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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彬宇先生诗说中国之小道大成

 礼博士委员会 2023-10-25 发布于北京

按:《诗说中国》是首部以古诗及注论形式总结和致敬中华民族众多圣贤豪杰的著作,是为了能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用古诗概括、歌咏中华民族历代圣贤的生平事迹及其精神风貌,融文史哲于一体,显精气神于一言,唯愿广大青少年通过诵读后烙印于心,得圣贤精神滋养、贯通中华文脉、鼓舞华夏儿女大步前行,慎终追远以继往开来,与古今贤哲一道,为推动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此诗由国画家杜海峰绘制《蒲松龄小道大成》诗意图。本文选自廖彬宇先生《诗说中国——中国精神之礼义三百图》,由著名文化学者张红星教授注解。全书365篇内容将陆续发布,每幅图之命名均为相关成语。

甲申岁怀蒲松龄七律

欲博功名非为己,安民济世更无他。

观文似月生幽趣,运笔如风拂彩霞。

茶可醉人何必酒,书能忘我岂须花。

苦心报国志难遂,落入泥塘吐异葩。

黄德劲先生诗评:

2023年一首《罗刹海市》,又让聊斋火了一把吗?长眠于此的蒲松龄,一定微微而笑了。何止《罗刹海市》?何止歌坛文坛?

只是,这位“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不会想到,当年曾经屡试不第、志气难舒,一辈子穷困落魄、郁郁而终的他,身后会名播寰宇,风行于世界;不会想到“小道”有“大成”,一本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的小说,备受推崇,影响极深。即便一首刻意取材的歌,也能唱得人鬼皆惊。

彬宇先生怀蒲松龄七律,纯以写意胜,与留仙本人之文采隽秀极相契合。而蒲翁之“文生幽趣”“笔拂彩霞”,最终所成就之“泥塘异葩”,根本还在其难遂之“苦心”, “安民济世更无他”。苦心人,天不负。全诗大致可以作两部分解读:

一则“苦”——人生何其苦也,功名终未遂;一则“异”——遭际何其异也,聊斋吐异葩。

聊斋,志异。世界之大,岁月之长,异事何其多也?而能流传千古若《聊斋志异》者,又几何也?“茶可醉人何必酒,书能忘我岂须花”!

蒲松龄(1640年6月5日——1715年2月25日),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济南府淄川(今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清代文学家,短篇小说家。

功名未遂谁胜汝?

“欲博功名非为己,安民济世更无他。”蒲松龄的一生,甚至到了垂暮将逝,都在功名的深海里难以自拔。这也正是中国士君子的宿命与使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此目标,皓首穷经。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俊,一眨眼就是老病侵寻的衰残老翁了。

若依此标准,被称为“最牛复读生”的蒲翁,这一辈子真是糟透了。但放眼千百年呢?

一者,少年英才。

明朝崇祯十三年(1640)农历四月十六日,山东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区)县城以东七里许的蒲家庄,随着一个婴儿的降生亦从此名闻遐迩。这个婴儿就是蒲松龄。

蒲姓一族世代居住的蒲家庄,原来叫做满井庄。庄东头低洼处有一泉眼,村民们在周围砌上石板,成了一口井。这井里的水永远是满满的,夏秋多雨季节更是涓涓自溢。村民们到这里汲水,不需要井绳,弯腰即可,便称它为“满井”,村也以此为名。因四周植柳百株,有柳有泉,所以又称柳泉。“柳泉居士”之名,便源于此。

当年,这里是青州府通济南府的交通要道,路人熙熙攘攘。传说蒲松龄曾在泉边茅亭下设茶摆烟,每逢路人经过,便邀其休息,请其谈狐说鬼,借以搜集素材,创作《聊斋志异》。不过这只是传闻而已,因为有多位专家考证,为生计所迫常年在外教书的蒲松龄,是不可能有时间在家乡闲坐喝茶侃大山的。

蒲姓自始祖蒲璋至蒲松龄,凡传十一世。蒲松龄的高祖蒲世广,是县学的廪生,也是见于记载的蒲氏家族在科举上有所成就的第一人。他“少聪慧,才冠当时”。蒲松龄的曾祖蒲继芳是县学的秀才,有子五人:生泽、生溪、生洙、生汭、生沇。四子蒲生汭即蒲松龄的祖父。蒲生汭默默无闻,倒是他的堂弟蒲生汶不同凡响。蒲生汶幼年丧父,全赖母亲抚养长大。他事母至孝,有次听说母亲病重,悲恸欲绝,加之身体一向羸弱,竟吐血数斗而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梦别》曾记述了他死时的一段轶事。

蒲生汶孝于亲,笃于友,读书刻苦,备极艰辛,成就不凡。蒲生汶是蒲氏中唯一一个进士出身的人,代表着这个家族历代所取得的最高荣耀,所以,热衷于科举的蒲松龄对这位“先叔祖”津津乐道,且将他写进了自己的《聊斋志异》。

