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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啸《闲扯儒林》|第二十五回:鲍文卿南京遇旧 倪廷玺安庆招亲

 稻读公社 2023-10-25 发布于浙江


第二十五回

话说鲍文卿回到老家南京,想重新组个戏班,于是就跑外面找有没有学员。这天跑到城北,还没找到好苗子,倒是正好遇到个修补乐器的仁兄。这位老兄吧,可是比钱麻子那些戏子们要寒碜得多了——“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这人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贴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修补乐器。”鲍文卿上去问了一声,果然是个乐器修补匠,就约他一起去茶馆谈业务。到了茶馆坐下,两人聊了会天,得知这位姓倪,业务倒是很熟练,什么三弦啊琵琶啊都能修。两人交流了一下,鲍文卿家里要修的乐器有不少,倪老爹家住的还比较远,就决定后天倪老爹上门去服务。这里又有个细节,“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别”。鲍文卿确实是个细心的善良人,倪老爹这境况,想想也是每天为饭辙烦恼的人,鲍文卿特意给他买了点心,更重要的是自己还陪着一起吃了点,这样就毫无施舍的意思,给倪老爹留足了体面。所以说,鲍文卿虽然锢于时代局限性,认识不到“人生而平等”这些道理,但是实际上他凭着一颗朴素的善良心灵,在为人处事上却做到了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情,的确了不起。

到了约定的日子,倪老爹上门来修乐器了。修了一上午,鲍文卿来了,说家里的饭菜不够好,请倪老爹去外面饭店一起吃个饭。倪老爹推辞不过,只好跟着鲍文卿来到一家酒楼坐下。小二哥上来招呼,先表演了个才艺,来了个报菜名:“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始终觉得不好意思,就道:“长兄,我们自己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却说这不是请客的道理,于是“叫堂官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爆肉片带饭来”。

两人边喝边聊天,鲍文卿就问起倪老爹家庭情况了,这一问不要紧,倪老爹眼泪哗啦啦就下来了。原来这倪老爹吧,也是个读书人,不过也是混不好,基本就是范进的前期翻版。但是他二十来岁就考上了秀才,这比范进要厉害多了,问题是接下来三十六年,一直就止步在秀才这一档里了。而且范进后来遇到了自己的贵人周进,飞黄腾达了,倪老爹就没这么好运了,好在他的运气没范进好,生存技能比范进强,靠着修补乐器这一技能,勉强在南京这个娱乐业发达的城市里养家糊口。可惜的是,家庭条件不行,优生优育还没做好,生了六个小孩,结果一个夭折了,四个卖掉了,只剩下一个小儿子,但是就家里这情况,不想饿死,也迟早要被卖掉了。

鲍文卿本来就善良,善良的人吧,就特别容易共情,听倪老爹这一席话,自己眼泪也要下来了。心里一思忖,就想帮帮倪老爹。但是吧,又怕这想来想去,又怕说出来惹人不快。于是几次欲言又止的试探,最后才小心翼翼的说道:“老爹,比如你要把这小相公卖与人,若是卖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几个相公一样不见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岁,生平只得一个女儿,并不曾有儿子。你老人家若肯不弃贱行,把这小令郎过继与我,我照样送过二十两银子与老爹,我抚养他成人。平日逢时遇节,可以到老爹家里来,后来老爹事体好了,依旧把他送还老爹。这可以使得的么?”其实这个方案真的是相当体贴了,可见善良的人有时候就是容易想得太多。倪老爹也是个实在人,没有怀疑鲍文卿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坦诚的回答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过继与你,累你抚养,我那里还收得你的银子?”鲍文卿不肯,一定要按说好的银子给倪老爹。两个人就各自回家跟妻子商量去了。

第二天,倪老爹过来鲍文卿家,说自己老婆也很感激鲍文卿,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鲍文卿也很开心,两人就以亲家相称了。过了几天,两家挑了个良辰吉日,请了左邻开绒线店的张国重和右邻开香蜡店的王羽秋两位来做见证,立好了文书,画了押,就把这过继的事情办好了。鲍文卿还一定把二十两银子塞给倪老爹,书中说“自此,两家来往不绝”,说明前面鲍文卿说的会经常叫孩子去原生父母家庭的那些话,确实是真心的了。

