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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头白鱀豚(何荣芳)

 储氏藏书 2023-10-25 发布于湖北

何荣芳

1

晚霞铺满江面时,蓝丝站到了大通埠的小码头上。脚边的江湾里冷冷清清,几条破旧的驳船被一条粗壮的蓝色绳索穿在一起,在昏黄的江水中晃荡。各种漂浮的垃圾和灰色浮沫便向岸上一蹿一蹿的,仿佛要上岸的样子。她的目光向远处搜寻,一江的碎金晃呀晃,晃得她睁不开眼。她把遮阳帽朝下压了压,就看见江豚了。五六条黑影在离小码头不远的江面上闹腾,跃起,落下,再跃起,再落下,一次又一次向蓝丝展示它们优美的身姿。虽然多次看过江豚,蓝丝还是有些激动,她久久地看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不见。上游,两华里处的大码头上,一艘渡轮已经靠岸,一股斑驳的人流缓缓朝岸上流动;更远处,几艘货轮组成的“舰队”,正吐着灰烟顺流而来。

蓝丝没有看见自家的船。

妈妈,你现在在哪呢?我在小码头。蓝丝给妈妈打电话。

你回来了?是想妈了吧?哎哟哟,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妈妈异常兴奋。喂,丝丝,你别急呀,我马上把船开过来,我在太阳岛的柳湾里。你找个凉快的地方先待着……

妈妈说的“马上”,至少要四十分钟。蓝丝只得拖着行李箱,登上台阶,坐到江堤上的六角亭里,摘下帽子,任江风撩拨着她的长发。斜眼看江面,江面成了一幅画。

蓝丝不是因为想妈妈才回来的,她早已习惯不去想妈妈了。她是被陌生人的电话催回来的。之前的一个月里,蓝丝几乎每天都能接到一个叫“陆游”的人的电话,这人还死乞白赖地加了她的微信。他自称是临津市某区政府渔政管理处的工作人员,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网络骗子,他还把自己的工作证拍照发了过来,也把三年前临津市公务员招考录取信息截图给她看。照片上看,陆游是个宽额头方下巴的小伙子,神情有点拘谨,甚至有点呆头呆脑。不过听他说话,感觉他不是一个四平八稳的人。他起先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通知她转告G-117号船主,必须在半个月之内到相关部门登记,听从相关部门安排,否则后果自负。后来恳切地请求她回来做动员工作,说一些“大势所趋”之类的道理。再后来他叫她小姑奶奶,说您老人家还是尽快回来一趟吧,你不能眼睁睁地看我砸了饭碗,毕竟就业很不容易。

蓝丝这次回来,也不算是江湖救急。她早就想让妈妈上岸了,她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在江面上漂着。

蓝丝和陆游一样,三年前本科毕业,她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公司是私企,老板恨不得把一个人当十个人用,她知道请假难,后来被陆游逼得急了,她才鼓起勇气去向主管请假,谎称大哥蓝奇得了重病,恐怕时日不多,她要回家陪陪大哥。主管勉勉强强松了口,给了她一周假。

想到大哥,蓝丝垂下了脑袋。小时候表哥欺负她,总是蓝奇给她撑腰。蓝丝对哥哥比对父母还亲。她多么希望大哥是得了一场重病,现在就躺在医院里。蓝丝胡思乱想时,微信电话又响了,是陆游的。蓝丝没心情听他叨叨,索性不接,她不想告诉他,她已经从省城回到临津市了。她不想给他希望。哥哥出事那会儿,她已经跟妈妈磨破了嘴皮,甚至想把她架上岸,都没能办到,这次回来,行吗?

2

陆游同事陈姐认为,单位把G-117 号渔船上岸的事交给陆游,是魏主任对他的报复。

陆游第一天到渔政管理处报到时,就被魏主任拿捏了一下。那天,陆游笔直地站在魏主任面前,魏主任客气地给他递了一根烟,陆游却一本正经地说:抽烟有害健康,主任您也不能在公共场所抽烟,国家都出新规了。魏主任正抬眼打量他时,他又冒冒失失地问,主任,我的办公室在哪?分派我干什么活?

魏主任啜了一口茶,将一根茶叶吐到地面上,慢悠悠地说,我们还没来得及给你腾地方呢,这样吧,你先熟悉熟悉环境,工作的事,先不急。

陆游不知道怎么个熟悉环境,他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转悠了两个多小时,把整个大楼的布局和所有科室的门牌都熟记后,索性坐到会议室等通知。第二天魏主任才让他去了后勤科,同科室的陈大姐委婉地引导他,说新来的年轻人要注意跟同事和领导搞好关系。陆游嘻嘻一笑,露出一颗尖细的小虎牙,不以为然地反驳陈大姐:我好歹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堂堂正正考进来的,凭什么要巴结领导?

