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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刘震云:在北大中文系百年庆典上的讲话

 当以读书通世事 2023-10-21 发布于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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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50多个人,有4个去世了,10几个同学退休了。今年8月份,我们班最漂亮的一个女同学,从美国回来了。我们的班主任是程郁缀,程老师想把在北京的所有的同学请到一起吃饭。非常遗憾,当时我在河南的村儿里,没能参加。但过后我想,不参加也好,对女同学的记忆,我愿意保持在32年前。

我们78级入学的时候,系里还有许多老先生,像王力先生、王瑶先生、吴组缃先生。给我们上课的,每天站在讲台上的是,像严家炎老师、孙玉石老师、袁行霈老师、谢冕老师。

我听过吴组缃先生的讲座。他镶着一颗牙,抽中华烟。他比较自己和老舍先生的区别,他说老舍先生四九年之后是一直受宠的,我一辈子没有受过宠过,另外,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人格,老舍先生,是要脸的,我是不要脸的,所以当一个人突然不受宠的时候,他跳了太平湖,当他跳太平湖的时候,我每天在北大打扫厕所,我是北大打扫厕所里边打扫得最干净的人。这就是吴先生。

孙玉石老师,是世界上最懂鲁迅的人之一,他曾经比较过鲁迅先生和赵树理先生的区别。他说赵树理先生是从一个村儿来看这个世界,所以写出了小二黑和李有才,但是鲁迅先生是从这个世界来看一个村儿,所以写出了阿Q和祥林嫂。

严家炎先生讲课的时候曾经举过一个例子,就是林冲的例子,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懂林冲的人之一。他说:你们知道有逼上梁山,你们可知道还有逼下梁山,那就是林冲上了梁山之后,王伦又想把他逼下去;林冲一辈子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就是找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老婆,这是他被逼上梁山的最根本的原因,第二个错误,是因为他的手艺——杀人的手艺——比王伦好,他是80万禁军教头,所以他就有被逼下梁山的可能。

谢冕老师一给我们上课就哆嗦,哆嗦并不是由于我们,也不是因为他的课,是因为诗。谢冕先生,有一段儿时间并不生活在我们这个现实世界了,他生活在诗的世界里。他说一粒叶子,掉到了南中国的海里,浑身哆嗦。使我知道了叶子、南中国海和诗的关系。

袁行霈先生的板书非常好。他讲白居易,“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同学们呐,哭几回才能把青衫给哭湿呀,不是衣袖湿,不是手绢湿,是青衫湿。这个时候袁先生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光。这是教授,我的老师,不愧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

我当时住在32楼406。

我宿舍的老大,已经去世了,愿他在天的灵魂安息。

老二是山东人,没到我们中文系之前是个木匠。当时他睡上铺,我们一个宿舍,住6个人,3张床。他不愿意睡上铺,他自己动手打了一张床,搁在了宿舍的惟一一点儿空闲的地方。我们5个人对老二都有意见,但是我们确实是鲁迅笔下描写的中国人,没有1个人站出来敢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利益向老二提声意见,没有。我们校百年的时候我又碰到了我们的二哥,我问他了一句,我说:“二哥,你四年之中,下铺睡得怎么样啊?”他理直气壮地说:“很好!”

我们寝室的老三现在在哈佛大学当教授,他给我上了我进北大的第一课。因为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到上午10点钟的时候,在听孙玉石老师、严家炎老师、谢冕老师、还有袁行霈老师课的时候,为什么北京的女同学嘴里还在嚼着什么。按照我在村儿里的经验,这是在我们的牛棚里才会出现的事儿。我们老三是北京人,一个月之后我终于憋不住了,我请教了他一声,他非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那叫口香糖。

我非常喜欢,当时北大,礼拜六的晚上。因为当时北大只有一个洗澡堂子,礼拜六的时候,男生洗澡,女生也洗澡。那个时候男同学的头发都非常短,用肥皂洗头。女同学辫子特别长,用洗发液洗头,当然那时候没有洗发液,是海鸥牌洗发膏。所以一到周六的晚上,北大的校园里,飘满了海鸥牌洗发膏的香味。我穿行在其中,我感到非常幸福。

从我进北大中文系的第一天起,每一个老师都告诉了我,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我有悖老师的教诲。但是我想说的是,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但是一个作家,上不上北大中文系,对于他的路能走多长,那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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