蒲松龄的父辈共有兄弟五人,他们在学业上一无所成,生活上也日渐困顿。蒲松龄的父亲蒲槃,字敏吾,读书力学,期望能像前辈通过科举出人头地,但无奈二十多岁了,连个秀才也没有考上,而其时家已“苦贫”。这种境况使得他无法继续留恋文场,只好弃儒经商。在那个时代,士为四民之首,商为四民之末。作为生长于书香之家的一个儒生,脱掉长衫去日逐蝇头小利,对个人来说,是大违夙愿;对家族来说,是有辱门风。要不是实在迫不得已,蒲槃是不会弃儒从商的。当时蒲家生计之窘迫由此而知。以至于蒲松龄兄弟长到该读书的年龄,蒲槃竟无力为他们延请塾师。只好亲执教鞭,承担起了教子读书的责任。除蒲鹤龄外,三个儿子均不负其父一片苦心,先后进学,蒲松龄更是一鸣惊人。

蒲松龄在兄弟四人中,最聪明,最勤奋,文思最敏捷。他的长子蒲箬所撰《柳泉公行述》中说:“先父天性慧,经史皆过目能了,处士公(指蒲槃)最钟爱之。”殆非虚语。

顺治十五年(1658),蒲松龄十九岁,初应童子试,便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进学,成为秀才。一时举乡震惊。

当时的山东学政,文学大家施闰章曾经专门为蒲松龄的文章写下批语:

“空中闻异香,下笔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以维风移俗。”(王敬铸手抄《聊斋制艺》)

蒲松龄得到施闰章的赏识,取为头名秀才,自然特别荣耀,并且随着施闰章的文名日高,也就愈加荣耀非凡。所以后来为蒲松龄作传者,总是要对此大书一笔。后来蒲松龄屡应山东乡试,连连落榜,未获中举,回想起来就更加感激施大宗师的知遇之恩。《聊斋志异》里的《胭脂》,就是叙写施闰章做山东学政时慧眼识冤情,为东昌府秀才宿介平反的故事,篇中有“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又有怜才恤士之德”之语,篇末“异史氏曰”之后,蒲松龄又情不自禁地写了一段感激称赞的话: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屈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

由此可知蒲松龄的才情诗意,自幼便已崭露头角了。当时与他差不多同时进学、也是少年得意的淄川秀才,还有张笃庆、李尧臣。他们鹤立鸡群,踌躇满志,彼此相赏,乐于接近,又邀集了几位好友,结成了“郢中诗社”。五十年后,蒲松龄还曾抚今追昔地说到当时的情景:

忆昔狂歌共晨夕,相期矫首跃云津。

“云津”,出自《北史·文苑传》:“俱骋龙光,并驱云津。”比喻仕宦显达,可以想见当时的意气风发。

“观文似月生幽趣,运笔如风拂彩霞。”蒲松龄的文才,其实在当时是被广泛认可的,他甚至因此而生烦恼。其有自嘲的《戒应酬文》,便宣泄了这种苦涩。

“严寒侵蚀,霜气入帏,寒肌起栗,枵腹鸣饥”,“凭冰案,握毛锥,口蒸而露湿,灯凝寒而光微,笔欲搦而管冷,身未动而风吹。吟似寒蝉,身似缩龟。”多么可怜?

更苦恼的是:

“人生在世,具有须眉,无端而代人歌哭,胡为而自为笑啼?”真是“无谓矣哉!”为什么受这样的罪?还不是由于位卑家贫,要受人差使!

“利既不属,名亦罔归”,“典春衣而购笔札,曾不足供数日之挥”,实在“愚哉!愚哉!”名利皆无,徒劳心神,何苦来哉!

“且为冯妇于一次,过此再戒而不迟。”但是怎么可能?根本还在于:“人皆鼎烹,尔独藜藿;人且重裘,尔无絮衣,彷徨永夜,亦孔之凄!”

能文的蒲松龄受到当地大缙绅、地方官员的赏识,成为当地名士,但也给他带来无穷尽的负担,不仅要为馆东、幕主代笔,而且地方上造桥修路、修庙塑神,也让他写募捐疏和碑文,一般相识者乃至不相识的人家有婚丧贺吊之事,也请他代写婚启、请帖、祭文等类的应酬文字。他曾自序其文集说:

“余少失严训,辄喜东涂西抹,每于无人处时,私以古文自效。而吾邑名公钜手,适渐以凋零,故缙绅士庶,贵耳贱目,亦或阙牛而以犊耕。日久不堪其忧,因而戏索酒饵,意藉此可以止之,而远迩以文事相烦者,仍不少也。寒暑呻吟,极不可奈!以故凡有所作,集而成册,敢曰持此以问世哉?置诸案头?作应付之粉本耳!”

经常不断地替别人写贺吊往来的应酬文字,“作应付之粉本”,对一位在文学上有所追求的作者来说,不只是一桩负担,而且是一桩令人伤心的事。花费那么多时间、笔墨代人歌哭,值得吗?