陈大姐摇摇头,撇撇嘴,说你这小伙子,不太懂事。以后吃了亏就晓得了。

小两年里,打杂跑腿、填报表写报告,虽然事情繁杂比较辛苦,陆游也没有觉得吃了什么亏。偶尔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轮不到陆游来做,比如前年渡轮和货船相撞,去年一渔民被江浪卷跑了,这样的事都由局长亲自出面,在摄像机前从容指挥搜救、在事主面前俯身问候,连魏主任都捞不到在摄像机前露脸的机会,更不用说他陆游了。但自从长江禁捕令实施以后就不一样了,庞杂的摸排、动员、征收工作,使得机关一下子忙乱起来。部门各司其职,魏主任负责的这个科室,正是负责动员说服渔民上岸的。多数渔民还是通情达理的,愿意配合渔政部门的工作。少数渔民因为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愿意离开他们习惯了的水上生活,他们跟陆游这帮人打游击,陆游和陈大姐等人跟在魏主任后面,风里雨里、岸上水里,围追堵截那些不愿意上岸的渔民。通过大半年的努力,不肯上岸的渔民中多数已经上岸了,只有少数成了钉子户。魏主任在一次例会中就说了,为了在元旦前完成任务,要不惜一切手段,比如采取一些强硬措施,比如吓唬吓唬。魏主任正说得唾沫四溅,陆游突然插话:我觉得您说得不妥,依法执法,这是前提。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魏主任气得直翻白眼。好,你能,G-117 号就交给你负责了。你在我们这些人里学历最高,组织上相信你有能力。

G-117 号渔船,是钉子户里的钉子户,魏主任说它是江面上的一块顽癣——魏主任打这个比喻时,陆游情不自禁地用笔管蹭了蹭后脖颈上的一块花斑癣。魏主任跟这艘渔船上的女老板打过两次交道。第一次见面,魏主任被那女人用一桶水冲到了江里,灌了好几口水。第二次见面,那女人呼天抢地自己跳进了冰冷的江水里要自杀。随后他们就再也找不到G-117号渔船的影子了。

一锤定音,陆游接到指令,要在半个月后的元旦节前完成任务。陈大姐同情地看了看陆游,小声嘀咕,说魏主任这是要鸡下鸭蛋。陆游没空悲观,他从信息平台上找到G-117 号渔船船主蓝奇的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却是关机。再打过去,还是关机。他只得乘着皮划艇在江中四处游弋,等到他看到破旧的机动船上斑驳的“G-117”编号时,耳朵都快冻成冰凌了。没等皮划艇靠过去,那艘机动船突然开足马力,“突突突”地朝下游驶去。皮划艇伴着它徒劳地跑了一阵,最终只能铩羽而归。

那以后半年过去了,陆游再也没有看到G-117 号渔船的影子。魏主任似乎忘记了曾交给陆游的任务,但陆游从没有停止过寻找G-117 号渔船。半年里,一有空,他就乘着皮划艇在江面上游弋,或者在大通埠的大、小码头边守株待兔,时不时地在周边几个鱼市里挤来挤去。他还走访了已经上岸的许多老渔民,获得了不少有关G-117 号渔船的信息,知道船主蓝奇失联了,也知道实际上的船主是蓝奇的母亲。还知道蓝奇有个妹妹叫蓝丝,并且顺利地和蓝丝联系上了。

曙光就在眼前,陆游觉得离胜利已经不远了。

3

蓝丝妈在船尾的液化气灶和船舱中的小饭桌间来来回回。她像一台永不消逝电波的发报机,叨叨叨,叨叨叨,寂静的船上便有了生机。

拖网是不敢撒了,扳罾只能搂到小鱼和虾米。鱼笼网和丝网也只能悄悄地下。他们看得紧呢。马环枝那个臭婆娘,春上来了三次,说要和我们分船的股权。她能有什么股权?房子她已经占了,还想要船?让我去睡桥底下?我早就看出来她不是什么好货,你哥那天傍晚是上岸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又回转了来。回来时神色就不好,我一看就知道他在马环枝那受了气……

蓝丝妈把一盘辣椒焖干鱼端上了桌,又转到灶台那边去了,仍然在叨叨叨。蓝丝盯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打腹稿,像理线团一样组织着劝说妈妈的说辞。船停泊在太阳岛柳林里。这里已经不属于临津市了。柳林在迎水面,起到挡水护沙的作用。枯水季节,柳林临水的地方还有一片沙滩,现在沙滩没在水下,连水边的柳树也有一人多高没在水中。柳林里安静是安静了,但蚊虫太多。蓝丝找了一盘蚊香点上,尽管船舱也安了纱门、纱窗,但还是有少数蚊子溜了进来。妈妈不许蓝丝开灯,说开了灯蚊子和蛾子总会不知从哪里钻进来。

