,不是单一曲调的循环往复,而是万物在此齐奏磅礴交响。

长虹桥不仅是水上舞台,也为两岸绿树繁花搭起云梯,人们通过它可自由往来左右江畔。桥长72.8米,宽4.9米,桥上长条石阶共57级。石墩、石缝里皆有野草野花蹦出,它们悬于流水之上,热烈而苍茫。穿越桥洞,既可舍舟登岸,去镇上茶馆消遣一二辰光,也可逆水而上。

桥西堍有庵名一宿——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在此留宿一夜,因而得名。庵前有古银杏,庵外植大片荷塘,碧荷秋老香犹在。天空、河面、日暮夕光下的船桨击水声,多少往事被唤醒。

大运河王江泾一段,最可流连盘桓的大概还属长虹村内的“陶仓艺术中心”,砖红建筑屹立在田野之上,静默而纯粹的背景将建筑的主体精神凸显无疑。陶仓与镇上的陶姓大户相关。据陆明先生《王江泾杂记》记载,陶家祖上原为北宋汴梁富豪,靖康之变后南渡来禾。陶家既为富豪之家,也是首善之家,长虹桥上的精美条石便出自陶家手笔。上世纪四五十年代陶家没落后,陶家大院旧址上建起两座仿苏式建筑的大粮仓,为混凝土的连续拱结构,便于村民储存谷物。

待粮仓谢幕,“陶仓艺术中心”诞生,集民宿、咖啡馆、青年公寓、艺术家工作室于一身,是古老土地上长出的新型建筑群,既是产业的迭代升级,也是时间内部的秩序使然。是运河的流水将远方事物带至身边,将艺术的殿堂挪至田野乡间,将一切空间融合、贯通,却专注于此时此刻。

漫游者行走在平坦、宽阔的大地上,邂逅夕阳下的陶仓红砖墙,通体红光,宛如灼灼芒焰,热烈、庄严、肃穆之感油然而生。它与周遭一切融合无碍,宛如大地上的“丰碑”,宛如时间内部的仓库,贮存与逝去,欢歌与宴饮,生命中的暗潮与迷失只是暂时,一切都将在流水中获得新生。

船过王江泾,河面平坦、宽阔,均宽七十米。一路轻舟缓行,再往前便是嘉兴城北的穆湖森林公园了。园内水深林阔,运河之水与穆湖溪水汇合,树香与花香萦绕,淡淡幽幽,好似划至密林深处。船过森林公园,再往前不远便是杉青古闸了——这也是苏州塘的起点,当年嘉兴人朱彝尊沿运河北上,舟过此闸,深夜写下诗句“夜半呕哑柔橹拨,亭前灯火落帆齐”,将落帆亭和三百年前的灯火一起收入《鸳鸯湖棹歌》里。

闸西侧有落帆亭——意为舟船经闸门需落帆才能从此驶过,此亭修建于河闸堰上,既是落帆处,也是过往商贾旅客的休憩之地。如今,运河航道改向,杉青闸废,落帆亭经屡次修葺,早已变身为一园林景观,既可让市民休闲锻炼,又能供怀古凭吊者寄予幽思感叹。

漫游者决定上岸。岸边有中年男子坐于马扎上垂钓,边上蹲着一只黄色橘猫,眯眼呆望着一起一伏、波光粼粼的运河水。男子告诉漫游者,所钓之鱼只为充当猫粮。对面落帆亭里还有十几只野猫,此猫一旦取了食物便会广而告之,如此,群猫必汹涌而至。男子说完,哈哈大笑,颇有隐逸者的风度。

漫游者告别猫与垂钓者,寻落帆亭去了。亭子被一个封闭的院落所管辖和庇护。门口空地上一大丛兰花草正开得如火如荼,蓝紫色花瓣附着在翠绿色茎杆上,随风摇曳。门左右各植一株婆娑桂树,深秋的花朵还在奔赴途中。木门上悬陈旧告示,早六点开放至晚八点。月牙形门洞上又题“运河画院”字样。进门只见古树参差,灌木丛生,又有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以及满池绿荷相倚。一路曲折回旋,柳暗花明,空间于行走中次第打开。有老者于亭内美人靠上憩坐、把玩手机,边上是萨克斯金黄色的铜管,不远处的石凳上还落着一串无主的钥匙。更多人聚于一个类似廊庑的空间里,正在练习太极推手。除了园内土坡上的“羞墓碑记”以及题为“嘉禾墩”的大石块,漫游者并未找到题为“落帆亭”的亭子,也无野猫踪影,问一位刚练完推手的老者,老者无奈告知,园内有两座造型仿佛的亭子,一座为太白亭,另一座便是落帆亭,俱无题匾。