二者,屡战屡败。

自考中秀才之后,蒲松龄的考试路,便是四个字“屡战屡败”,再也没有春风得意过。四十年的复读路,一头扎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越走越长,也越走越荒凉。

甚至到了年过六旬,蒲松龄还是不肯放弃。老妻刘氏实在看不下去,劝他别再折腾了。如果命里有,早就考上了,现在都要做到阁老了。(五十余犹不忘进取。孺人止之日:“君勿须复尔!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述刘氏行实》蒲松龄)

路大荒整理的《蒲松龄集·聊斋文集》十一、十二两卷为“拟表”,共收文近八十篇。所谓“拟表”是为准备乡试而作的练习,题目大都是参照当前朝廷中的大事拟出,如果乡试中出了已做过练习的题目,自然就基本可以默写出来,用不着再重新构思、斟酌字句了。在蒲松龄这近八十篇“拟表”中,注明年份的和依据所写时事可知其年份的,多半数是在康熙三十五年至康熙四十四年(1696——1705)十年间撰写的。说明这一期间,他仍然在为科举奋力挣扎。

康熙三十九年(1700),蒲松龄刚刚年逾六十。恰逢皇太后六十寿诞,朝廷诏开“恩科”。他以为好运来了,心情特别兴奋。以前屡战屡败,现在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写了一首《自嘲》诗:

皤然六十一衰翁,飘骚鬓发如枯蓬。

骥老伏枥壮心死,帖耳嗒丧拚终穷。

慨叹自己衰老应当认命,却又不能甘心:

余息尚存眼底空,攘臂直欲追裴公。

白头见猎心犹喜,起望长安笑向东。

自谓目空一切,要追踪唐代的风雅宰相裴度。还自拟为将如姜太公遇到出猎的周文王,“载与俱归”,辅佐周武王伐纣,功成封于齐,得到“东就国”(《史记·齐太公世家》)那等荣耀。虽然题作“自嘲”,但也真实反映出蒲松龄当时自以为机遇将至的心情。

可惜恩科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考试的结果仍然是“外甥打灯笼”。接下来康熙四十一年(1702)的例行乡试,重蹈覆辙。抚今追昔,蒲松龄不禁发出“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寄紫庭》)的慨叹,表示“久拚明主弃,不复染霜颜”(《客秋》)。此后,他彻底死了心,不再参加乡试了。

而在此之前的屡次经历,不能不让我们感慨柳泉居士“考运”实在太差:

康熙二十六年(1687),蒲松龄受到县令张嵋的非常礼遇,又有幸结识了名家王士禛,甚感欣慰。或许因为心情好,他在头场作八股文时,文思如注,运笔如风,一时粗心竟犯了“越幅”的错误。

“越幅”,就是考生书写卷子,不慎跳过了一幅,造成一幅空白,前后文不相接连(《六部成语·礼部》“越幅”条注释)。按当时的《科场条例》,试卷题字错落、真草不全、越幅曳白、涂抹、污染太甚等等,均以违式论,张榜除名,本科不准继续考试(《清史稿》卷一○八“选举三”)。他被勒令出场。

这个打击比一般情况的落榜,更使他懊恼、沮丧:

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痴坐经时总是梦,念当局从来不认输。所堪恨者:莺花渐去,灯火仍辜。

嗒然重首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乎?问前身何孽,人已彻骨,天尚含糊。闷里倾樽,愁中对月,击碎王家玉唾壶。无聊处,感关情良友,为我欷嘘。(《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蒙毕八兄关情慰藉,感而有作》)

命运似乎有意捉弄人。下一科,也就是康熙二十九年(1690)乡试,蒲松龄的二场表、论卷子,又一时粗心出现了违式情况,再次被黜。出场后,他写了《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

风檐寒灯,谯楼短更。呻吟到天明。伴倔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回头自笑濛腾,将孩儿倒绷。

“孩儿倒绷”,语出《艺文类聚》:宋苗振召试馆职,晏殊劝他温习准备一下,他说:“岂有三十年为老娘,而倒绷孩儿者乎?”既而考试,卷子里竟有“普天之下莫非王”一句,遂不中选。晏殊说:“苗君竟倒绷孩儿矣。”蒲松龄这里借以自嘲:考了半生,可谓是个老手,不料一时糊涂,竟出了差错。怨天也?怨人也?

蒲松龄一生最高的学历,或者说功名,便是“出贡”,而且是“援例出贡”。此时蒲松龄已经年逾古稀,距其离世也只有几年时间了。

对于这次出贡,蒲松龄的心情是复杂的,在科场中挣扎了大半生,最后总算是得到了一个岁贡生的头衔,每年还可以领取若干两银子,聊胜于无,心理上总是有所安慰。但想想当初“跃云津”的远大抱负,想想大半生孜孜以求科举功名所付出的心血,到头来只能以“一经终老”,不由羞愧难当。所以,闻蒲松龄考取贡生,亲朋前来祝贺的时候,蒲松龄感到颇难为情。他写道:

