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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加缪访谈录

 置身于宁静 2023-10-21 发布于浙江

加缪1953年答记者问:艺术家和他的时代

作为一个艺术家,您是否选择了时代见证人的角色?

那要有很大的抱负和使命感,这些我都没有。就我个人讲,我不想扮演任何角色,我只有一个愿望,即作为一个人,我向往幸福,作为一个艺术家,似乎我还应该让许多人能够活下去,但却不能借助战争和法庭手段。但这些事却主动找到我门上来,就像他们主动找到每个人那里一样。从前的艺术家们,在暴政面前至少可以保持沉默。如今的暴政有了很大的进步,它们不准你沉默,也不准你保持中立,你必须公开表态:是拥护它还是反对它。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声明反对。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我在选择一个合适的见证人的角色。这只表明我接受这个现实的时代,一句话,履行自己的职业。此外,您还忘记了,今天的审判官、被告和见证人,已相互调换了位置,而且其速度之快,足资楷模。我的选择,如果您认为我应该有一个选择的话,那就是至少我不应该坐在审判官的位子上,或者像我们许多哲学家那样,在它之下。除此之外,相对地说,行动的机会还是有的。比如工会主义,在今天是占第一位的,而且十分活跃。

有人对您近期的作品称之为唐·吉柯德式的。难道这不是一个既理想又浪漫的关于艺术家的角色定义吗?

曲解词义是没有用处的,我说的那些话,暂时还有意义。我很清楚,浪漫派艺术家,选择的是历史的永恒运动,是伟大的史诗,是了不起的奇迹。如果我要选择某些事情,则和他们恰恰相反,乃是历史和人类的共同命运,是每日每天的普通生活,而且让人们都能在最可能获得的光明条件下建设这种生活,是不懈的斗争,是反对自身堕落和别人堕落的不懈斗争。此外没有别的。

同样,理想主义也是最糟糕的,乃是给他们所采取的任何一种行动或他们所相信的任何一个道理赋予历史的意义,但却并没有在各种历史条件中体现出来,然而却一厢情愿地设想出一种虚幻的结局。难道把一种前景任意当成历史的规律,就是现实主义吗?更何况这种前景到底如何,我们一无所知。

我则恰恰相反。我要为真正的现实主义辩护,反对神话同时也反对违背逻辑和中立主义的态度,反对浪漫的虚无主义,不管它们是资产阶级的,还是所谓的革命的。总之,这些远非是浪漫主义艺术家。我认为对此制定一个规定或建立一种秩序还是必要的。我说的只是不能随便制定一种规定。当然,由这样一个无规定可言的社会建立这样一种我们所需要的规定是令人意外的,或者相反地,由那些空论派的议论家宣布,不要任何规定,也无需拘泥细节可以任意而为也是不行的。

马克思主义者及其追随者们认为自己也是人道主义者。但对这些人来说,人的本性只能存在于未来的无产阶级社会中。

这首先就证明了从现在起,他们就否定了我们所有的人。因为这些人道主义者正是我们现时代的谴责者。对于这种自命不凡的人,他们会背离人类的普遍原则,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他们也否定了代表未来人类的人们。这种狂妄的观点实在是带有宗教性质。但为什么这种观点却比那种宣称将来人们会进人天国的观点更加合法化呢?实际上,历史的发展结果,因受到我们条件的限制没有一件事可以事先确定下来,它只能是一种信仰的目标,或者是一种新的蒙蔽手段。这种蒙蔽手段,在今天决不比过去建立在殖民地压迫上的、拯救不忠的灵魂的那种手段更差。

是否正是因为如此,才使您同左派知识分子分道扬镳了?

您是说因为这样,使得那些知识分子同左派分离了?从传统上说,左派一直是同非正义、同蒙昧主义、同压迫作斗争的。而且他们一直认为这些是互相依存的。那种认为蒙昧主义可以通向正义,政权的理智可以走向自由的思想是新近才滋生的。事实上,某些左派知识分子(幸好,不是全部)今天已被力量和效力给吓呆了,正像右派知识分子在战前或战争时期那样。他们的态度各有不同,但无所作为却是一致的。第一部分人想做一个现实主义的民族主义者,第二部分人想做一个现实主义的社会主义者,而最后他们都背叛了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变成了一个空洞的现实主义者。

总之,这是一直可以理解的倾向,但最终不管怎样颠来倒去,这些人的新立场从左翼观点出发就会是这样的:有一些压迫是可以为之辩护的,因为这些压迫是顺应历史潮流发展的。因此,就会有一些享有特权的刽子手。这有些像约瑟夫·麦斯特勒在另一个场合里所说的,他们从来未被当作一个纵火犯。这个论点是我始终所不赞成的。在此请允许我对那些直到现在仍被称作左派的观点提出反对意见,即所有的刽子手都是一丘之貉。

在当今世界上,艺术家能做些什么呢?