妈妈把一碗银鱼鸡蛋汤端进船舱,从舱角啤酒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来,用启瓶器起开了盖。

妈,我不喝酒啊。

我和你哥喝。

蓝丝头突然往下一垂,仿佛颈脖承受不了脑袋的重量。抬起头,目光撞到了妈妈脸上石刻一样僵硬的皱纹,她痛得一哆嗦,很想过去抱抱妈妈,但四肢像锈掉似的不听话。

妈妈一喝酒,蓝丝就没办法和她正常对话了。果然,一瓶啤酒下肚,妈妈就开始哭泣了,她把另外一瓶啤酒泼洒到江水里。蓝奇呀,你这个不孝子啊,你就这样狠心啊,丢下一家老小不管了吗?妈妈一屁股坐到舱门口的地板上,看着滚滚江水,一边拍着大腿哭诉,一边揪下鼻涕抹到鞋面上。蓝丝也没了吃饭的胃口。

哥哥蓝奇从小跟父母在船上生活,没有读多少书。和马环枝结婚前,蓝家倾其所有在市内买了一栋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房子其实是为一大家子准备的,但房产证上只落了蓝奇的名字。起先父母也偶尔过去住几晚,后来父亲走了,蓝奇成了渔船上的掌舵人。过年过节,妈妈依然跟着蓝奇回家住几天。蓝奇走后,马环枝换了门锁,妈妈是再也住不进高楼里的那套房子了,甚至连心头肉一样的孙子、孙女也看不到了。

蓝丝和蓝奇不同,她从小跟外婆住一起,外婆过世时她已经上高中了,寄宿在学校。暑假里不愿意回到没有外婆的舅妈家,也不愿意回到有父母的船上,她打暑假工。她其实过不惯船上生活。

天黑透后,蓝丝妈的情绪平复了,蓝丝小心翼翼地说,妈妈,你上岸吧。我帮你在东郊租一套小房子,那里房租便宜。

我不上岸,我喜欢待在船上。

待在船上有什么好呢?爸爸如果不是因为在船上耽误了送医,说不定现在还能给你哼几句黄梅戏……

你这话跟你哥说的一样。你哥要是还在,我们早就上岸了。现在我上岸靠什么活?

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养你啊。

你还没找婆家呢,我怎么能拖累你呀?蓝奇呀,你个不孝子啊,养儿防老,你让我去靠你妹妹啊?妈妈又开始哭。

儿子女儿都一样,都要养父母的。你就上岸吧,上了岸,看不见这条江,你就不再受这份折磨了。蓝丝一边温言相劝,一边拿了纸巾替妈妈拭泪。

我不走。妈妈突然收了悲伤,说话斩钉截铁。蓝奇变成了白鱀豚,天天晚上围着我们的船唱歌呢。我走了,就看不见他了。

哪里还有白鱀豚?蓝丝知道谈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泄气地倒在地铺上,就地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妈妈,开始去划拉手机。

丝丝,妈妈告诉你。妈妈拍拍蓝丝的后背,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我真的看见白鱀豚了,月亮出来的时候,它就在我家船头,仰着身子,露出白白的肚皮,高翘着脑袋,细声细气地喊“妈妈——,妈妈——”,那声音跟蓝奇小时候喊我的声音一模一样。他还张开两只小手要我抱呢。

妈妈的眼神中有一抹诡异的亮光,蓝丝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她坐起来,想宽慰妈妈几句,却发现妈妈痴痴呆呆地看着波涛涌动的水面,那神色让蓝丝感到陌生而害怕。

蓝奇也喜欢仰在水中游泳,从小就喜欢,他能钻到江底把龙王拉出来,怎么会被水鬼捉走呢?他变成白鱀豚了,他喜欢白鱀豚……妈妈像是跟蓝丝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妈妈已经不正常了,蓝丝难过地闭上眼睛。

4

半夜里,蓝丝被一阵兴奋的絮叨声惊醒。连连“哎哟哎哟”惊叫的是妈妈,蓝丝一下没有了睡意,起身悄悄打开了小隔间的门。妈妈勾腰在船舱中间的地板上,手电筒的光落在一只红塑料桶里。蓝丝走过去,妈妈吓了一跳,随即脸上就露出了水纹一样的笑。

快来看看,我网到一条鲥鱼,好大一条呢。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江面下网了。蓝丝也弯下腰去看桶中的鱼,它侧身躺在灯光下,看体型有点像白条鱼,只是嘴没有白条鱼那样翘。像第一次被舞台上聚光灯照射的演员,它的神色显得茫然而又不知所指。

