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爱从未远离——追忆父亲

 平型关杂志 2023-10-27 发布于山西








爱 从 未 远 离

——追忆父亲

郭青桃

二十八年前的暮秋,寒风萧瑟,满院都是凋零的落叶。我的父亲,生命永远停留在了枯叶纷飞的那一天。

上午,一切如常,父亲安静地躺卧,多日来无法进食已耗得他骨瘦如柴,一吃就吐,吃什么吐什么,直呕得翻江倒海面容失色,那痛苦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临近中午,他平静地说:给我穿衣服吧,觉得要走了,肚里像着火一样。顿时,我们都慌了,哭哭啼啼乱作一团。父亲缓缓地说:不着急,没那么快,不到时候呢。母亲抖索着手摸出钥匙打开洋柜,取出事先备齐的一大抱寿衣,这些衣服是得知父亲已是胃癌晚期后背着他央人缝制的,全套中式,鞋帽、棉袄棉裤棉腰,外面还有一件大长棉袍。褪去身上的衣物,换上干净的新内衣,众人手忙脚乱给父亲穿戴整齐,依照他吩咐,哥哥抱起父亲移在当炕铺的新褥子上,母亲、哥哥、三个姐姐和我,围作一圈,在和父亲作最后的告别。

父亲视线缓缓移动着,一个个挨着看过来,目光所及皆是他至亲至爱的家人,眼神满是不舍,最终落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肯移去——他放不下最小的女儿啊!嘴唇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已无法表达了。我急忙哽咽回应,向父亲表达着我的感激与遗憾:爹爹,您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今生无法报答,让我们来世再做亲人吧……就这样,父亲无限慈爱地看着我,无声地作别,生命从他躯体一点点流失。  

父亲双目微合,静静地睡着了,这一觉竟是永恒。他走得是那样清醒,感知是那样准确,摆脱了病痛,也远离了家人,从今往后再不会和我们亲热了!我泪流满面端详着父亲,数月来遭受病痛折磨蜷缩的身体已舒展开来,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端端正正躺着。消瘦的国字脸上,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神情不带一丝悲苦,安详从容。脖颈里围着的白毛巾是那样醒目,衬得父亲更显精干利落,我这不孝的女儿啊,这么多年来才发现父亲长得竟是如此英武帅气仪表堂堂! 

哥哥红肿着眼,风尘仆仆驾着摩托车骑行六十多公里去杨树湾请来阴阳先生,挑选坟地择日破土打葬。墓坑挖毕后,我跳进那个冷寂的地方,内心竟然没有一丝恐惧,静静感受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这就是父亲今后永久的家,他将于这里长眠,永不能再相见了,亲爱的父亲!

村里多年的老治安和娃大爷,听闻父亲离世,急匆匆赶来,趴在棺木上恸哭:老弟呀,你咋就走这么急,多年兄弟一场,老哥来送你一程……和娃大爷有着和我父亲一样耿直的性格,嫉恶如仇,一辈子在村里东家长西家短做着生气又费力的调解工作,他天生一副好嗓门,悲怆的哭声响彻院落,直哭得愁云惨淡草木动容。院里树木枝头低垂,它也在沉痛悼念亲手栽种它的主人吧。

九日后葬礼上,声声哀婉的鼓乐奏得人肝肠寸断,灵前摆着父亲的遗像,形销骨立,眼部有些浮肿,这张照片是父亲病重时把照相馆的师傅请到家里来拍的,正面半身像,用途很明显。父亲这辈子就没照过几次相,家里保存的照片中,父亲的只有身份证件照,再有就是进京看病时,我们陪他在天安门广场的三张合影,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首都,却也是最后一次。家里有张合照,只有母亲、哥哥、三个姐姐,却沒有我和父亲。询问原由,母亲回答说她那时正怀着我,村里来了照相的,本来父亲也参与了,可几天后照相的却说洗坏了又让重新照,补照时不知父亲在队里忙什么没去成,照片中也就唯独少了男主人。这张照片成了一个遗憾,以致我永远都无法看到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了。

桌上供着八八席,荤素水果干果点心应有尽有,可惜父亲却吃不上了,他一生辛劳持家,未能安享天伦却溘然长辞,亲人唯以这种方式徒劳地表达着爱与孝心,尽量体面地送他离开。事筵上也要让亲朋吃好,绝不能寒酸,父亲是个厚道又爱面子的人,尽管自己生活向来节俭,但对别人却是十分舍得,我们绝不能违背父亲意愿让他不安心。

