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微湖渔夫 2023-10-20 发布于山东

粮,当我一笔一画写下这个字的时候,一粒品质优良的大米在纸上站了起来,它籽粒饱满,身材匀称,周身散发着浅浅的香气、淡淡的月光。

它从遥远的洪荒走来,从天地之间走来。一颗种子,繁衍成无数种子,只不过是为变成人类的一口食物。它在干涸的沙土里,在贫瘠的岩缝里,在洪水覆顶的泥浆里,始终保持着发芽的欲望。它不张扬,不谄媚,不用艳丽的花来吸引蝴蝶取悦人类,时刻积蓄着弃暗投明的力量。一旦有机会,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雷霆还是闪电,都阻挡不住它那份出头露面的决心。从青春年少到白发苍苍,这棵小苗用纤瘦的躯体气喘吁吁地顶着越来越结实饱满的粮食,沉默地成熟了。它是大地上最美的孩子。当人类的大手一把攥住它并急切地撕开那带着锋芒的外衣,让它亮晶晶白嫩嫩的肉体一丝不挂地呈现在面前的时候,一粒米的欢呼跳跃不比人类差。它的生命从此有了新的延续,延续在人类的基因与血液里,延续在烟火人间这一代又一代的生命里。

一颗种子,挣扎着,破土而出,一束粮食从大地上站起来。

一个婴儿,哭喊着,降临人世,一束信念从大地上升起来。

土壤的孕育让粮食饱满,饱满的粮食让贫瘠的梦想终于能挺起腰板理直气壮。

那些年,那些饿肚子的时光里,我舅在县一中读书,实在读不下去了,前胸贴后背,双腿发软,头晕目眩,成绩全班倒数第一。

觉得考学无望,我舅就想跟着铁道兵挖沟子挣钱,人家还管饭。我爹说:“还是有文化好,都上到这功夫了,下来可惜了。”但上学的花销从哪里弄呢?爹有办法。

于是,我家那所剩不多的口粮就被爹从地里推到场里,从场里推到家里,又从家里推到粮所,换成了粮票和钞票,让舅重新鼓起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吃上饭的肚子让心安稳,让决心明晰。

一年后,舅考入了大学。

那一年,我们全家吃了一年的地瓜干。爹却说,以后就好了。

刚刚单干,爹娘整天奋斗在庄稼地里。总是这样,我睡觉的时候他们还没回家,他们下地的时候我还没起床。他们把吃粮食得到的力气,又重新还给了庄稼。

老牛在前面拉犁,爹扶犁,娘播种。娘抓一把小麦,一阵小跑,指缝间,麦种流水一样欢快地流淌进松软的土壤里,汗水滴落,成为小麦成长过程中的特殊养份。他们小心地除草、施肥、捉虫,唯怕伤到小麦的根,万物没有根不行,包括人。遇上天旱,爹娘就轮流去很远的水塘挑水浇麦,他们看着水渗进地里,仿佛听到了小麦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扑楞扑楞扎根的声音,以及那唰唰地吐着穗子结着果实的声音,于是内心觉到了幸福的滋味。

冬天,田野辽阔萧索,黄褐色的土地如同子女散尽的老人巢穴,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寥,灰蒙蒙的破败,所有的庄稼和人都在秋收冬藏里销声匿迹,所有的热闹都被关在了冬天的大门之外。只有倔强的小麦,它们毫不退缩,顶着雪花承受着严寒,挺立在坚硬的泥土里对抗着北风,践行着成为粮食的重要一环。爹穿一件四面透风的旧棉衣奔向这片寒绿,空着肚子站在天空下,耀眼的好颜色围绕着他,此时他已然是一棵麦王了。

舅考上大学的第二年,风调雨顺,家家小麦都大丰收,人人兴高彩烈地收割、运送、脱谷、晾晒,盘算着缴多少公粮,余多少口粮,能吃几顿白面饺子。爹把地里的麦捆摞到推车上往场里送,干燥的大风吹起,云彩飘荡,歪歪扭扭的田间小道上走着我歪歪扭扭的瘦爹。走到半路,爹却和推车扭打在一起滚到沟里去了。爹嘟囔着:“都怪中午没吃饱。”吃不饱,当然就没有力气,饭是软的,吃到肚子里就硬气了,肚子里没有粮食撑着,身子就软了,别说推小麦了,就连推个空车也会头晕目眩。娘小声说:“中午不是吃的面嘛。”是啊,爹不但吃了面,还吃了两大碗,娘平时不舍得吃,攒下面粉特意用在农忙时候,但爹为了挽回老面子,张口道:“我说的是昨天呀。”娘就不敢吱声了,她为自己比爹胖而愧疚,为自己推不了这个大车而愧疚。