打鱼的少了,留在江上更容易赚钱了,这条鱼少说也要值万把块呢。

万把块?这么贵?蓝丝惊异。

是呀,少不了万把块。我得赶快给饭店送过去,死了就要打折了。

妈妈拎起装鱼的红色塑料桶,小心翼翼地下到大船边的小划子里,划动双桨,“哗啦哗啦”朝柳林外划去。

经过这一番搅和,蓝丝已经没有了睡意。她胳膊抱着脑袋,侧身看着船窗外面,柳林里有萤火虫在飞,好像也有鬼魅出没。蓝丝翻了身,把脸对着舱壁,依然睡不着,索性靠到舱壁上看手机,手机玩到没电时,她把哥哥的平板电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来。

蓝丝捧着平板电脑发呆,它算不算哥哥的遗物?

哥哥是去年秋末出事的。蓝丝已经听妈妈说过好多遍了。那天天气不好,傍晚他们的船停靠到小码头边,哥哥穿了一件灰色的雨衣上岸去了,说好要在大房子里过夜的,但妈妈还在吃晚饭时,他却突然回来了。妈妈问他是不是跟他老婆吵架了,他也不答。江面有些躁动,这样的天气人也是容易躁动的。晚上蓝奇坚持要划着腰子盆去下网,妈妈也没拦他。蓝奇水性好,用不着她担心。但他那晚就没有再上大船,丝网下在江湾里,他和腰子盆都不见了。妈妈开着大船发疯似的找,也发动亲戚朋友帮忙找,水上公安也帮助找了一阵。到如今已经九个月零十七天了,依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蓝丝见过哥哥和妈妈捕鱼的样子。大网撒下水面,缓缓地开一阵船,然后妈妈和哥哥一起合力把网拖上甲板,一网白花花的鱼就在甲板上喧闹开了。或者,丝网下下去,哥哥和妈妈划着腰子盆和小划子在网的两侧驱赶鱼群,妈妈使用竹篙拍打水面,哥哥则会玩杂技一样双脚踏上腰子盆两侧的盆沿,一上一下地颠起来,如同在水面上玩蹦迪。网慢慢收起时,网眼里已经挂满了鱼,仿佛岸上的农家墙壁上的晒秋。那样的哥哥最终消失在水里,让蓝丝觉得不可思议。

平板桌面上有几款游戏,都是“消消乐”和“连连看”之类的小游戏,哥哥本来就是一个不爱动脑筋的人,常年的船上生活,让他比同龄人要单纯得多。

蓝丝看见平板桌面上还有一个命名为“日记”的文档,心下犹豫,要不要打开看看。小学时,老师就告诉她和同学们,日记会涉及个人隐私,是不能被随便偷看的。蓝丝抱着哥哥的平板电脑,呆呆地坐等天亮。

5

天亮时妈妈从岸上回来,带上船的有西红柿和南瓜,也有排骨和仔鸡。蓝丝最爱糖醋排骨和辣子鸡,妈妈准备为女儿露一手。

蓝丝在船上待了三天,陆游请求她说的话她说了一船舱,但妈妈不为所动,她说她不想拖累蓝丝,她也舍不得离开这条江。

第四天晚饭后蓝丝收拾好了行李箱,哥哥的平板电脑她本来已经收到行李箱中了,想想又拿了出来,放到床头柜上。哥哥的东西,还是留在船上比较合适,说不定哥哥有时会浮出水面,想上船来再玩玩它,或者记录点什么。

天很蓝,手镯似的一弯月牙挂在上面。当然,它是一截残缺的手镯,不亮,如同蓝色幕布上的一个道具。趁黑,妈妈把船开出了柳林,朝下游开去,下行十几里然后朝对岸江湾里开过去。江湾里坐着几座山丘,像几个坐在岸边垂钓的巨人。船停在山脚边,蓝丝妈依然划了小划子去下网。下大船前她叮嘱蓝丝,别开灯,开灯会招人的眼光。蓝丝手托着腮帮,看妈妈把小划子一点点划远,看岸边路灯的光拍到水面上,被水波拽出好远。无聊了,她的目光又落到了哥哥的平板电脑上。里面会记些什么呢?估计他只会记些流水账,但也有可能会有隐私,比如:妈妈曾经提醒他,马环枝有点不对劲,怕是外面有人了。哥哥当时曾轻描淡写地说:不会的。那他彼时真实的内心感受呢?他是不是发现了马环枝和别人偷情,一时想不开?哥哥,哥哥,请你原谅,我要看你的日记了……