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

腐儒也得亲朋贺,归对妻孥梦亦羞。

七十多的年纪,考上又如何?只能徒留笑柄。

那么这个问题就应该探讨一下:既然你蒲松龄那么会写文章,为什么一辈子科考总是失败呢?科场黑暗不假,也没听说科场就和你有什么过节啊。

对这个问题,山东大学的马瑞芳教授认为蒲松龄被施闰章误导了。施闰章是个大诗人,他给山东秀才考试出的第一道考题叫做《蚤起》,也就是早起。科举考试考八股文,他的要求是你得揣摩圣贤语气,就是你得模仿这个话孔子会怎么说、孟子会怎么说,然后你代圣贤立言。既然题目叫《蚤起》,顾名思义,你就要阐述孟子在《蚤起》里面所讲的那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蒲松龄怎么写的呢,蒲松龄说:我曾经观察过那些追逐富贵的人,君子追求金榜题名,小人追求蝇头小利,只有对功名不感兴趣,身处深闺的女子,才可以悠然自在地睡个懒觉,不去追名逐利。这样写非常生动,但不符合八股文的要求。施闰章爱才如命,非常欣赏蒲松龄写的这个文章,他拿起笔来就写批语,他说蒲松龄的文章“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接着又写了八个字的评语,叫做“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此句评语被彬宇先生此诗化用为“观文似月生幽趣,运笔如风拂彩霞”,也是讲了此一典故),“观书如月”就是他看前人的作品,看得明明白白;“运笔如风”就是他写起文章来轻松愉快,写得非常流畅。施闰章大笔一挥,蒲松龄山东秀才第一名,蒲松龄县、府、道三试第一,以后名气很大。但是蒲松龄三试第一后,连续四次举人考试全部落榜,为什么?现在看来施闰章录取蒲松龄根本就是一种误导和误判,因为蒲松龄并没有按照八股文那种严格的要求来写文章,而蒲松龄就以为我这样写,我就能够取得更高的功名了,所以蒲松龄从考秀才一开始就偏离了跑道,但蒲松龄还是执著地继续追求功名。

其实辞者,达意而已。而八股文为了文章而文章。所谓真理向前一步就会变成谬论。让天下读书人把时光与精力都放到八股文格式中,死钻牛角尖,只为了科举上榜。就没多少读书人愿意去通习儒家六艺范畴内的各种学问和技能修养。大多数的读书人就成了孔乙己。像袁黄、熊鼎弼、张居正、孙传庭、毛文龙、徐光启、魏源等等这样真能务实创建功业的人就像大熊猫一样珍稀了。

三者,穷困逼人。

蒲松龄到底有多穷?其有一篇《除日祭穷神文》,读来有趣,又让人从心底生出悲凉来:

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难道说,这是你的衙门,居住不动身?你就是世袭在此,也该别处权权印;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假宽限施施恩。你为何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鳔粘胶合,却象个缠热了的情人?

穷神!自从你进了我的门,我受尽无限窘,万般不如意,百事不称心,朋友不上门,居住在闹市无人问。我纵有通天的手段,满腹的经纶,腰里无钱难撑棍。你着我包内无丝毫,你着我囊中无半文,你着我断困绝粮衣服俱当尽,你着我客来难留饭,不觉的遍体生津,人情往往耽误,假装不知不闻。明知债账是苦海,无奈何,上门打户去求人;开口五分行息,说什么奉旨三分,到限期立时要完,不依欠下半文。无奈何,忍气吞声背地里恨。

自沉吟:我想那前辈古人也受贫,你看那乞食的郑元和,休妻的朱买臣,住破窑的吕蒙正,锥刺股的苏秦。我只有他前半截的遭际,那有他后半截的时运?可恨我终身酸丁,皆被你穷神混!难道说,你奉玉帝勅旨,佛爷的牒文,摆下了穷神阵把我困?若不然,那膏粱子弟、富贵儿孙,你怎么不敢去近?财神与我有何仇?我与足下有何亲?您二位易地皆然,我全不信。

今日一年尽,明朝是新春,化纸钱,烧金银,奠酒浆,把香焚。我央你离了我的门,不怪你弃旧迎新。

康熙十二年(1673),淄川春夏久旱无雨,眼看秋收也没有多大的希望。蒲松龄家原来就没有存粮,刚收获的小麦很少,为了多维持一些时日,不敢多用,每天只煮些稀粥度日,大人不能忍受也只好忍受,不懂事的孩子们就难免啼饥争食了。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景象:

黄沙迷眼骄风吹,六月奇热如笼炊。午饭无米煮麦粥,沸汤灼人汗簌簌。儿童不解燠与寒,蚁聚喧哗满堂屋。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篮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弱女踯躇望颜色,老夫感此心茕茕。

天真的孩子们饿得争食,做父亲的岂不心疼,岂不感到内疚!但他忧心的不只是眼前的景象,他想得更远:

于今盛夏早如此,晚禾未种早禾死。到处十室九室空,官家迫呼犹未止。瓮中担石已无多,留纳官粮省催科。官粮亦完室亦罄,如此蚩蚩将奈何?(《中日饭》)

此时,好吃懒做、不知营生的他的弟弟蒲鹤龄日子更不好过,蒲松龄也无力相助,只好规劝一番,一尽手足之情,有《寄弟》诗:

天旱不雨农人忧,骄花健草尽白头。我方书空心如锉,闻尔萧条愁不卧。比来禾麦已登收,家中百口犹啼饿。

“百口”是指蒲氏一族人,都难以为生。下面坦诚地说明自己的情况:

尔兄一女三男儿,大者争食小叫饥。墨耘笔耕易斗粟,凶年行藏安可知?伯兄衣不具,仲兄饭不足,踌躇兄弟间,倾覆何能顾?

衣食上照顾不了弟弟,作为兄长只能告诫他在困难中要站得稳、把得住:

吾家家道之落寞,如登危山悬高索,手不敢移,足不敢跻,稍有不矜持,下陨无底壑。况尔娇惰懒耕耘,一遇凶荒何忍云!