人们既不要求他们写关于合作社的事,但也不要求他们写出来的东西起到使痛苦者麻木不仁的作用。既然您要求我谈谈个人的看法,那么我就尽我所能地谈一谈。作为艺术家,可能我们不需要介入当代的事务,但是作为一个人则需要。被剥削或被枪杀的矿工,集中营里的或殖民主义统治下的奴隶,大批受迫害的人群,这些人在世界各处都有,他们需要所有能够讲话的人打破自己的沉默,并且不要站在他们之外。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战斗性的文章和作品了,我没有参加那些共同的斗争,因为我希望世界上到处都见到希腊式的雕塑和伟大的杰作。有这种愿望的人不在少数,那原因很简单,即他们希望创造,或希望努力使得伟大的创作在自己的想象中能够生存下去。但是,从我的第一批文章到我最后那本书,我写了很多(甚至可能写得太多了),因为我无法克制自己每时每刻从那些受侮辱受压迫的人们那里汲取各种有助于我写作的内容。因为这些人需要有向往。如果大家都缄口不言,如果我们只指给他们一条出路,即在两种被侮辱的境况中任选一种,那么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就都没有出路。我觉得我们不能接受这种想法,凡不能接受这种想法者,就都不能躲在象牙塔内睡大觉。这也并非是出于高尚的道德情操,实在是出于无法忍受。我就曾见过许多尚没有体验到这一点的人,但我却不羡慕他们躺在象牙塔里睡大觉。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因为而把我们艺术家的本性轻易附着于某种社会上的说教。我曾在另一个场合里说到过为什么艺术家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重要。但如果我们以一个人的身份介入到那些事件中去,那么我们还算什么艺术家?目前尚不是我们走出虚无主义的时候。因此,我要否认创造的价值而为人道的价值作辩护,那将是愚蠢的,反之亦然。对我来说,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我把衡量一个艺术家的伟大与否(如莫里哀、托斯托依、梅尔维尔等),放在他们是否能在两者之间维持平衡上。今天,在各种事件的压力下,我们不得不把紧张状态带到我们的生活中来。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许多艺术家在这一事实面前退缩了,并躲进了象牙之塔,或者皈依宗教的原因。依我看,这同样是一种放弃责任的表现。我们应该同时为痛苦和美服务。持久的韧劲、力量以及私下里的成就,这些都是一种高尚的情操,它是建立在我们所需要的新生上的。

最后要讲的是,这是一种事业,我知道得很清楚,不可能没有风险和苦涩。我们应该顶着风险上。因为艺术家们坐在家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我们却不要苦涩。艺术家的一种倾向就是自以为是互相休戚相关的,事实上,有人也带着一种不可告人的欢乐向他们呼吁这种团结的一致,但却不起作用。因为他们生活在众人之中,那地位既不高也不低,他们生活在那些工作着和斗争着的人们之中。他们的使命,在压迫面前的使命乃是打开所有监狱的大门,使所有的不幸者和幸福者能够讲话。在这里,艺术在反对它的敌人中为自己做了辩护,因为它本身的行动证明了它不是任何人的敌人。只有他们自己可能无法肯定,那种设想中的新生、正义和自由的新生是否会实现。但倘若没有他们,这种新生也将不能成形。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中所蕴涵的相对自由,那么这个社会尽管实在形式上完美的社会,也只不过是弱肉强食的社会。因此,任何真正的创造,都是对未来的一份礼物。

选自《加缪全集》 杨荣甲 王殿忠 李玉民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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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加缪,法国小说家、哲学家、戏剧家、评论家,存在主义文学领军人物,“荒诞哲学”的代表。他于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0年不幸遭遇车祸英年早逝,年仅47岁。加缪高扬的人道主义精神使他被成为“年轻一代的良心”,如今,半个多世纪后,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加缪著作及其思想的重要性,其成名作《局外人》也一再重版,印数突破千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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