蓝丝正要点开哥哥的日记,忽然岸上传来了歌声:“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声音是故意憋成的女音,唱的是黄梅戏《天仙配》里面的选段。蓝丝扔掉平板电脑,把头伸出船舱,想看看什么人在唱歌。看得见妈妈的小划子在灯光水影里影影绰绰,却看不见岸上的人。岸上的人又提高了音量唱起来,还是那几句歌词,只是唱得有些急迫,不像众仙女在南天门看人间时那样好奇和怡然。看样子是个醉汉。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把小划子朝岸边靠过去了,唱歌的声音停止了,不久,妈妈的小划子划到了大船边,拉上来一个年轻的男人。

你是蓝丝吧?我是陆游啊。陆游站在船舱里,朝蓝丝腼腆地笑,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挠后脖颈上的那块花斑癣。面对蓝丝的那一刻,他有点惊喜。站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个小仙女。蓝丝也很惊奇,这人比照片精神多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船上来的。

陆游说他已经在岸边蹲守了好几个月了,刚才他看见小划子,就唱歌了。他打听到G-117 号渔船上的女老板喜欢听黄梅戏。唱歌就是他和G-117 号渔船上的女老板“对暗号”。好几个人被他对暗号对跑了,也有置之不理的,还有一个用滚钩钓鱼的要用鱼竿打他,被他逮住了。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他终于如愿了。

陆游盘腿坐在船舱中的地铺上,正儿八经地开始做蓝丝妈的思想工作。他说说说,大道理讲了三大船。蓝丝时而看陆游,时而看妈妈。她觉得陆游说话的样子很像她大学时的辅导员,侃侃而谈,样子有点迷人。蓝丝妈痴痴呆呆地看着陆游,好像在陆游脸上看到了蓝奇的影子。眉毛?还是鼻子?她现在看所有的年轻男人都觉得像蓝奇。蓝丝害怕妈妈会有什么不礼貌的举动,轻轻扯扯妈妈的衣角。

上岸我们住哪里去?妈妈好像突然醒过神来,她长叹一口气,忧伤地问。

您放心,政府对上岸的渔民有过渡帮扶计划,每月发放一千元租房补贴。我帮你们问过,东郊的平房六百元一月,机场新村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八百一月,景香苑小区的小户型精装房,也就一千一月。我还可以帮你申请廉租房。

不打鱼了,我也不会别的什么,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底,总不能让我们坐吃山空。

渔船征收后,政府也有不少补贴。保洁这样的活还是能找到的,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如果你不喜欢,我还有个建议,你愿不愿去菜市场申请一个卖鱼的摊位?

陆游还就渔船征收款和房产分配的法律知识,给蓝丝妈做了详细讲解。陆游懂得真不少,想得也周到,蓝丝看他的目光中满是羡慕和欣赏。

船上有船上的艰辛,生活上如果没有了后顾之忧,谁还不愿意上岸过舒服日子?但,心里怎么还有什么扯着痛呢?

陆游仿佛洞悉了蓝丝妈的心思,热情地说,你要是舍不得这条江,我和蓝丝会常陪你过来看看。

真的?

真的!

蓝丝妈长吐一口气,好吧,看在你是我家蓝丝朋友的分上,我考虑考虑。

朋友?蓝丝惊讶地瞪大了眼,刚要说什么,就被陆游用眼神制止了,他朝蓝丝眨眨眼,坏坏地一笑。蓝丝吐了吐舌头,也心照不宣地笑了。

陆游叫蓝丝妈送他上岸,蓝丝妈突然不高兴了,大着嗓子嚷嚷: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你上岸?出租车都打不到了呢。船上这么宽敞,你就凑合着住一晚吧。

陆游本来准备上岸后扫辆单车骑回去,现在顺水推舟,说谢谢阿姨,我也想体验一下船上生活呢。明天我们一起上岸好不好?

中。蓝丝妈爽快地答应了。

陆游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朝蓝丝看了一眼,蓝丝赶忙低下头,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6

半夜里,一阵压抑的呜咽声闯入了陆游的梦乡,陆游想坐起来看看声音来自哪里,身子却沉得不听使唤;想置之不理,那声音却不屈不挠地在耳边萦绕,像夜半求宿的敲门声,声声入耳。想要仔细听听那声音,那声音却又像打了马赛克,迷迷糊糊了。

儿子啊,是你吗?你靠过来,靠过来啊,呜呜……

陆游猛地坐了起来,冷月照窗,床铺轻摇,他一下想起来了,他是在船上。先前闯入梦中的声音,像撤去了马赛克的镜头,突然清晰了。是哭声,是凄婉缠绵的哭声。声音来自船头,被极力压抑成一缕一缕的,细烟一样缭绕。陆游起身移步,掀开船舱的门帘,就着朦胧的月光,瞧见船头坐着一个月白的人影,从宽宽的背影看,他知道那是蓝丝的妈妈。陆游轻咳了一声,慢慢走过去,想安慰她几句。蓝丝妈转过头,指着江面让陆游看。

什么?

