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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 山 药

 白羊文艺 2023-10-21 发布于辽宁



磨 山 药


  郭宏旺


生于农村,长于农村,一直目睹并经历着世世代代的劳作。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祖辈们一年四季地忙碌,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永无休止。村庄里的日子在漫长的时光中延续着,变迁着,同时也式微着。
比之几十年前,如今农村的生产生活方式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少风物逐渐被科技淘汰,随风飘远,可有些农事和生活的影子仍依稀可见。它们远去的背影总会激起我们心头上的某一丝涟漪,令人唏嘘,让人留恋,怀念。


不论曾经还是现在,秋忙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秋忙是为了沉甸甸收获,所以秋忙最令人心动,最令人感恩并全力付出,不计多少汗水辛劳。那时候的秋忙,真是秋忙呀,那可是真格儿的忙,到处处的忙。就像内蒙二人台《方四姐》里的四姐一样忙。
忙完田地里的忙场院上的,外头忙完了赶紧忙家里头的。谷黍都碾完,颗粒入了仓。山药蛋起回了家,个头大的没受伤的进了窨子,小的碎的,让刨伤的山药蛋还也不少了,足够十几或者几十蛇皮袋子。这些碎山药蛋,有伤的山药蛋都留出来,还有大用项了,用磨擦子磨碎了,打澄出白生生的山药粉子。腊月正月压粉条蒸点饳,离不开山药粉子。这东西大名儿叫土豆淀粉,村里人不叫淀粉也不知道啥叫淀粉,就叫山药粉子。


想吃粉条子、粉圪塔,想吃点饳,就得有山药粉子,想弄到好的山药粉子,就得磨山药。
如今要说磨山药,比以前简单多了。大桶大槽里把山药蛋洗出来,准备好大缸大瓮大铁桶。约好加工的人,拉机器上门,一开机器,三两个钟头就搞定。剩下就是自己慢慢打澄。
可二三十年前的磨山药没这么轻松,那是真的一家人下手磨,一个山药蛋一个山药蛋地磨,费人哩。
腌菜和磨山药差不多就前脚后脚的事情。大缸大缸地腌菜,大缸大缸地打澄山药粉子。
开始磨山药是在白露秋分的听令,天已显凉。


那个年代一家子人口多,四五个,六七个孩子的家庭也不稀见。磨山药,是全家人的事情,全家总动员一齐下手,就是分工有所不同。
男人们和男孩子负责洗山药蛋,大桶大铁铲搅拌,得大力气。女人们和女孩子们负责磨,一人一个大盆,一副磨擦子工具。磨擦子是一块硬铁皮,是把一个铁罐头钵子拆开的,磨光边缘不伤手,上头用钉子钉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儿,另一面就是一排一排尖尖的铁碴子,粗糙挂手,一不小心就划破手指手掌,人们把这铁尖尖叫“眼皮子”。磨山药,就是把山药蛋摁在这上面,一下一下地磨成浆。
孩子们上学,主妇们只能自己一个人磨,男人给打打下手,速度慢,不咋见功。孩子们过礼拜时,就搞大突击,孩子们大了都不吃闲饭,人多力量大。一前晌,一后晌,再捎带一晚上,差不多就搞定了。我们家当年就是这样子。母亲一个盆,大姐二姐一人一个盆,妹妹也扈着一个盆。呲嚓呲嚓地磨,不停地磨,磨得头上鼻梁洼全是汗,磨得腰酸脖子困胳膊疼。山药浆水有锈了,母亲,和姐姐妹妹的手掌心指甲缝儿,让浆水锈得好多红呲呲的纹纹道道,会有点疼,还可难洗了,好几天后也洗不褪。
我也拿个盆磨了,不过一会儿就得去干别的。比如,给她们往过提山药蛋,她们的盆满了我给倒,倒在一个大籤子里头。完了还得去攥山药圪渣子。
粉条子好吃,山药粉子可不好做哩。磨好的山药浆,得过好几道工序才行。
大盆上架个抿面床子,铺上笼布,用大碗把浆舀到笼布上,四个角提起包好,狠劲儿地挤压,上下左右反复地挤压,直到尽剩渣子。渣子抟成圆圪蛋,一排一排晾到小房的顶上,鸡窝顶上,窨棚顶上,等干了后,冬天出猪食出羊食出鸡食。不晾干就捂馊了捂酸了,好端端的东西浪费了,不能用了。实际上,这些渣子如果舀上几碗,少和点莜面,拍成鞋底子形状的片片,码笼屉里,蒸出来蘸烂腌菜水,滴几滴胡油,也可好吃了。中午剩下的,两面少抹点盐,上炙床子烤得皮子焦黄,蘸烂腌菜水,几滴胡油,更好吃。
只是不知道,现在要是再吃一回,会不会还好吃?可惜这又等于白说,如今太难再吃到个这了!


