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花，啥人来啦？”护工小唐阿姨笑眯眯地对着病床上的老太发问。 “爹…爹”，病床上老太枯瘦的脸上活泛起来，两只手开始舞动。 潘风忙趋前一步，抓住老太的双手：“姆妈，我又来看侬了”。 老太张桂花是潘风的母亲，前几年母亲因糖尿病引发肾功能衰竭，经医生竭力救治终转危为安，病情稳定，家中实在无法照料，辗转找到这个路程虽远、但软硬件性价比还不错的养老院，潘风两头跑，自己辛苦些。不知从何时起，母亲突然转口叫潘风为爹爹，这个爹爹有时候指她的父亲，潘风的外公，有时候又变成她的丈夫潘跃，却怎么也记不得眼前的独子潘风了。医生说张桂花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老年痴呆无法逆转，只要她开心，随她怎么叫吧。 潘风不得不接受从儿子变成爹爹的角色转换，更何况母亲真像是岁月穿越，日子一天天向前跨，母亲的记忆却一天天往后退，说出的话，潘风有些懂，有些实在无法理解，只好稀里糊涂顺着说。 张桂花望着儿子潘峰：“爹爹，我要起来动动。” 母亲还没瘫痪在床，能够小步挪动走一段路，但养老院护工不敢，怕老人跌倒惹祸。因为肾功能不好，挂着尿袋，加上糖尿病引发皮肤瘙痒，母亲躺在病床上会随手乱抓，有时护工只好把张桂花手脚绑住。潘风看到此景，心里总不禁痛惜，又不能责怪护工，毕竟活着最重要。 今天母亲显得很开心，昏花的老眼也有了生气。潘风把母亲抱到轮椅上：“姆妈，外头桂花开了，香得不得了，去闻闻”。 母亲有些羞涩地望着潘风：“潘跃侬是我爹爹，我叫桂花啊！”她的思绪像弥散开来的桂花香味，被微冷的秋风吹到很远的地方。 花园很大，秋意正浓，斑斓叠翠。潘风双手夹在母亲两肋下，小心地推着母亲往前走，母亲干枯的白发在风中舞动，拨撩得潘风的脖颈有些发痒，他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几位能够走动的老人或站或坐，默默注视着这对相依相偎行走着的母子，眼神里充满着无限感慨。
母亲走不动了，却不愿意坐轮椅，瘫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浓郁的桂花香味刺激着母亲的神经，她突然叫了起来：“爹爹，我要吃桂花糖年糕。” 母亲平素爱吃甜食，又喜软糯糕点，患了糖尿病却要忌口，糯米糕点更怕噎住，潘风怎敢给母亲吃？母亲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爹爹，今朝是我生日，侬快点去买呀，桂花就欢喜吃桂花糖年糕。”母亲成了娇憨缠人的邻家女孩，紧拉着潘风的衣袖摇晃。 母亲今天是怎么啦，那么兴奋？潘风有些不解，又有些尴尬，他怕旁人误解，见长椅上散落着些许玲珑剔透的桂花骨朵，就顺手拿起一小朵，塞进母亲嘴里：“桂花糖年糕来了，姆妈侬尝尝味道。” 母亲咀嚼了几下，又哇的大声哭了起来：“潘跃爹爹，侬送给我的桂花末子总算寻到了啊！” 潘风曾听去世的父亲潘跃说起过，当年他与母亲同为一家工厂工人，谈恋爱时，为讨母亲欢心，在桂花飘香的季节，特地去杭州满觉陇采撷了一大兜桂花，包在苏州产的丝绸手帕里，作为信物送给了母亲。母亲珍藏在樟木箱子最底下，但因为摘下的桂花没有经过脱水处理，尽管每年嗮霉，还是蜕变为一团黑乎乎粉末，母亲很伤心。好在上海后来也到处种植桂花，每年父亲总要采撷一些桂花，晒干后交母亲收藏。随着父亲的逝去和母亲的病衰，潘风早没了采撷桂花的心情。
母亲还在无声地流泪，抽抽噎噎地叙说着她的往事，有些潘风知道，有些听也听不懂，这些故事就像秋风里的落叶，很快就要归入尘土，堙没而无人知晓。潘风突然觉得有些伤感起来，俗话说，母子连心，可现在母亲却不认得自己这个儿子，而自己也无法洞悉与分享母亲曾经有过的幸福好时光。 手机微信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远在北非摩纳哥旅游的女儿潘岚要求视频电话，她的头上扎着艳丽的披巾，身后是一片模糊的红褐色，由于信号不好，说话时断时续，看得出来，潘岚非常开心，笑容灿烂。女儿尽管还没结婚，但生活安排得很是充实，她无须父母担忧，也申明今后无法承受父母养老之重，各自珍爱吧。 母亲的注意力被手机上的头像所吸引，她眯缝着眼睛，看着孙女潘岚，却听不清潘岚在跟她说话，只是喃喃道：这个小姑娘蛮漂亮的，啥人啊，啥人啦？ 潘风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母亲用力地揽在自己身边。阳光照射下来，蒸腾的热气似乎把桂花的香味直逼到鼻子底下。紧接着，一阵莫名的秋风卷地而来，精灵般的桂花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潘风很满足地坐着，至少此刻，他与母亲分享着桂花落的时光……
（本文发表于2020年10月20日《旅游时报》上，汪若愚是作者王智琦的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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