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件事给全家增添了无数乐趣,每次提起来爹也笑,娘也笑,我们都跟着笑。

瘦人是怎么瘦的?绝不是一顿饭欠下的,而力气也绝不是一顿饭长起来的,肠胃需要无数粒粮食的不断积累与滋养才能产生力气。爹的昨天,昨天的昨天,昨天的昨天的昨天,都没吃饱。

而这一年的好收成,并没能让我家吃上白面。

爹把这好收成又一次推到了粮所,而且还是个较远的粮所,只因那里比离我家近的粮所每斤多卖一分钱。上大学还是需要花钱,更何况爹为了让舅在同学们面前过得体面些,还给他买了块带日历的手表。

这一年,我们全家又吃了一年的地瓜干。爹还是说,以后就好了。

后来,为我舅卖粮的事儿经常发生,爹和推车扭打在一起的场面也经常发生,直到我舅毕业。

粮食,它用另一种形式养活着人,养活着人的梦想。梦想有翅,能飞到天边,但梦想也有根,像粮食一样扎在了大地。梦想的粮食是人。

当我看到“粮”这个字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娘”。一个女人的优良品性,只有在成为“娘”时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粮”和“娘”同样的温暖、熨贴,同样地让人感觉踏实和信赖,同样地给予了我们生命。

娘胆小,怕的事儿很多,比如年轻的时候怕爹在外喝多了酒找不到回家的路,中年时候怕我和弟弟在外吃不好穿不暖受屈,现在怕孙子孙女上学打架不知道深浅;天涝怕庄稼灌了,天旱怕庄稼渴着;白天不敢给我打电话,怕影响我工作,夜里不敢睡,怕野猫来偷鱼......但其实她最怕的却是家里人不吃饭,哪一顿不吃饭在我家都是个大事儿,比天大。比天大的事儿有吗?没有,所以不吃饭在我家是绝不会发生的。全家人都摸着了娘的脾气,包括爹在内,一旦怄气,就拿不吃饭来威胁她,来惩罚她。这一招儿真灵,娘有理也会变为没理,她必然就慌了,总是手足无措地一遍遍去请,去央求,低声下气地徘徊在饭桌旁,小心翼翼地反复唠叨:“快出来吃饭吧?都几点了!”娘不厌其烦地来回重念,神情痛苦,一直磨到把使性子的人叫过来吃饱才放心。

娘总会提起以前,说最艰难的时候吃槐花吃得腿肿,一摁一个大洼坑。榆钱好吃,但不容易抢到,有的榆树甚至连叶带皮都被摘净剥光,花生壳、稻壳,这些都被磨成面,和上水却没有粘性,不成个不成团,用一个茶杯倒扣着蒸,吃一口,满嘴渣籽,难以下咽,赶紧喝口水冲下去。“那个时候人可怜啊,再看看现在,大街上垃圾桶里都是剩饭剩菜,看看好疼人的,你说说现在这人都扎煞到什么地步了,浪费粮食,伤天理。”

娘生我的时候生活不好,经常吃不饱,更别说吃好了。她没有奶水,我自然就瘦弱,有时候弄到一点米,娘就用棉布缝个小布袋,装上一小把,然后放到地瓜锅里一起煮,单独给我吃小灶,觉得加了营养。娘每回提起往事,总是一脸自责与心疼,说:“这个孩子她忍饿啊。”我从小到大,娘叮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吃饭。”

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哪顿饭吃不饱甚至不吃并不碍事,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水果可以随时补充,甚至有很多并不胖的人也加入了减肥大军,他们有的不吃米面,有的每顿只吃一根黄瓜,有的干脆辟谷,说是要养生,要排毒,要清除体内垃圾。粮食是养人的,什么时候成了毒,成了垃圾了?娘理解不了。缺粮时代的恐慌已经深深扎根在娘的思想意识之中,那种搜遍每个角落都找不到一粒粮食的窘迫,那种肚子里干干净净只有肠壁胃壁相互磨擦啃噬的滋味,娘是有切身体会的。这就是她为什么一听到家人不吃饭就坐卧难安的原因。

我小时候只挨过娘一次打,具体几岁忘记了,只记得是因为我好奇,拿着一块玉米饼子搓,饼粒簌簌地落下,像是在下一场金黄色的雨。我正搓得起劲,娘突然看见了,惊呼一声:“了不得啦!”她急切地跑过来一把夺走了玉米饼子,然后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两巴掌,“吃的东西也好浪费?!”