 出殡时,圈里那匹老马,眼中含泪,抻着脖颈仰天长啸,多少个日子田间地头的耕耘劳作,父亲和老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早已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马儿干活勤恳卖力,父亲也格外心疼老马,不管多累从不怠慢,总是半夜起来披衣进圈添草加料,生怕马儿吃不好掉了膘。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我家的马儿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健康得很。

灵柩经过他侍弄了一辈子的田地,庄稼已经收割,颗粒归仓,空留秸杆在风中伫立,一阵风吹过,呜呜作响,如泣如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里曾留下父亲多少辛劳的汗水!父亲是个勤快细致的庄稼人,他种的地,连田塄都码得特别齐整,更容不得地里长草了。记忆中父亲总是一大早出去,直至中午才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回来,放下农具就抓起黄灿灿的铜瓢,咕嘟咕嘟半瓢井水喝个精光,然后拉个板凳坐下来,一手握烟锅一手塞旱烟,叭叭地抽着解乏缓劲儿。我常常安静地蹲在一边观察父亲,掠过丝丝缕缕的烟雾,我读懂了古铜色的脸庞写着的辛苦。父亲做了一辈子农民,靠种地养活一大家子人,纸烟贵,舍不得买,总拿旱烟代替。偶有亲戚接济几盒,他也舍不得自己抽,村里演电影时才郑重其事揣在衣兜里,出去给左右村邻你一根他一根地散烟,脸上洋溢着与众人分享同乐的骄傲与欢喜……往事历历在目,犹在昨天,然而父亲已不再享受人间烟火了,正走向清冷的墓穴,匆匆走完了他六十三岁的人生。

一抔黄土,阴阳两隔,我们在这边,父亲在那边。燃起一堆纸钱,灰屑如黑色的蝴蝶凌乱地飞舞,父亲啊,对自己好一些吧,可别再舍不得花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缺什么,可以托梦,这边有我们。那边,有爷爷奶奶、还有您的兄长我们的大爷,大爷精明强干,为人厚道,也重视亲情,相信他会悉心关照初去乍到的兄弟,您应该不会孤独无助。

频频回首,回望那座新堆的土丘,白色的纸幡旷野中迎风飘扬着,好似父亲用力地向我们挥手的模样。别了,给予我生命养育我成长的亲人!从今往后,您长眠我常念……

听母亲讲过好多有关父亲的往事,“大集体”时期,我父亲担任过生产队队长、保管。他性格耿直办事公正,分粮时不会因关系远近亲疏而厚此薄彼,就是给自家也从没有任何偏袒,秤杆要起多高都多高,因此深得社员信任拥戴,为大伙服务长达十年之久。那年代,家家都缺衣少食,非常紧巴,日子难过得很。父亲掌管着队里的库房钥匙,却从不往家拿一粒粮食,任由家人忍饥挨饿。

  为调剂清苦的生活,母亲做了一缸芥菜条,这种东西只有拌上黄芥捣碎做的芥沫才好吃,才能称得上叫芥辣条。但家里没有黄芥,每天吃饭时夹上来寡滋淡味地就着吃。一天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小心翼翼央求父亲,希望能往家里带一把。没想到父亲两眼圆瞪一口回绝:那是你家的?!想拿就拿,坚决不行!气得我娘好几天都不想和他说话。至今提起此事,我娘依然耿耿于怀难掩愠怒,埋怨父亲死心眼一根筋,一把黄芥至于发那么大火吗?

村西是队里的菜园,栽种了茄子白菜等蔬菜。队里分菜时,一堆堆搭配起来,堆的大小菜的好孬也只是个大概,父亲就总是让别人先挑拣,剩下最后一堆才是自己的。当他挎着半袋子歪歪扭扭的小茄子和菜帮子回家往地上一倒,我娘的脸瞬时就绿了,无奈敢怒不敢言,明知言也无用,只背后偷偷发发牢骚,埋怨他有点小权就会欺负自家人。