这孩子叫做倪廷玺,到了鲍家,自然改名叫鲍廷玺了。鲍文卿是真心疼爱这孩子,不肯叫他学戏,而是送他读了两年书,帮着在戏班子里当家营班。鲍廷玺十八岁那年,生父倪老爹去世了,鲍文卿不但拿出几十两银子来替他料理后事,还叫鲍廷玺以亲儿子的身份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入土,自己也去哭了好几场。所谓日久见人心,鲍文卿的确做到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鲍廷玺也尽力尽力的帮着鲍文卿做事。

不过鲍夫人还是有点嫌弃这个便宜儿子,总觉得女儿才是亲生的,比较偏爱女儿女婿。他娘说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女婿。好在鲍文卿很疼爱他,一直带着他熟悉业务,还打算找机会给他把人生大事办了。比如这天,天长县杜老爷派了管家过来下订金,原来是杜家老太太七十大寿,叫鲍文卿带着班子去唱堂会。这位杜老爷家做事情很敞亮,也是鲍文卿的老客户了,鲍文卿就带着鲍廷玺以及戏班子过去了,果然唱了一个多月戏,赚到了一百多两银子,杜家老太太还给每个演员一双棉鞋、一件棉衣。这位天长县的杜老爷没啥故事了,不过他的儿子将会在后面的书中有大篇的故事,我们留个伏笔,以后再说。

父子俩就这么经营着这个戏班子。这天,两人跑业务去,在路上遇到了一顶官轿,轿子前的牌子写着安庆府正堂。那轿子中的老爷正好朝轿外看,一眼看见鲍文卿,就吃了一惊。鲍文卿也抬头看去,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安东县的县令向鼎向老爷,现在应该改称向知府了。向知府立马派了个手下跑过来告诉鲍文卿,说自己现在就住在贡院门口张家河房里,请鲍文卿到那里去聚一聚。

鲍文卿就带着鲍廷玺去赴约了,他还是按规矩写了手本,到门口恭恭敬敬的请门卫通知一声。向知府可不像我们前面看过的那些装腔作势的官僚,鲍文卿在门口只听得里面道:“快请。”等鲍文卿进去,向知府穿戴着纱帽便服就迎了出来,而且笑着说道:“我的老友到了!”要说当初向鼎尊重鲍文卿,一半是感激鲍文卿帮自己说话,一半是敬畏鲍文卿背后的崔大人。但是和鲍文卿短暂的相处中,尤其是鲍文卿拒绝自己银子的行为,真的让向鼎把鲍文卿当做了知音。所以这纱帽便服的打扮,说明向鼎是真心把鲍文卿当做了自己的朋友。鲍文卿还要跪下磕头请安,向鼎立马上前双手挟住,又说道:“老友,你若只管这样拘礼,我们就难相与了。”又再三再四拉他坐,鲍文卿依旧是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个凳子上坐了。不过这已经是可喜的进步了,当初的鲍文卿可是怎么都不敢和老爷平起平坐的,现在敢坐下,也是被向鼎的真情实意给感动了。

向鼎也坐下,说道:“文卿,自同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却也白了许多。”鲍文卿又习惯性立起来回答道:“大老爷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鼎连忙叫他坐下,说道:“请坐下,我告诉你。我在安东做了两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转了个二府,今年才升到这里。你自从崔大人死后,回家来做些什么事?”鲍文卿就说了,我本来就是个唱戏的,现在算是重操旧业了。两人亲热的唠了会家常,向鼎还让鲍文卿把鲍廷玺叫进来一起坐,又留他们在这里吃个便饭,说等他去外面办完公事,另外还有话说,自己就换上官服先出去了。

