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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書·逸民傳論》鈔記

 企愚書櫥 2023-10-20 发布于湖南

孔子曾提出過“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見《論語·堯曰》)的話,在《論語》也有微子一篇,多敘隱者言行,蓋孔子時即有隱者焉,以故其言行早見諸竹帛也。孔子提出了振興銷亡之邦國,延續衰亡的家族,舉薦隱而懷才者入仕的主張,可見在古代社會中,隱者已形成一股社會力量。此種社會階層蓋始自遠古時代,若是有史傳記載者,則當以伯夷、叔齊爲代表。後世因陳前代故事,往往有懷才而不市朝者在焉,他們或棲隱山林,或隱伏民間,甚至顛沛市肆,以“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發展至後漢,此種人士相沿不減,以故范曄在編譔《後漢書》時,專立逸民之傳,收錄了野王二老、向長、逢萌、周黨、王霸、嚴光、井丹、梁鴻、高鳳、臺佟、韓康、矯慎、戴良、法真、漢陰老父、陳留老父與龐公等人傳記。在各傳之前,范曄作有總論,以闡述他對隱者的看法,故録這段文字以享大眾。

值得注意的是隱者之中有真隱士,也有沽名釣譽的假隱徒,因而後人孔稚珪便有《北山移文》之作焉。真隱士不會爲名利所誘惑,他們會斷然拒絕朝堂的舉薦或招安,往往是“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林”。而假隱士就不是這樣,他們在聲名不顯之際,往往假借隱居而抬高身價,而後待價以沽,孔稚珪所敘述的周子(周顒)便是這類隱者。儘管隱士之中往往聖凡參半,但畢竟還有相當部分真隱士存在,因而史家自然不可忽視這個社會階層。

若就統治者的立場來看,他們對於消極遁世的隱者自然持負面的看法,即便是當年的孔聖人,對於耦耕的長沮、桀溺,也表示無法認同。他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但若剋實而論,對於社會階層而言,積極用世者固然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然而反抗統治者的社會力量往往既可能推動改朝換代或社會革新,但也是對社會生產力造成極大破壞的力量。相對而言,隱者雖然是消極反抗統治者,但他們除了自己堅貞自苦以外,不會對社會或生產力造成任何破壞。且自古以來,道不同不相為謀,統治者既已把控了社會,除了附庸統治階級以外不會讓反對者有任何生存空間。因而如伯夷、叔齊者,則採用了隱居山林以暢志的做法,這雖做然在生活上很自苦,但在心志上不曾有絲毫玷汙。由此可見,對於真隱士,筆者一直持有正面的讚許態度,且人能在維護自身信仰與志向時寧可承受生活清苦之精神,顯然不是一般爾爾之輩可為者!

因為如此,范曄在《傳論》中,對隱士大加贊賞,其間“以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武盡美矣,終全孤竹之絜”,便是嘉許之語。至於隱者的類別,他們“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已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而他們均能“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以犧牲外在的物質生活以全其心志。尤其是像柳下惠、魯仲連之輩,他們或“屢黜不去其國”,或“千乘莫移其情”,其行爲著實感人至深。儘管其中也夾雜有沽名者,“然而蟬蛻囂埃之中,自致寰區之外,異夫飾智巧以逐浮利者”。

在西漢式微之際,王莽篡位,當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不乏其人。乃至光武帝劉秀統一天下之後,尚有不少隱士不曾走出叢林,以故有“旌帛蒲車之所徵賁”。在王莽新朝時,曾用安車迎請其間薛方,至於逢萌則因避王莽亂而隱居遼東,乃至光武徵召也不出。其他如嚴光、周黨、王霸等人,都是劉秀所未能徵召到朝的真隱士,其志高潔,著實可嘉。惟其如此,范曄認為大有爲這類人作傳的必要,爰成斯篇焉。

附原文

《易》稱:《遯》之時義大矣哉1。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2;武盡美矣,終全孤竹之潔。自茲以降,風流彌繁,長往之軌未殊,而感致之數匪一。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已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故蒙恥之賓,屢黜不去其國3;蹈海之節,千乘莫移其情4。適使矯易去就,則不能相為矣。彼雖硜硜,有類沽名者5,然而蟬蛻囂埃之中,自致寰區之外,異夫飾智巧以逐浮利者乎!荀卿有言曰,“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也。