我的父亲向来如此,面对利益不争不抢甘愿退后,吃苦受罪的事却义无反顾一马当先。惊蛰是插稻秧的节令,虽已进入春季,但北方的气候依然寒冷,生产队要耙地,天还不亮父亲把睡梦中的哥哥从炕上揪起来,牵上牲口,去了河地赤着脚在满是冰碴的泥水里折腾,赶时间耙好一块又一块的地,这样上午人们一出来就能下地开始劳动,不窝工。为了能供上全队五十多人插稻秧,父子俩就像上紧的发条,一刻不停地连轴转,半天下来都成了泥猴子,完工后俩人搓着冻得又木又疼的脚板,累得躺塄上久久起不来。哥哥还是个少年,他干着和父亲一样最重的活,却因为不算劳力拿最少的工分,对此不公待遇父亲却不声不响。他的任劳任怨勤恳踏实众目所见,于是评选劳模父亲总是榜上有名,我家墙上总是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村里的,公社的,县上的,那是父亲的荣誉,也是对他无私付出的肯定。

父亲种田很在行,耧摇得好,播撒种子均匀,因此队里旱地的黍谷大多是他种,父亲责任心极强,下种后心里就盘算着多会该上苗,到上苗时他就又坐不住了,每天起个大早去田间地头查看,直至看到点点新绿均匀地破土而出,才如释重负放心离开,心情明朗脚步轻快,回到家都是欢欢喜喜哼着小曲的。我娘懂:要是苗长不齐,父亲会觉得脸上无光,作为种田好把式,他可丢不起人。

我的父亲只会埋头做事,却笨嘴拙舌不善言辞,有不同意见从不会婉转表达,要么憋着一声不吭,着急了就会瞪眼,脾气相当执拗,属九牛牵不转的类型,为此也得罪过不少人,但慢慢地,人们知道他的禀性,大都表示了理解,相逢一笑“泯恩仇”,说到底还是父亲的人品赢得的尊重与认可。

后来,土地制度改革,开始实行包产到户,即分田到户,各家自己打理。春种时得用两头牲口,一户往往只喂养一头,于是就产生了“割据”现象,两家合伙使用牲口,你需要时牵我的,我想用时牵你的,父亲本人就是招牌,愿意和他合伙的人很多,但最早上门的往往会成为幸运者,他家的地从此会得到父亲更多的关注。耕地盼下雨,雨后待土地稍稍晾晒,是最宜精耕细作的时候,我父亲就抓紧时机赶着两头牲口直奔合伙人的地头,他干活向来认真,犁铧道道逼得非常细密,一趟趟下来,土壤就像黄色的波涛顺着犁铧滚滚翻涌,走进地里才发觉泥土原来松软得可以赛过海绵,每一脚下去都是一个深深的脚窝。疏松的土壤可充分吸热保水,并能和种子严密接触,促进生长发育,我父亲很懂这个道理。一忙好几天,把别人的地都耕完了才轮到自家的,日头的曝晒已让土地表层失去水分,犁铧一挖就是板结块,费事费力不说,还影响收成。父亲的厚道众人皆知,一些没养牲口的人家就想雇他耕地,父亲总是一个人赶着两头牲口在地里挥汗如雨一趟趟奔走,挣来的钱却和合伙人两家平分。关系近的朋友看不惯也时有提醒,他听后只憨憨地笑,脸上一片云淡风轻。我父亲就是这么“傻”,他却“傻”得心安理得淡定从容。

种地是很辛苦的,田地有旱地有河地,河地栽了稻子,父亲常常整夜候在河地穿水,直到东方发白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眼睛熬得通红。有次给我带回两条泥鳅,这种鱼好养不娇气,我就放进玻璃瓶养起来,每天只知道换水却不知投放食物,几月后,把两条胖胖的泥鳅养得身体严重缩水,瘦成了两道闪电,只剩俩大脑袋。没办法,养不成了。我父亲又端着瓶子走了老远的路亲自把鱼送回河里。

八十年代,主要农作物除了黍谷高梁水稻,还有红辣椒,待到辣椒成熟收回家,人们一贯做法是把辣椒杆扎成捆,头朝下堆在南背阴,这样水分不至于损耗太大。而我的父亲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做法,辣椒苗全部头朝上,任它风吹日晒,干透了才往下摘。等收辣椒的一到,别人软塌塌一麻袋就一百多斤,唯独我家瓷瓷实实鼓鼓胀胀一麻袋才五六十斤,要知道分量就是收入啊,我娘既心疼又生气,脸比辣椒也红。卖完辣椒回家,手里捏着薄薄几张钱,气得一路直唠叨,而顽固不化的父亲却一声不吭,耳朵一句也不进,依旧我行我素,来年外甥打灯笼——照旧。他的心里有标准,公家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吃亏不算个啥。