自顾不暇,何及兄弟?只好劝他自立自强了。

四者,心系苍生。

蒲松龄有一副关怀世道、关心民苦的热心肠,又秉性伉直,勇于仗义执言。他假谈鬼说狐,不只是写个人的失意、落寞,也抒写公愤,观照世态人情。

他一生位卑家贫,对官贪吏虐、乡绅为富不仁,感受特深,痛斥官吏贪暴的篇章便特别多。《伍秋月》描写王鼎入冥府,目睹皂隶肆虐,,愤而杀之。篇末“异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故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谓虐。况冥中原无定法,倘有恶人,刀锯鼎镬,不以为酷。”《梦狼》写白翁梦至其做县令的儿子的衙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其子则是一只虎。“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脍炙人口、广为人知的名篇《促织》,更从另一个角度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官僚的本质。

“欲博功名非为己,安民济世更无他。”蒲松龄之为人为文,又何曾只为一己之富贵功名?其在垂暮之年的一次奋力抗争,尤其显示了其心系黎民苍生,怀抱家国天下的拳拳之心。

康熙四十八年(1709),蒲松龄已是古稀之年,却挺身而起,对蠹吏康利贞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

康利贞充任淄川漕粮经承,妄造杂费名目,每石增派至二两一钱有零,引起了全县纳粮户的不满。蒲松龄向县里送上了《恳减米价呈》,没有效果,又会同几位秀才向康利贞面质,,康利贞支吾搪塞,声称事不在已。蒲松龄一气之下便借了毕家的仆马,去济南布政司反映情况,只是考虑到自己“平生未入公门,一投词遂失故步”,再说还未与兼署淄川县的利津县令俞文翰见面,越级告发康利贞“未免过急”,故没有向布政司投呈。

他回县后递交了《又呈俞县公》,依然无结果,便再到济南布政司衙门投上了《请明米价呈》。“四月中旬,藩台访其蠹状,,行文到县,使(康利贞)不得复入公门。”康利贞闻讯,便腰缠已征收的银两,躲藏了起来。

不料不多时间康利贞又回到了淄川,招摇过市,声称已得到新城王士禛的荐举,明年复任漕粮经承,全县士绅大哗。

蒲松龄与王士禛虽然名位悬殊,但二十多年来时有书信往还。王士禛对他很友好,新刻的著作忘不了寄赠一部。他对这位达官兼诗坛领袖非常敬重,为王士禛的罢官鸣不平。

他闻知康利贞之声扬后,出于对蠹吏的义愤和对自己所景仰、敬重的渔洋先生声誉之爱护,便诚恳而率直地写了一信。

当时王士禛已年近八十,蒲松龄刚逾古稀,都已是耄耋之年。王士禛名位甚高,秉性温谨,不会为一个卑污小吏而干犯众怒。他接到蒲松龄的信,默然接受了这位耿直可爱的老秀才的意见,不再推荐康利贞做淄川的漕粮经承了。

康利贞是个极善钻营的小人。先是投合了兼署淄川县事的俞文翰之所好,妄增漕粮折银,结果是触了霉头。新县令来任,他竟然有能耐弄到像王士禛这样的大人物的荐书,却又被蒲松龄砸了锅。他闻知此计不成,还是不死心,又想方设法地钻营,投靠了时正居家的离职溆浦县令谭再生。

蒲松龄比谭再生年长,曾同为县学生员,多次同赴乡试,也算是老朋友。所以他听说康利贞又钻营依托谭再生,就和另一位秀才联名,给谭再生写了一信,述其劣迹。此信触动了谭再生的痛处,虽然在蒲松龄是忠言相告,却使他颇难为情,也颇恼怒,竟没有理睬,从此也就与蒲松龄断了交情。

当时蒲松龄也没有罢休,又理直气壮地向县令吴堂递交了一份呈文,请求“剪恶除根”,永不准康利贞再担任漕粮经承。吴堂怕事情闹大了影响自己的前程,只好不再用康利贞了。

没有一颗真正为民的心,没有一个倔强的真个性,怎么可能坚决彻底要把贪官污吏彻底扳倒?又怎么可能写出除恶扬善的传世佳作?

落入泥塘吐异葩

“茶可醉人何必酒,书能忘我岂须花。苦心报国志难遂,落入泥塘吐异葩。”对于真正有操守、有志向、有情怀,而又有冲天才气的人来说,任何险阻都挡不住其才气迸发,逆势有为;挡不住其崇德广业,成就人生。无酒,茶也可;无花,书也可。落在泥塘里,也会是盛开的帝王莲。在世时可能自己都完全不会知觉,但时间早晚会证明这一切。《聊斋志异》,狠狠地回报了留仙人。

彬宇先生“茶可醉人何必酒”堪称极妙,同时又双关了蒲松龄的“茶缘”。

相传,蒲松龄为了写《聊斋志异》,便在家乡路边摆了一个茶摊。过路的人尽管坐下歇脚喝茶,分文不取,只是一定要讲一个故事才行。蒲松龄听罢这一桩桩人间悲喜事, 便将其润色记下,最终写成一本《聊斋志异》。这一逸事最早记于《三借庐笔谈》,鲁迅分析说蒲松龄以茶盏换故事的说法难以令人相信,原因是蒲松龄穷困至极,有时甚至食不果腹,又如何有这般闲情逸致呢?即便如此,此说法却也不是无稽之谈。凯亚在《聊斋先生的茶道》一文中曾写:“蒲松龄一生嗜茶成癖,朝朝暮暮都离不开茶。他的许多作品,尤其是《聊斋志异》和《聊斋俚曲》,可以说,当初都是从喝茶聊天中'聊’ 出来的。无怪人们送给他一个别致的雅号,称他'聊斋先生’ 。聊斋,聊斋,即喝茶聊天之斋也。”