“羞墓碑记”记录的是西汉时期朱买臣马前泼水的故事。“嘉禾墩”更是嘉兴得名之始。三国吴黄龙三年,人们在落帆亭后嘉禾墩所在地发现“野稻自生”处,遂将“由拳”改名为“禾兴”,第二年又改为“嘉禾”,后更名为“嘉兴”——并沿用至今。一座城市的名字与一株植物相关,它不是普通植物,而是改变人类生息方式的水稻。而这一切都与脚下土地息息相关。如今,“嘉禾墩”已被注册为品牌大米商标。

漫游者离开时才发现这院内竟收藏了如此多大有来历之物,它们属一座千年古城的前世记忆,后来者尽可按图索骥找寻被衰草残碑所掩藏的蛛丝马迹。

垂钓者和猫俱已踪影全无,只留钓线甩出的些许水迹残存在河岸之上。秋日和风中,漫游者再次跳上舟船,水波晃动,船体也随之摇晃不休,几次调整之后,才慢慢向着既定方向悠然划去。

舟过端平桥,经芦席汇,分水墩近在眼前。它为河中小洲,系一橄榄形小岛,于高空俯瞰又似一艘泊在河中的舟船。分水墩的水利作用在于分流,调节运河水位及速度。当水利用途消失后,它便成了一条被搁浅的船,主人早已上岸离去,留它在这千年运河水里荡涤。

运河一入嘉兴城,便四处奔走、漫溢、飞驰而去,固有的河道管不住它——有那么多四通八达的水路,宽阔的环城河,细小的支流,它们或平行流淌,或纵横交错。至此,流水的线性模式被打破,它变得宽阔、丰富、多元,如果说水网密布的嘉兴城是一片叶脉清晰、饱满生动的树叶子,那运河是主脉,其余大小河流皆为侧脉和细脉,它们错综交织,孕育出一地的繁华与生机。

船过北丽桥,两岸人影灯影渐起,耳边繁弦急管响起,食物香气飘飘忽忽而来。灯火漫卷的市井图舒缓展开。此处便是月河历史街区无疑了。它在原有古运河、外月河、里月河等三河以及中基路、坛弄、秀水兜等三街基础上,整修、融合、连通、重塑而成。粽子、鲜肉月饼、八珍糕。南湖菱、文虎酱鸭、汾湖蟹。杭白菊、蓝印花布、檇李。它们是此地特产,也是大地与流水的馈赠。

漫游者自荷月桥畔下船,此处曾是古运河流到嘉兴市区最宽阔处。据传宋朝嘉祐年间,知州令狐挺在此开辟池塘,遍植荷花。此刻,除了遥远天际所铺的玫瑰色云霞,眼前并无荷叶与花瓣的踪影。一路行来,月河果然是夜间最美,周遭物什隐去,只留一处灯光漫溢的舞台,各色人等纷至沓来,不问出身来历、祖籍故土,皆逐流水而来,又随流水而去。

运河之水拍打月下阶石,一家叫邹大鲜的餐馆内部居然也有“小桥流水”,也有挤挤挨挨的荷花池,仿佛仍在水上,仍在舟里。

小巷、古桥、狭弄,纵横交错,于夜色中闪耀或隐匿。漫游者离开食肆,或石板路上游荡或路边座椅上小憩。为寻秀水兜67号文字学家、金石学家唐兰先生故居,却误闯至中基路花市,空气中有一股淡的青草香,含秋的清冷与温暖。那些待放或已绽放的花卉仍在水桶里继续开放下去。鲜花的昂贵大概在于其不可保存性,它要与时间,与转瞬枯萎的命运赛跑。

离开花市,穿过鱼店、茶馆、糕点坊,拨开夜的重重暗影,终于找到秀水兜67号。未想到这两层砖木小楼里仍有居住者,青砖地面,暗色木墙,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背坐在八仙桌前,纤瘦的身形好像随时可踅身进入历史暗角。这大概是月河街区里唯一还有居住者的“名人故居”吧。