鲍廷玺就在管家房里等着向鼎回来,这管家还是个熟人,就是上次陪鲍文卿一起吃饭的老王管家。老王管家也一大把胡子了,看到鲍文卿也很亲热,而且老人心性,遇见小孩子都比较喜欢,老王管家看到鲍廷玺这个小伙子挺有眼缘的,就立马拿出一锭银子送鲍廷玺当见面礼。等到下午,向鼎办完公事回来了,跟鲍文卿说,自己马上就要回去,取出二十两银子给鲍文卿做路费,叫鲍文卿半个月内无论如何要带着鲍廷玺一起来他衙门,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鲍文卿也答应了下来。第二天,鲍文卿给向鼎送行后,就回家安排去安庆县的事情,把戏班子托给了女婿来管理,准备了些南京的特产做礼物,就乘船启程了。

船到半路,又上来两个人搭船,彼此一搭话,那两人原来就是安庆府里的书办。这两位书办吧,听鲍文卿介绍了自己,说自己也是去安庆府向老爷那里的,这两位就立马殷勤了起来,一路就奉承鲍家父子两个,买酒买肉请他吃着。这里吧,我们可以看出一个隐藏细节,就是向鼎是一直在提鲍文卿的,而且言语间肯定是颇为亲近的,不然,部门里的小职员,又怎么会知道鲍文卿这个人。当然咯,这两位奉承鲍文卿,自然有他们的用意。到了晚上,等别的客人都睡着了,两人就和鲍文卿说悄悄话了:“有一件事,只求大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两。你鲍大爷在我们大老爷眼前恳个情罢!”鲍文卿立马就推辞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个老戏子,乃下贱之人,蒙太老爷抬举,叫到衙门里来,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说情?”那两位心想,这老戏子门槛很紧嘛,怕我们空手套白狼是吧,就说道:“鲍太爷,你疑惑我这话是说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上岸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鲍文卿在这里说出了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这一番话,全书中那些贪官污吏自然说不出,而一些所谓的好官同样说不出。为什么?人情社会嘛,总有亲疏之别。阴德?阴德算啥。这样大公无私的话,出于一个在当时身操贱业的人之口,可见高贵的灵魂,是不受所处的阶层禁锢的。那两位书办被鲍文卿一席话听得毛骨悚然。当然这可不是被鲍文卿的道理给说服了,而是怕鲍文卿打小报告吧。总之两人也只好打个哈哈,把这求情的事情不了了之了。

第二天,船到了安庆,鲍文卿父子来到了向鼎家里,向鼎一见两人,就十分热情的招待他们住下,还打点着给两人做新衣服。其实向知府也是有自己的用意,这天就把鲍文卿叫去商量,原来就是为了鲍廷玺的人生大事。向鼎说,自己家的老王管家有个小女儿,从小就十分乖巧,自己的夫人也很喜欢这孩子,从小就当亲生女儿抚养,年纪和鲍廷玺正合适,关键是老王管家也很喜欢鲍廷玺这小伙子,这门亲事你看怎么样?然后向鼎又补充道:“这姓王的在我家已经三代,我把投身纸都查了赏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买了一个部里书办名字,五年考满,便选一个典史杂职。你若不弃嫌,便把这令郎招给他做个女婿。将来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这个你可肯么?”这一段话,说明向鼎真的是把鲍廷玺当自己的子侄辈来考虑的。因为戏子在当时就是算贱业的,如果硬拉个书香门第的女孩子介绍给鲍廷玺,估计到最后就是不欢而散,而老王家是管家出身,和鲍家也算门当户对,而且自己也给老王管家他们脱了奴籍,甚至小王都考上公务员编制了,两家以后都有光明的未来。

鲍文卿自然明白向鼎的一片苦心,答应了这门亲事。向鼎很开心,就像给自己孩子解决了人生大事一样,表示“一切床帐、被褥、衣服、首饰、酒席之费,都是我备办齐了,替他两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个现成公公罢了。”

第二天,向府里正商量着婚礼的事情呢,突然有人来报,说省里来人了,好像又是来摘印的,搞得一府的人都紧张了起来。这次鲍文卿可说不上话了呀。要知道向知府到底能不能逃过这一劫,我们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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