漢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蘊藉義憤甚矣。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6。楊雄曰:“鴻飛冥冥,弋者何篡焉。”言其違患之遠也7。光武側席幽人,求之若不及8。旌帛蒲車之所征賁,相望於巖中矣9。若薛方、逢萌,聘而不肯至10;嚴光、周黨、王霸,至而不能屈11。群方咸遂,志士懷仁,斯固所謂"舉逸民天下歸心"者乎!肅宗亦禮鄭均而征高鳳,以成其節12。自後帝德稍衰,邪孽當朝,處子耿介,與卿相等列,至乃抗憤而不顧,多失其中行焉。蓋錄其絕塵不反,同夫作者,列之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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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易》曰:艮下乾上。遯,彖曰:遯之時義大矣哉。孔子曰:遯,逃也。謂去代不求利,是其大也。

2《論語》子曰: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呂氏春秋》曰:昔堯朝許由於沛澤之中,請屬天下於夫子,許由遂之潁水之陽。

3《列女傳》曰:柳下惠死,妻《誄》之曰: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過三黜,終不弊兮。

4《論語》曰: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桀溺曰:與從避人之士,豈若從避世之士哉?子路行以告,夫子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漢書》,賈誼上書曰:胡越之人,雖死不相為者,教習然也。

5《論語》曰: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已。又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價而沽諸?孔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價者也。

6范晔《後漢書》曰:胡剛清高,有志節。值王莽居攝,解其衣冠,縣府門而去,遂亡命交趾,隱於屠肆之間。《左氏傳》王使詹桓伯辭於晉侯曰:伯父若裂冠毀冕,拔本塞源。《毛詩序》曰:百姓莫不相攜持而去焉。

7《法言》曰: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宋衷曰:篡,取也。鴻高飛,冥冥薄天,雖有弋人執矰繳,何所施巧而取焉!喻賢者深居,亦不罹暴亂之害。今篡或為慕,誤也。

8《國語》越王夫人,去算側席而坐。韋昭曰:側猶特也。禮,憂者側席而坐。班固《漢書·公孫弘贊》曰: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不及。

9言招士或旌以帛也。《漢書》曰:武帝以枚乘年老,乃以安車蒲輪徵乘。《周易》曰:賁於丘園,束帛箋箋。

10《漢書》曰:薛方,字子容。王莽以安車迎方,方因使者辭謝曰:堯舜在上,下有巢許。今明主方隆唐虞之德,亦猶小臣欲守箕山之節也。使者以聞,莽說其言,不強致也。世祖即位,徵方,於道病卒。范晔《後漢書》曰:逄萌,字子康,北海人也。王莽殺其子宇,萌將家屬入海,客於遼東。光武即位,徵萌。託以老耄,迷路東西,語使者曰:朝廷所以徵我者,以其有益於政,尚不知房舍所在,安能濟時乎?即便駕歸。連徵不起,以壽終。

11范晔《後漢書》曰:嚴光,一名遵,會稽人,與光武同遊學。及光武即位,聘之,三反而後至,捨於北軍。車駕即日幸其館,光臥不起,帝即其臥所,撫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政邪?又眠不應。良久,乃張目熟視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又曰:周黨,字伯況,太原人。建武中徵為議郎,以病去職,遂將妻子居於澠池。後復徵,不得已,乃著短布單衣,縠皮綃頭巾,待見尚書。及光武引見,黨伏而不謁,自陳願守所志,帝乃許焉。又曰:王霸,字仲儒,太原人。建武中徵到尚書,拜,稱名不稱臣。有司問其故,霸曰: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以病歸,隱居守志。

12范晔《後漢書》曰:肅宗孝章皇帝諱炟,顯宗第五子。又曰:鄭均,字仲虞,東平任城人。建初六年,公車特徵,再遷尚書,數納忠言,肅宗敬重之,以疾乞骸骨。又曰:高鳳,字文通。南陽人。建初中,將作大匠任隗舉鳳直言,到公車,託病逃歸,隱身漁釣,終於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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