从前,月河人家的窗下都是河,出门都有小船随行,人们在水声里入梦和醒来。月河往南,便是环城河了,那也是运河水系的一部分。南湖更是与古运河紧密相连——湖心岛便是由大运河挖掘出的淤泥堆叠而成,它类似现代交通体系中的“环岛”,水流在那里实现大汇集、大沟通,再奔赴各自的航道。

彼时,这个城市水网密布,翻译家朱生豪家门前就有一条通济河,通西南湖,也通南湖。朱父是米商,他家所住的东米棚下南端为近代米市所在,那里有四通八达的河道。朱生豪故居前有雕塑家陆乐先生的作品——“莎侣诗魂”,这对患难情侣身体相连,宋清如脸庞微侧,朱生豪深情凝视,似在喁喁私语。雕塑身上的起伏与皱褶好似运河水的波澜,也可比拟现实人生的曲折跌宕。

出朱生豪故居往北,行至环城南路703号便是范蠡湖了,相传为范蠡助越王勾践雪会稽之耻后,携西施泛舟五湖之隐居地。原本湖面开阔,属西南湖的里湖,现只剩下围墙内一瘦小湖泊。这个城市遍地都是与西施有关的记忆,她吃过的李子叫檇李,登过的城楼叫望吴楼,走过的桥叫望吴桥。人们还在她学过刺绣的运河边,建造学绣楼和学绣塔。

西施妆台临水,远望如一座典雅的水榭。妆台左侧为一株八十年树龄的枫杨树,右侧为另一株同样树龄的榉树,榉树的左边是蜡梅,右边依次为鸡爪槭、石榴和紫薇。如果落雪天来此院落,这一株蜡梅怕是会大放异香、让人为之深深迷醉吧。园内除檇李亭及亭旁所植嘉兴名果檇李十株外,还有仿古建筑吴越轩、金明寺遗存前殿以及满池荷花。四季都有人来,既为了美人,也为了聆听树林风声、雨打残荷声。

月河往南,入环城河,经西南湖、范蠡湖公园一带,大运河的水域再度变得开阔。岸边林木成荫。漫游者仰躺在船板上吟唱着秋日之歌,船身载浮载沉,眼前所见惟有深蓝天穹,耳畔所听惟有运河水声。

而天空与水与周遭之空气,好似同一物质的不同变体。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曾与李太白、杜甫,与笔下的克林索尔一道在精神世界里漫游,他在一篇叫《山隘》的随笔里写道,“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此刻,舟中的漫游者也感受到万物归一的东方心境。

河流带来码头、城镇、集市,也带来离别、羁旅、江湖。水上的时间和陆上是不同的。或许不是缓慢和迟滞,也非日夜不息的奔流,而是时空转换带来的浸淫其中以及超然物外。

沿河石头牌坊一一浮掠而过,当岳王祠前的四柱三门印入眼帘后,血印禅寺也近在咫尺了。嘉兴民间关于血印和尚舍身救人的故事家喻户晓。寺前石牌坊西柱上的血色图像仍赫然在目,本地人对此充满感佩、崇敬,以至念念不忘。

过血印寺,往前便是古运河转角处,赫赫有名的三塔立于此。河面之上忽然升起三座八角形塔楼,主塔为高,左右两座略低,船上之人自看到它们的那一刻起目光便热切追随之,内心升起某种近乎宗教般炽热的情愫。相传古时此地为白龙潭,水深流急,事故频发。一名叫行云的和尚运土填潭,建塔三座以镇“白龙”,并在塔边建寺。有了塔寺庇护,行舟之人好似获得护身符。上世纪初,三塔曾登上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封面,将流水的声名传播至海外。

如今的三塔为新世纪后重修,只有塔旁竖立的纤石上仍可见当年纤绳勒出的真实凹痕。深秋的三塔路,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艳丽、闪耀的银杏树,待落叶缤纷时,整条路面满地翻黄、流光溢彩,宛如“满园银杏落秋风”胜景再现。

古时送客者送到三塔,便该拱手别过了。至此,大运河真正出了嘉兴城,前方不远处便是桐乡石门镇了。大运河在石门镇转了个近乎一百二十度的大弯,流水纵贯全境,人家尽枕河,街道也依水而筑。丰子恺的缘缘堂便筑于运河之畔,砖木结构,青砖灰瓦,他几乎将此生活空间当作一生情感及审美的寄托,“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

这些临水的院落不仅是砖瓦木料,也是特殊场域里美与空间的融合,是记忆与经验所能呈现的最好样式,更是一个人在世间漫游所感知和领受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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