她不让我们浪费,但她浪费掉的还少吗?要饭的来了,甚至没来我家,在路上遇到,她都会主动带到家里给他们吃的,有时候还让他们坐在饭桌旁和我们一起吃。娘说:“走那么远的路,空着肚子还行?”耍杂技的常来村里表演,他们吞灯泡、吐火球、走钢刀、顶菜坛,表演完了就端着大瓢挨家挨户要粮食。有的人家只给半瓢,有的人家干脆关门,来到我家了,娘指着一人高的大水泥缸说:“粮食快到底了,我够不着,你自己搲吧。”于是耍杂技的小伙儿一下子蹦到缸沿上,像只蚂蚱,整个上身都伸进缸里,屁股撅在空中,搲了满满一瓢。娘看看缸底,表情有些心疼,也带些豪气。她说:“小男孩精瘦啊,不是生活逼着,谁家爹娘舍得让出来干这个?不偷不抢,赚口吃的,不容易。”

平时家里包水饺,娘总要打出头一碗到天井里奠奠,她说:“不能光顾着自己吃,万一有路过的神仙饿了呢。”娘的善心,神灵有知。

日子越过越好,家家户户不用再为吃白面犯愁。我们家也不再需要卖粮来解困了,但娘却始终保持着屯粮食的习惯,她看着那堆得高高的粮食山,开心地说:“挨不了饿喽!”

现在,我家已不再种地,爹娘却把农具一直精心保存着,它们就像一部部老书,记录着风雨和旱涝的过往。

我家的老书不只农具,还有摆在书架上的部分纸质书,以医学书籍为主,文学书籍为副,全都泛黄陈旧,一看都年纪不小了。这是陪伴爹娘走过艰难时光的精神粮食。不管搬了多少次家,发生了任何变动,他们始终视其为珍宝。

因为家里穷,爹念完了高小就下学干农活,十八岁时当上了赤脚医生,用他自己的话说:“生脖子生手的,咱什么也不懂呀,怎么办?只能靠多看书勤琢磨。救死扶伤,可不是闹闲情儿。”家里人来人往病号不断,地里庄稼需要播种收割,菜园需要浇水施肥,夜里也时常出诊。爹的看书时间非常零碎,但他依然靠自学考取了医师,这在赤脚医生里边是很少见的。爹并不以此为傲,反而把读书学习当成了终身习惯。娘一旦看到他拿起书本,就严肃地嘱咐我和弟弟不要弄出动静。她去挑水,悄悄抓住勾担两头的铁钩,蹑手蹑脚出去,再返身轻轻关上门,生怕弄出一丝声响。

爹对书极其尊重,就像对待有学问的人,谁要是在书上乱涂乱画,那他是要发火的,如果撕书,肯定挨打。爹的脾气发作起来相当吓人,我很小的时候见识过一次。可能当时特别想叠飞机或者轮船,到处没找到废纸,就随手拿起一本书撕了一页,没想到一声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我浑身哆嗦,紧接着屁股就挨了好几下。我又怕又疼,嚎啕大哭。爹指着书说:“以后好好记住,这都是饭碗。”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弟弟上二年级,都需要字典,爹骑着自行车去日照县城的新华书店给我们买。一问价格,再摸摸口袋,只好买了一本,让我们姐弟俩轮流使用。结果,不可避免的战争发生了。我们在一个放学后的傍晚为了谁先用字典而争夺起来。爹出诊回家一看,二话不说,提着我的书包就扔到天井里,娘悄悄给我捡起来放到锅屋。当时我正忙于吵架,没留意书包的去向,只听得稀里哗啦,以为扔进水池子里了,顾不得抢字典了,一边哭一边拿棍在水池里捞。事后,爹说:“亲姐弟俩,相互让着点,饭要匀乎着吃,书要匀乎着看。”那个年代,人人都饿,知道饿其实是好事,证明不麻木,一些道理就在我们姐弟俩的心里扎了根。我们只争过这一次。