攥完渣子后,盆里的水变稀了,更红了。上头是水,底下澄出白白的山药粉子。把这些水搅匀,一齐倒进一个个大缸大瓮里,澄上半天,然后要把上头的红水一盆一盒舀出去,直到见了粉子底。这些红水不去掉,粉子就会“锈”,不白了。
大缸里的红水舀完,要续上清水,一桶桶地往里倒,倒到多半缸就行。男人们和男子们该上手了,缸里杵一根铁锹柄子或者一根大棍子,狠狠地搅哇,搅得腰困胳膊肩膀疼,搅得呲牙咧嘴,一直搅到棍子头触到缸底,下头的粉子全搅起来才行。搅完一缸再搅下一缸,下下一缸,一缸也不剩。
停下手中的棍子,头是闷的,眼是晕的,看一眼缸里头旋转的水涡儿,更晕了。
好几个钟头后,等粉子沉淀了,再把红水舀出去。这次的红水可红了,但还不行。就这么填清水,搅,澄,舀红水,最少也得三四个过儿后,水差不多不红了。把水舀出去,粉子留底下。完了就是个出缸了。


几个白面布袋子拆了,缝接成一张正方形大蓬布。用铲子把山药粉子铲到布上,布的四个圪角子挽起来,兜住一大包山药粉子,挂在一根粗横木上。控水的哇,多会儿控得不滴水了,就能上炕了。炕上铺几张牛皮纸,炕上是油布的人家,也有啥也不铺直接就摊开,晾晒。这晾晒也得好几天,正房,窗外的日头照着,屋里灶膛生火做饭,地上头火炉子烧得呼噜噜响,用小木耙子耙着翻晾着,粉子干得就更快。
干了的粉子并不全是面面,还有小颗颗在里头。有的人家直接装袋子,等吃的时候再细箩,也有勤谨人家在装袋子前就箩一下,歇心了,吃的时候再不用雾哏尘天地麻烦了。
干透了的山药粉子,瓷盈盈的白,面楚楚的白,抓在手里绵绵的滑滑的,一攥还咯吱咯吱地响,响得人心里怪怪的,很舒坦。


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好日子不是等来的。歌里头唱的,正是我们的祖辈日日年年做的。
从一堆小的碎的,刨坏了的山药蛋,到细腻如白雪的山药粉子,这其中需要花多少人工,多长时间,多少个工序,多少次的重复循环!而我们的祖辈父辈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坚持着,坚守着,循环着。循环着山药蛋,循环着莜麦、胡麻、谷子、玉米、高粱,循环着一片又一片的黄土地。他们当然会很累,可他们能够以满面的微笑坚持着,坚持得那么执着,只是因为他们在辛苦的坚守坚持中,捧到了期待的收获,眺见了心中的希望。有自己的希望,孩子们的希望,和这个家的希望……
小雪卧羊,大雪宰猪。一进腊月,蒸花馍馍,蒸窝窝头,摊黄儿,压粉,蒸点饳。年,一天天地近了,年味儿一天天地浓了。只等穿新衣戴新帽,贴对联,垒旺火,院里院外放鞭炮,猪肉粉条子可劲儿地造。


有机器上门给磨山药,这已经不是磨(mó)山药,而是磨(mò)山药了。用机械虽省不少力气,可这一气打澄、晾晒仍是很麻烦。于是有人干脆把山药蛋送到了淀粉加工厂,付加工费,直接换回标准袋子的山药粉子。可人们尽说这粉子比起自家做的差远了。母亲说:唉,有奈没奈,瓜皮当菜。这粉子,压粉去,还能凑乎,蒸点饳,好赖也蒸不成。要么,咋也是妈老了,没使用了,不怨人家粉子的过。
母亲不可能再招呼着一家人磨山药,打澄山药粉子啦,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了。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应该也没什么机会啦。


几天前,回去看母亲。母亲说咱娘儿俩个吃它顿抿八股哇,香的,园园儿里天芫荽也有。你说妈一个人没法儿吃这饭,可妈又好吃一碗这东西。我说好呀,妈,我这就给磨山药。
从碗柜里取出一副磨擦子,上头铁皮下头一长条木板子,明显有一股油和盐的老味道。拿过磨擦子,母亲端详了一下,说哎年长了,你看那“眼皮子”也尽磨平了,不快了。我说妈没事儿,赶明儿我再给钉它张新的。
2023.10.21










作者  郭宏旺  
山西大同左云县人
山西省作协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个人作品集《梦回十里河》《左云味道》
作品散见《中国乡村》《山西作家》《山西日报》《山西晚报》 《文化产业》《山西长城》《小品文选刊》《大同日报》《大同晚报》《大同文旅》《塞北文苑》《平城》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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