你小声点。白鱀豚,我家蓝奇变的白鱀豚。

陆游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三十米左右处的水面上有浪花波动,好像有一条大鱼,或者是江豚。“啊——”,它突然叫了一声,像婴儿一样的叫声,声音稚嫩得让人心软、心暖,恨不得搂它入怀。陆游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想把它看得更真切些。它若即若离,看着它朝船头游过来了,却又突然掉头,游向另一侧了。它掉头的那一刹那,陆游看到了它灰白的头顶和脊背。真的是白鱀豚吗?“啊——”,陆游模仿它的声音长鸣一声,它“哗啦”一声钻进了水里。

后半夜,陆游睡得很累,似梦非梦中,一条大鱼总在他的身边搅和,一会儿它变成了白鱀豚,一会儿变成了江豚,一会儿又变成了哭泣的蓝丝妈妈。

第二天,陆游起得有点晚。他起来时,蓝丝妈已经把早餐端上桌了。陆游走出船舱中的小隔间时,蓝丝妈正把泡好茶水的茶杯往黑色手提包里放,放进包里的还有她的身份证、户口本和与船有关的所有证件。

这江里还有白鱀豚吗?陆游打着哈欠问蓝丝。没等蓝丝答话,蓝丝妈抢着说:有的。这么大的一条江,怎么会没有白鱀豚?我常听见它唱歌呢。

陆游已经感觉到蓝丝妈有点神神道道的,所以他还是把目光转向了蓝丝,希望得到蓝丝的答复。蓝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听我爸和哥说过,见过几条,都是死的,有的被螺旋桨打得血肉模糊,有的被渔民的滚钩挂住了,拖上来虽然尾巴还在动,但很快也死了。

最近见过吗?我是说最近。

当然有啦。蓝丝妈抢着说,昨夜我们不是见到过吗?

陆游揉揉乱糟糟的头发,嗫嚅着问:阿姨,可不可以让我再在你们船上待一天?

可以。蓝丝妈大声回复。

陆游打电话给魏主任,要求请假一天。魏主任问他事由,他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已经找到G-117 号渔船了,想跟船家多聊聊,所以就不去办公室了。

魏主任说,这是正常工作,不算你请假。要不要帮手?需要的话,我和陈大姐马上过来。

不需要啦。

陆游挂了电话,蓝丝不解,不是说好让我们今天跟你去渔政处签合同吗?

蓝丝妈用胳膊肘狠狠地捣了一下她的腰眼,使眼色叫她不要多言。吃过早饭,陆游又问:阿姨,今天能不能开动你的船,慢慢在江中行驶?油费我出。

哪能让你出油费?你说往哪开就往哪开。要开多远都可以。以后,我们就没有机会再在江面上游荡喽。

船在江面上缓缓开动,从小码头沿江的南岸顺流而下,经横港到荻港。午后,又沿长江北岸逆流而上,经大通,过胥坝,到池州境内。陆游在甲板上或坐或站,打开手机摄像功能不停地搜索水面,一整天却连条像样的鱼都没有看到。蓝丝起先撑了一把遮阳伞站在他身边,江面上风大,遮阳伞一连几次被吹翻了过去,人也差一点被带进了江水里,后来索性收了伞,和陆游一道在阳光下暴晒。其间,陆游接到魏主任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问他和船主谈得怎么样了;第二个电话还是问他和船主谈得怎么样了。陆游没有多解释,他的手机一直在当摄像机使用。蓝丝的充电宝一直揣在他的上衣袋里,源源不断地给他的手机提供能量。手和胸口都烫烫的。

太阳落进江水中时,江面上开始活跃起来,一群江豚进入了视线,由远及近,像涌动的波涛。它们不时地蹿出水面,水花四溅。等到它们到了G-117 号渔船附近,陆游终于看清,在它们跃出水面时,一群小鱼也惊慌失措地跃出来,同时,他还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叽叽喳喳”,不是他昨夜听到的“啊——”声,难道昨晚见到的真的是白鱀豚?陆游心脏“咚咚”跳起来,一股潮热涌遍全身。虽然手机的摄像头一直跟随江豚向下游转过去,心却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傍晚,船又停靠到柳湾里。饭菜的香味缭绕在舱内舱外,连柳林里的鸟都闻到了,“叽叽喳喳”地在渔船附近闹腾。蓝丝妈拿了两瓶啤酒放到了饭桌上,要为陆游饯行。来,干!蓝丝妈端了满满一杯啤酒,“滋溜”一口全吸进了喉咙。陆游也端起他面前漾着泡沫的啤酒,向蓝丝妈示意了一下,仰脖送到了嘴边。