还有人说,蒲松龄“茶盏换故事”,其中的茶,便是他自己发明并记载到其著作《农桑经》中的菊桑茶。据说蒲松龄在自己的宅院旁开辟了一片药圃,种植中药、收集药方,最终研究出一剂药“菊桑茶”润肠通便,补肾抗衰。

蒲松龄不仅对药茶颇有研究,更是一位熟谙茶道的茶学先生。据统计, 《聊斋志异》494篇中有35篇涉及茶文化,其中“茶”字共出现39次,“茗” 字共出现22次。 书中出现了许多茶名、茶具和民间茶饮礼俗,如果说陆游的300余首茶诗是宋朝茶文化、茶道之体现,那么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可说是清朝民间茶风之大观了。

《聊斋志异》中直接提到茶名茶具的篇章并不很多,其中《水莽草》是最有代表性的篇章之一。书生祝某外出探友时,中途经过一间茶肆,卖茶女美丽婀娜,祝生为其所迷,饮下水莽草。临走时肆中老妪将戒指褪下,并将少许茶叶和戒指一起赠与祝生。祝生到朋友家后,察觉身体不适,经友人提醒,知道自己遇到了水莽鬼,唯有水莽鬼旧衣物才能解毒。友人代祝生前去求情,鬼婆不允,祝生由此而死。 “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 ... ... 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王立和施燕妮指出,此处祝生接过的“茶叶一撮” 便是“散茶”。 宋朝最为盛行的是“饼茶” (团茶),而到了清朝随着制茶技术的成熟,团茶式微,散茶迅速发展,文中出现的叶茶也是与明清茶俗吻合的。

此外,蔡定益在《论<聊斋志异>中的茶文化》一文中详举了《聊斋志异》中的饮茶风俗,分别是“客来敬茶” “饮宴上茶” “酒后饮茶” “以茶代酒”“家常饮茶” “待客茶果” “施茶慈善” “以茶祀神”和“饮茶娱乐”,可见, 《聊斋志异》中饮茶之场景比比皆是,这便仰仗于聊斋先生对品茶之事的良苦用心了。

蒲松龄之所以能撰成《聊斋志异》这部志怪小说史上的登峰造极之作,与他“雅爱搜神”关系甚大。

关于蒲松龄“雅爱搜神”的情形,据邹弢《三借庐笔谈》所记:

相传先生居乡里,落拓无偶,性尤怪僻。为村中童子师,食贫自给,不求于人。作此书(指《聊斋志异》)时,每临晨,携一大磁罂,中贮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陈芦衬,坐于上,烟茗置身畔。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乃已。偶闻一事,归而粉饰之。如是二十余寒暑,此书方告蒇,故笔法超绝。

故事应该出自附会,痴迷却是事实。蒲松龄的这种爱好始于何时难以确认,他自谓:

“余少时,最爱《游侠传》,五夜挑灯,恒以一斗酒佐读。”(《题吴木欣〈班马论〉》)由此可以看出蒲松龄天生好奇的禀性。至少从二十几岁起,蒲松龄就开始喜欢奇闻异事,谈狐说鬼了。康熙九年庚戌(1670),蒲松龄应宝应知县、同乡孙蕙之聘离家南游。他在《途中》一诗中写道:“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其《聊斋志异·莲香》的故事素材就是这次途中言鬼的具体收获之一。

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处,蒲松龄特地说明:“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小说中男主人公)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莲香》可能就作于这一年或其后不久。因为在写于下年的《感愤》一诗中,蒲松龄自称“新闻总入《夷坚志》,斗酒难消磊块愁”。“新闻”指作者南来收集到的狐鬼怪异之事。“总入”意谓都收入。《夷坚志》,是南宋洪迈所撰笔记小说集,内容多系神怪故事和奇闻异事。

康熙十八年(1679),《聊斋志异》已具有相当规模,蒲松龄加以整理,并写下了著名的《聊斋自志》。其中写道: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蒲松龄十分真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而其背后,则是对命运的自白。如其在《聊斋志异》里的“异史氏曰”:

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首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

蒲松龄将已经作成的篇章结集,定名为《聊斋志异》,并写了《自志》,表白创作的缘由和苦衷,时在他进入毕家坐馆的那年春天。馆东毕际有性情疏放,很有些闲散的情趣,头脑颇不古板,他对馆师蒲松龄喜谈奇闻异事,撰写怪异故事,不仅不加歧视,反而颇为欣赏。

蒲松龄因而拥有了较为难得的写作条件,孤身一人,夜间灯下,“茶可醉人何必酒,书能忘我岂须花”,恣意地记述怪异,驰骋想象,结撰狐鬼花妖故事,乃至得意地将周边的毕家的子弟,也写进狐鬼故事中。

在毕家担任塾师的三十年,蒲松龄奉献了一生最好的年华,也将毕生创作的心血,推上了巅峰。

在此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蒲松龄与清初著名诗人王渔洋的友谊。王士禛,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县)人。新城王氏是名门大族,明代后期三代有显宦,董其昌题其坊额为“四世宫保”。入清后,王士禛兄弟四人,三人成进士,并且幼承家学,皆能诗。王士禛最杰出,一度为国子监祭酒,被尊为诗坛领袖。