现在我们再也不会因为买不起一本书而大伤脑筋,物质生活的提升让我们轻易就满足了胃,却很难在喧嚣的时代沉下心去静读一本书了。

冬天晚上,干完活计的时候,娘偶尔会做很奢侈的事儿——看闲书。作为一个农民,在那个年代不干活而看闲书浪费灯油几乎算得上可耻。晚上爹出诊去了,娘在灯影里等他。三岁的我被尿憋醒,闭着眼喊娘。小时候的床很高,我上下床都得靠娘抱。我喊娘她答应了,但半天没动静。我睁眼一看,她正趴在桌上看书,一边看还一边捂着嘴,头动来动去。我以为她在吃什么好吃的,后来才知道不是吃东西,是在笑。由于头太靠近灯火了,只听“滋啦”一声,一股头发的糊香味弥漫开来,娘抬了一下头又不动了。我又喊要尿尿,她还是光答应不行动,眼一刻都没离开桌上的书。我喊了三次等了三次实在憋不住了,就尿下了。我说:“娘我尿下了。”她头也不抬说好,接着就跳起来大叫:“什么!”跑过来一把拎起我就像拎了一只兔子。她把我放到地板上,还把我吵了一顿,我很委屈。很长时间,小小年纪的我一直以为书会变出好吃的,让娘连我都顾不上了。

娘屯粮食也屯书,甭管什么类型的,她都小心翼翼地收藏,有的人家把书当废纸卖,娘看到了心疼不已,就说:“这个怎么还舍得卖嘛,当初可不是一个钱能买起的。”我嫌她多管闲事,说:“这些书都老了,过时了。”她回我一句:“那娘也老了,也过时了?”堵得我赶紧闭嘴。

爹把知识看作生命,那书上的一个一个字其实就是喂养头脑的一粒一粒粮食,大脑不饿,人才能在生活中伸展开拳脚。爹虽然是个赤脚医生,但他却有着大医情怀。比如,我村一村民中了农药毒,拉到诊所时已不省人事,其他医生都摆手说瞳孔都放大了,救不活了。但爹不放弃,一边让人打120,一边指挥抢救。120的医生来了,看到现实情况下了结论:“没必要上医院了,不中用了。”然后他们开车走了。爹几乎没有丝毫停顿,他飞快地口头开着药方,让大家分组行动,手里一刻未停。两小时后,村民起死回生步行回家了,大家都向爹竖起了大拇指。但爹不骄傲,因为紧急关头的抢救事件他经历的实在是太多了。

“别浮皮潦草的,把书吃透。“爹经常这样说。吃饱了的大脑才会在关键时刻发挥得这么有力量吧。

还有一次是在去吉林探亲返回途中,因遇大雪飞机不通,所以我们汽车、火车、轮船,几经辗转。15个小时的火车硬座令大家疲惫不堪,上了轮船刚躺下准备好好睡一觉,就听到喇叭里喊找医生。爹立即穿衣下床跑向服务台询问,原来是一个妇女在船上生了孩子正大出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医生也出来了,一听就摇着头说:“生孩子的啊,我又不是妇产科大夫。”然后返回了船舱。走廊里挤满了焦急的人,年轻的丈夫看着面前血流不止的妻和口唇青紫的娃束手无策,急得满头大汗原地打转。爹很权威地向人群里走去,说:“我是医生。”大家立刻让出一条通道。我和娘跟在爹身后,因为他要我们打下手。此时爹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而我也没有护士资格证,更不懂接生。

利用船上有限的医疗器械和药品,爹有条不紊地进行了现场抢救,并指挥我和娘处理产妇的胎盘和婴儿脐带,凭着多年的临床经验,爹成功救治了产妇和孩子。当妇女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润,当婴儿安静地依偎在妈妈怀里吃奶,爹说:“放心吧,没事儿了。”船长、政委、交通部的部长都跑过来向爹表示感谢,船上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随着欢快的汽笛和海风飘得很远。

事后我问爹:“遇到紧急情况你不害怕吗?万一给人家治不好呢?万一治坏了呢?”

爹说:“当时顾不得想这些,害怕都是在事后,回想回想有时确实胆虚。但还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我笑:“你只不过是一个赤脚医生,而且还退了休,但在人群里的那句'我是医生’,口气大得就好像是某个大医院出来的专家。”

爹也笑:“为了安慰病号,同时也安慰自己。甭管是赤脚还是穿鞋,关键时候就别讲究那么多了。吃了那么多年的粮食不能白吃了。”

我知道,他说的“粮食”不光指囤里的粮食,还包括他多年来积累的医学知识。他在紧要关头的底气,应该也来源于此吧。

人其实就是粮食变的。人由矮到高,由轻到重,由弱到强,是一粒粒粮食长年累月的结果,这件事,人心知肚明,而生活在大地上的每一棵庄稼和摆在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也都心知肚明,因为当他们看到人的身影时,一下子就嗅到了自己的味道。

粮食,粮食,是良米寻找良人的结果。

作者简介:成月,山东省日照市人,业余写作者。部分作品发表在《红豆》、《青岛文学》等刊物。

壹点号 卿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