那会的生活基本是自给自足,种什么吃什么,很少花钱去买,一年难见荤腥。偶尔改善生活,割点猪肉回来切碎,蒸饭时一并放笼里坐上,每人碗里分一点,可父亲总是把他碗里的肉拨拉给身边的孩子们,自己只留些汤水,有滋有味蘸着糕吃。有点稀罕食物,他总是摆摆手说:那有什么吃头,我不爱吃,也不待沾嘴。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馋相,他乐呵呵笑着。懵懂的我们那时不懂,其实父亲的爱啊就是春雨,点点滴滴,润物无声……

父亲爱吃黄糕,也很会蒸糕。全村红白喜丧之事,都会邀他去帮忙。而他也总是义不容辞欣然前往。不论春耕还是秋收,再忙也会放下自家的农活儿。一晚结记得睡不着觉,生怕误事,第二天天黢黑就起来,风风火火去主家安顿,遇到干净的人家还省点事,若是平时不注意卫生的主家,那工作量可就大了,父亲字典里从来没有“敷衍”二字,洗锅盖、刷甑箅、擦笼屉、刮锅渠,洗了一遍又一遍,水换了一锅又一锅,直到木制锅盖现出本色,竹片箅子根根清爽,大铁锅擦得乌黑锃亮,方肯罢休。他蒸的糕特别筋道好吃,人们都说父亲手法好技术高,当然,面与水的比例,蒸到什么火候确实有讲究,但主要还是因为父亲干活不惜力,从不应付了事,糕面拌水必须反复搓擦,越擦蒸出的糕就越筋道,我父亲这环节毫不含糊,然后捏成记子,蒸到一定程度就出锅,这时的糕又粘又烫,掀在一个大盆子里就得马上下手一拳拳搋了又搋,烫得受不住时就把手伸进凉水盆里缓解一下,甩甩手继续搋,直到所有糕记子都切切实实融为一体,黄灿灿光溜溜。如此操作,糕想不筋道都难。

每到春节前,大人就会给孩子们每人置办一身新衣服,唯独父亲,几年也不做一身。总是说,我有穿的,都好好的。其实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套藏蓝色涤卡中山装,平时压箱底,走亲戚时才拿出来省穿,这套体面的衣服也不知究竟穿了多少年,父亲离世后,我们舍不得丢掉,觉得衣服上带有父亲的气息和味道。直到现在,依然在村子洋柜里保存着,母亲每年回去晾晒一次,这是一份留存的念想,也是每年一次和父亲的邂逅。

记得复二(埋葬后第二天)那天,哥哥拖一把扫帚,把父亲住过的屋子角角落落都扫了个遍,边打扫边吆喝着:爹爹走哇!意在提醒父亲的魂魄该离开了,人鬼殊途,这里已不再是他的容身之所。心不禁一阵刺痛,父亲燕子衔泥般辛苦营造起来的家,经营了一辈子,守候了一辈子,却不再属于他了。

一切摆设皆是原样,桌上角落里静静摆放着父亲的烟锅,好久不动已蒙上了灰尘。这根烟锅杆,还是父亲用羊腿棒骨亲手制作的,天长日久,早已把弄得滑润亮泽,岁月如梭,烟锅陪伴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就像个知心的老朋友。如今,烟锅安在,炕上却空荡荡没了它的主人。盒子里几支杜冷丁,本是准备着在父亲病痛难以忍受时应急的,可他硬是一支没用!再怎么疼都咬牙一声不吭,不让我们担心,更怕我们心疼。坚强的父亲,二百多个煎熬的日子里,他默默承受了多少难以忍受的痛苦啊!

过完头七,我和母亲返城,天已渐冷。入冬后,从床下取铁炉准备生火,蹲下身子探手搬移炉子时,我们娘俩禁不住垂头饮泣,这铁炉,还是病中的父亲亲手安放在床底的。尽管疼得额头常常挂满了细密的汗珠,但只要他还在,就会竭尽全力做一些事情,他永远是一棵顶天立地为我们撑起一方晴空的大树。

近三十年过去了,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有效良方,父亲留下的所有痕迹,已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偶尔入梦,竟也没有只言片语。他早已化作一缕清风悄然而去。然而,盛夏酷暑里,小憩在绿荫如盖的树下,发现父亲的爱依然并未远离。






超过5000人已经关注订阅




+

+

平  型  关

微信号|sxfspxg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