新城王家与淄川毕家有三四代姻亲之好。康熙二十六年(1687)正月,毕盛育因孙子毕海玥死于除夕之夜,伤心致疾,旬日亦卒。其子毕世持悲痛过度,也卧病在床。王士禛与毕盛育父子皆有过往,他为吊唁毕盛育之丧、慰问毕世持之病,并答谢前年到新城吊祭其父丧的淄川诸至亲好友,来到了毕家。

毕际有是王士禛的从姑父,长了一辈,且年逾花甲。蒲松龄是毕家的西宾,颇有文名,便被毕家推出充当了接待、陪侍王士禛的角色。 “花辰把酒一论诗”,蒲松龄拿出了自己的诗稿,请王士禛批评。

王士禛当时正在撰写他的笔记体的《池北偶谈》,也从毕家人听说过蒲松龄不停地写谈鬼说狐的《聊斋志异》,于是索取来读。王渔洋从而意识到这位不得志的老秀才很有文才,不可小视。

王士禛当时虽然已是皇帝近侍之官,名声又大,但他性情温谨,喜结交文士。他和与自己地位悬殊的蒲松龄谈得很融洽、热烈,彼此都留下了良好印象。蒲松龄更是铭刻于心,终生未忘,直到二十多年后王士禛辞世时,还在挽诗中提到这次会见:

遥忆黑头已珥貂,相逢快语彻清宵。

(《五月晦日,夜梦渔洋先见过,不知尔时已捐宾客数日矣》)

时隔不久,王士禛接连派人送来了两封信,急切地向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稿本,还馈赠了香茶。信已不存,大概是由于他在毕家待的时间不长,未得尽读蒲松龄已作成的《聊斋志异》全部篇章,回家后仍不释怀。他后来成书的《池北偶谈》,其中有十一则与《聊斋志异》记述的是同一件事,其中的《五羖大夫》《贤妾》《心头小人》《天上赤字》《小猎犬》五则,标题、内容、语句,基本一致,显然是采自《聊斋志异》。《小猎犬》就注明了“事见蒲秀才《聊斋志异》”(《池北偶谈》卷二十六)。

自己在困难的境遇中,顶着不为包括执友张笃庆在内的许多人所理解的精神压力,长时期呕心沥血写成的作品,现在竟然受到王士禛这样一位海内大家的重视,粗鉴一过,兴犹未已,又急于索借细阅,蒲松龄心潮澎湃,激动地形诸于诗:

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一字褒疑华衮赐,千秋业付后人猜。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偶感》)

事实证明,王渔洋是有眼光的。而其为《聊斋志异》所题诗句,流传甚广,极富韵味:

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蒲松龄的和诗同样韵味悠长:

《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

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

在清苦的生涯中熬过了大半生,在寒灯下呕心沥血,也算是获得了苏轼在黄州说鬼怪抒忧愤的旨趣。蒲松龄的自豪,是溢于言表的。其实蒲松龄的著述,远不止聊斋。蒲松龄还有大量诗文、戏剧、俚曲以及有关农业、医药方面的著述,比如《婚嫁全书》《农桑经》《药祟书》《家政外编内编》《观象玩占》《历字文》等等,总近200万言。

但最精彩的还是聊斋。蒲松龄还在世的时候,《聊斋志异》就被广泛传抄,甚至很多高官都爱不释手。《聊斋志异》自(乾隆三十年)1765年初刻,其后200年间,所刊版本极多。因此人称:“流播海内,几千家有其书。”清朝很多知名文人都以模仿《聊斋》为荣。比如声名卓著的诗人袁枚和主修《四库全书》的大文人纪昀。

《聊斋》还在很早之前就走出了国门。它在乾隆年间就被传到日本,后来更是风靡美、法、德、意、俄等六十多个国家,是世界公认的文化资产。

据不完全统计,《聊斋志异》国内外出版的各种版本达三十余种,近二十个国家有译本出版。全国《聊斋》出版物有一百多种,以《聊斋》故事为内容编写的戏剧、电影、电视剧达一百六十多部。

对于蒲松龄和《聊斋志异》所取得的文学成就,数百年来,论述已多,不再列述。仅择现当代有代表性数则分享之。

鲁迅——

专集之最有名者为蒲松龄之《聊斋志异》。……《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又相传渔洋山人(王士祯)激赏其书,欲市之而不得,故声名益振,竞相传钞。然终著者之世,竟未刻,至乾隆末始刊于严州;后但明伦吕湛恩皆有注。

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如《狐谐》言博兴万福于济南娶狐女,而女雅善谈谐,倾倒一坐,后忽别去,悉如常人;《黄英》记马子才得陶氏黄英为妇,实乃菊精,居积取盈,与人无异,然其弟醉倒,忽化菊花,则变怪即骤现也。……(《中国小说史略》)

毛泽东——

如果说,我国古典文学神魔小说中毛泽东最爱读的是《西游记》,那么,要说鬼狐传奇小说,毛泽东最爱读的就要算是《聊斋志异》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直到生命垂危的最后岁月,毛泽东还多次阅读《聊斋志异》。

在中南海游泳池住地的会客厅里,放有许多毛泽东晚年常看的图书,其中就有蒲松龄著的《聊斋志异》。有线装大字本的,也有平装小字本的。1974年2月出版的《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有两部,一部是放在会客厅里,另一部是放在办公桌的书架上。这四种《聊斋志异》,毛泽东晚年都翻看过,有的看过多遍,有的还作了圈画,有的还写有批注。