“啊——”,船舱外面,对,就是船舱外面,紧挨着船帮的地方,传来了婴儿般的叫声,陆游蹾下酒杯,“呼啦”一下冲出了舱门,险些一头栽进江水里。一条一米多长的灰白豚类生物,在他眼前优雅地一扬扁平的尾巴,溅起小小的浪花,隐身到水里。蓝丝和她妈妈也都冲出来,并排站在船舷边。几双目光,在水面上撒开了大网。陆游赶忙掏出手机,开启了拍摄模式,但手机亮了不到一分钟就“滴滴”叫起来,很快就熄灭了。

手机!陆游冲蓝丝喊。蓝丝忙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在陆游的提醒下,蓝丝妈也拿出了手机,对着江面“咔咔”乱拍起来。

在那!蓝丝指着一棵歪脖柳树叫道。那棵歪脖柳树半截泡在水里,露出水面的地方正巧有一个硕大的树瘤。“白鱀豚”灰白的头在树瘤后面露出来一点点,和他们捉迷藏。一瞬间,它又没入到水下。他们在船舷边等了它很久,直到月亮升起来又被云层盖住,他们才回到船舱。

电灯雪亮。他们各自把手机中抓拍的照片翻出来,放大,再放大。陆游用蓝丝的手机录的视频里,它出现一秒:首微仰,长长的嘴喙枪管一样指向天空,青灰色的尾巴一摆,水面上留下一个漩涡。蓝丝妈的手机里也拍到了,可惜拍照时手抖动了,它模糊成一团青灰色。

是白鱀豚,没错,一定是白鱀豚。陆游有些激动,像领导一样来回地踱步,船板在他脚下咚咚作响。他极快地来回走了几步,就让蓝丝把视频快快发给他。他又转头看着蓝丝妈说,快送我上岸吧。

不多住一晚?蓝丝妈有点不甘。

送我上岸吧。我还会来的。我们从哪里靠岸?

从小码头靠岸。这回蓝丝妈答话干脆利索。是的,她的船不用躲啦,不用躲到柳林子里去,也不用躲在水湾里,她的船将光明正大地靠到小码头上,船上的人大摇大摆地上岸。

长江中游的江面上,最后一艘渔船,在月光下朝小码头行驶而去。

7

清晨,蓝丝和她妈被陆游的电话拦在了船上。

不急着上岸啊。你们等我,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了,再来处理你们的事。

蓝丝对着电话“哦哦”,蓝丝妈站在一旁干着急。当她一听说陆游一会儿还要到船上来,立即眉开眼笑。她喜欢这个小伙子,感觉他跟蓝奇有什么地方像。要是陆游能做她的女婿,失去蓝奇的那块心洞,或许能补上一些豁口。

陆游一上船就让蓝丝妈开船,还是像昨天那样开,但范围缩小点,就在荻港到大通这一片。白鱀豚既然在这里出现了,应该不会跑太远。

到底是不是白鱀豚啊?蓝丝觉得没有把握。

昨夜,我已经把视频发给我熟识的教授了,他还没有给我回复。我估计他们会召开专家会议。陆游有点小兴奋,也有点小自得。他认识的那位教授是全国有名的水产专家。陆游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藏,手机突然唱起来,铃声是黄梅戏《天仙配》里的唱词“渔家住在水中央”。电话是老魏打来的,问他今天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到单位打卡。陆游一吐舌头,忙解释,早上准备打电话向领导请假,一忙就忘了。

你还要请假?交给你的工作你什么时候完成?

估计还要几天,这不正在和船家磋商吗。陆游朝蓝丝眨眨眼。

别打着磋商的幌子旷工,你要是完不成任务我可以另外派人去做。

能完成任务。保证完成任务。

渔船离开小码头一个多小时后,陆游收到了教授的微信信息,说陆游发给他的视频中的生物,可能是江豚,不可能是白鱀豚。还说2006 年各国专家一同在长江流域进行了为期38天的地毯式搜索,也没有发现白鱀豚的影子。白鱀豚已经灭绝了。陆游看着微信,牙痛似的动着嘴唇,不停地挠着他的花斑癣,不说话。

恐怕就是江豚呢。蓝丝小心地看了一眼陆游。

我认为是白鱀豚。不信你上网查查。陆游不服气。

蓝丝果真要上网查,嫌手机不方便,她把蓝奇的平板拿过来。她刚输入“白鱀豚”三个字,页面上立即出现了许多词条:

白鱀豚的资料

白鱀豚灭绝的原因

白鱀豚和江豚的区别

蓝丝迫不及待地点开一条:1973——1985 年间,共意外死亡59头……长江下游水域中意外死亡的白鱀豚,有三分之一是被轮船螺旋桨击毙的。

她又点开一条:江豚,脊背光溜溜的没有背鳍,俗称江猪;白鱀豚,嘴喙长,有背鳍。看到这里,她赶忙又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昨天拍的那段视频,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才抬眼看着陆游说:昨天拍的视频中,没有看见它的背鳍。没有背鳍的是江豚。

没有吗?陆游夺了蓝丝的手机看视频。他也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这上面是没有看见它的背鳍,它的背鳍还在水里没有露出来呢。它是白色的,这你也看不出来?它的叫声是“啊——”,这就是白鱀豚的叫声啊。陆游很不服气,又把视频拿给蓝丝妈看。蓝丝妈一口咬定它就是白鱀豚。

这天晚上,陆游请求再在船上住一晚,蓝丝妈说好好好……一连说了十多个“好”。这晚的月亮已由一截残镯修复成一弯小船。蓝丝起先陪陆游坐在甲板上,后来实在受不了蚊叮虫咬,还是回船舱了。妈妈责备她不懂事,把陆游一人丢在甲板上。蓝丝抿嘴一笑,点了盘蚊香,送到了甲板上。

夜很静谧,月光和水光杂糅在一起,天地之间混沌成了一体。江水哗哗,像一群精灵躲在水底呢喃。熬了大半夜,一无所获的两个年轻人才走进船舱。陆游睡船舱中东面隔间,蓝丝进西面的小隔间睡到了妈妈身边。蓝丝妈嘴角挂着笑意,睡梦中她跋山涉水,终于找到了以前一起在江上讨生活的那些老伙伴,他们正在高楼林立的小区公园里干酒呢。妈妈的鼾声抑扬顿挫,像一截火车头在亢奋行驶。蓝丝无法入睡,坐起来划拉蓝奇的平板电脑。她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中的一个图标边犹犹豫豫,图标中的“日记”二字好像给它筑了一道带刺的篱笆。最终,她的手指还是像一只土拨鼠钻进了它的篱笆。

哥哥的日记也许记录了他和马环枝的恩爱或仇怨,蓝丝没有兴趣了解这些八卦,她只想了解哥哥失踪前最后几天记载了什么。她把日记一下拉到了底部,最后一则日记的日期是去年11 月23 日,正是哥哥失踪的前一天。

“我又看见它了……”

“啊——”,好像跟蓝丝眼前的文字呼应似的,江面上又传来了一声婴儿般的叫声,妈妈热烈的鼾声戛然而止,蓝奇,蓝奇,我家蓝奇在叫我了。妈妈一跃而起,穿着花汗衫和花裤衩夺门而出,一下蹿到甲板上。蓝丝和陆游也都跟到了甲板上。手机电筒和户外强光照明灯一起照向了江面。波涛微漾,像无数江豚过境。明月沉璧,触手可及,就是没有白鱀豚的影子。

明明听到它的叫声了。蓝丝妈嘀咕。

蓝丝说,我也听到了。也许,有月亮的晚上,它就会出来冲着月亮唱歌。

陆游坚持说,它不是在唱歌,它是在求救,它发出的声音应该是类似SOS 的那一种。

哦,对了,也许我哥哥之前看到过它。蓝丝突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日记,第六感告诉她,哥哥写的应该是白鱀豚。她转身回船舱,又捧起了平板电脑,拿到了船舱中。“我又看见它了,它在离我的腰子盆五六米远的地方仰泳,它朝我微笑。我丢给它一条早就准备好的鲫鱼,它接了。我把腰子盆朝它划过去,想看看它背上的伤是否好了,它却慢慢沉下水了。明天,我得再给它准备点阿莫西林。”

蓝丝迅速把日记往上拉,看到去年11 月16 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我划着腰子盆上岸时,看见一头白鱀豚就在岸边的草丛中,背鳍处血肉模糊。我以为它死了,仔细看,它的嘴还在动。我拿了一条翘嘴鱼喂它,它竟然温顺地接受了,那样子很像我的女儿。它恐怕也是被螺旋桨打伤的吧。我希望它活下去。”

11 月18 日:“找了两天,终于在柳林里又找到它了。它搁浅在沙滩上,伤口边缘已经腐烂泛白。也许它不是搁浅,而是在晒太阳,想用阳光杀菌。我又喂了它几条鱼,其中一条鱼肚里,我塞了四粒阿莫西林。四粒药,分量是多了,还是少了?”

蓝丝和陆游坐在船舱里,久久讨论蓝奇和一头白鱀豚的事。

原来长江里真还有白鱀豚啊。陆游坚信,蓝奇在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不会搞错。只要找到一头,它就不是最后一头,绝对不是。

蓝丝开始幻想:哥哥是划着他的腰子盆寻找其他白鱀豚去了。长江这么长,寻找当然需要时日。说不定明天,朝霞铺满江面时,哥哥就会划着他的腰子盆逆光而来。

明天……明天,陆游还将请假,蓝丝也将续假,他们要去寻找白鱀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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