除这四种外,中南海毛主席书库里还存放了十种线装本的《聊斋志异》,还有四种平装本的蒲松龄的著作。(人民文学出版社)

莫言——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莫言在斯德哥尔摩演讲时说:

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

莫言说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讲聊斋故事。大一点后开始写作,因为小时候听了太多故事,所以不自觉的开始学习蒲松龄的写作方法。后来又明白了一些道理,主动把蒲松龄作为自己的榜样。

《生死疲劳》是莫言的代表作之一,很多人都说这部作品借鉴了西方的魔幻现实主义。但是莫言自己说,他是借鉴了蒲松龄先生《聊斋志异》中的《席方平》。

《席方平》主要讲的是一个人在地狱中为他父亲叫屈,惹怒了阎王。为了让他放弃,阎王给他加了很多不合理的酷刑。

席方平饱受折磨后依然要为父申冤,阎王就改变策略开始利诱,说要安排他到富贵之家投胎,但是席方平依然不同意。最终席方平遇到了二郎神,完成了心愿。

莫言说他在《生死疲劳》的开头,安排一个人在地狱中鸣冤叫屈,就是向祖师爷蒲松龄致敬。

莫言还为蒲松龄写过一句诗:一部聊斋传千古,十万进士化尘埃。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对蒲松龄的至高评价。

一部好的作品,一位名垂青史的人物,影响的又岂止千千万?

“《席方平》这一篇,毛泽东读得很熟。他认为这一篇就可以当作清朝的史料来读。小说虽描写幽冥,其实正是封建社会现实生活的投影。作者笔下的席方平这个人物形象鲜明,对现实社会的黑暗揭露得淋漓尽致。这篇小说,毛泽东不仅自己爱读,还常有声有色地讲给身边的同志听。毛泽东对席方平受锯刑时忍而不号特别赞赏。”

谨附部分原文:

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又问:“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云:“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

“苦心报国志难遂,落入泥塘吐异葩。”蒲松龄一生最执著的追求,一是《聊斋志异》,一是科举中第。科举是泥塘,聊斋是异葩。蒲翁也算得上不负此生了吧!

援例出贡之后,蒲松龄的身体每况愈下,其《老叹》诗云:

我自五十鬓发苍,六十肤绉眉毛长。

近得龙耳无角听,但见人语吻翕张。

有时问马对以羊,嗤然一笑群哄堂。

为语傍观勿相哂,人生到此嗟可伤。

蒲松龄是真老了!康熙五十二年(1713)中秋晚上,蒲松龄的妻子刘氏在儿孙媳妇的陪侍下,高兴地饮酒赏月、谈论家常,直到深夜方兴尽而散。谁料第二天便生起病来,很快撒手人寰,又给了暮年蒲松龄沉痛一击。

次年暮春,蒲松龄来到刘氏墓前哭墓,连作两首《过墓作》,其中写道:“百叩不一应,泪下如流泉。汝坟即我坟,胡乃先着鞭?只此眼前别,沉痛摧心肝。”

然而祸不单行。康熙五十三年(1714)春,蒲松龄的两个孙子因患天花,相继夭折。他的情绪糟糕到了极点,预感到自己已经来日无多。次年正月初五,是蒲松龄父亲蒲槃的忌日。天气阴冷,儿子们都劝他不要亲自去祭奠了。蒲松龄坚决不同意,将儿子们训斥了一顿,坚持去了。回来后便因受风寒,咳嗽、气喘、胁痛,饮食大减。挨到上元节,他想起了四弟蒲鹤龄。蒲鹤龄由于性情懒惰,非常贫穷,晚景更惨。蒲松龄让儿子将弟弟搬来,兄弟连床,团聚几日,最后一温兄弟之情。正月二十二日清晨,蒲鹤龄去世。同天晚上,蒲松龄与世长辞,终年七十五岁。

按史料的记述,蒲松龄“倚窗危坐,溘然以逝”。

为何是以此种方式告别?是因为“牛鬼蛇神倒比那正人君子更可爱”吗?而这个“苦心报国志难遂”的灵魂,会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和自己一生心血所系的《聊斋志异》,“落入泥塘吐异葩”吗?会想到聊斋里那副自我激励的对联,一直激励着无穷尽的后来人吗?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文章多参考《蒲松龄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 袁世硕 徐仲伟著)

张红星教授注:

幽趣: 幽雅的趣味。唐·李收《和中书侍郎院壁画云》:“映篠多幽趣,临轩得野情。”宋·梅尧臣《送张中乐屯田知永州》诗:“莫将车骑喧, 独往探幽趣。”

异葩: 犹奇葩。

小道大成:汉语成语。《论语·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小道:儒家称礼乐外的学说或技艺。虽是小技艺,却能取得大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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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说中国——中国精神之礼仪叁百图》为廖彬宇先生古体诗集,《礼记》云“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彬宇先生汇集历年吟咏往圣先贤及其事迹的古体诗365首,透过圣贤事迹来讲述中国故事,弘扬中国精神,发扬礼乐文明。该文献简单易记,大雅斯文,使圣贤精神能够让人口耳相传,深入人心。是坚定文化自信,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心血之作。既是歌颂古今贤哲,致敬圣贤,也是献礼新时代,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贡献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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