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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平:《聊斋志异》在清代的传播

 小夏ho78b993zg 2023-10-28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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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在清代的传播

王平

摘要:一部文学作品不仅只有经过传播,被接受者接受之后才算最终完成,而且其影响的大小、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传播的情况。《聊斋志异》同样如此,其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文言小说的扛鼎之作,其自身的成就固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传播的因素也不可忽视。梳理一下其在清代的传播过程,可以更好地认识一部文学名著所必不可少的传播环节。
关键词:聊斋志异;清代;传播
按照传播学的理论,传播由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方式、传播接受者及传播效果几大要素构成,传播内容由文本的内容所决定,兹不详论。本文拟从其他几个方面对《聊斋志异》在清代的传播情况作一番梳理,以期更好地把握其之所以成为小说名著的外部原因。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花费大半生心血写成的短篇小说集,在其写作的同时,某些作品便已经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只不过流传的范围比较有限。这时的传播者主要是作者的亲朋好友,他们或者应作者之请为《聊斋志异》撰写序言,如高珩、唐梦赉;或者出于赞赏加以评点,如王渔洋;或者出于喜爱也参加到创作中来,如朱湘及毕家的几位亲友等。这些为数不多的传播者同时也是接受者,他们所看到的本子基本上就是蒲松龄的原作。他们虽然不可能使《聊斋志异》在社会上广泛流传,但却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坚定了蒲松龄继续创作的信心和决心。其中一个明显的事例,便是山东按察使喻成龙“尽礼敦请”蒲松龄前往济南作客。这位宪台大人之所以对一位布衣之士如此看重,就是因为蒲松龄写了《聊斋志异》。这自然对蒲松龄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聊斋志异》以抄本的方式在社会上传播着。蒲松龄友人朱缃就曾先后多次直接向蒲松龄借《聊斋志异》抄录或校正[1](p233-240),可惜这一抄本已经失传。其子“殿春亭主人”朱崇典、朱崇禧于雍正癸卯年(1732)在《聊斋志异跋》中谈到了当时的传抄情况:

余家旧有蒲聊斋先生《志异》抄本,亦不知其何从得。后为人借去传看,竟失所在。每一念及,辄作数日恶;然亦付之阿佛国而已。一日,偶语张仲明世兄。仲明与蒲俱淄川人,亲津朋好,稳相 浃,遂许为乞原本借抄,当不吝。岁壬寅冬,仲明自淄携稿来,累累巨册,视向所失去数当倍。披之耳目益扩,乃出资觅佣书者亟录之,前后凡十阅月更一岁首,始告竣,中间校雠编次,晷穷晷继,挥汗握冰,不少释。此情虽痴,不大劳顿耶!书成记此,聊存颠末,并志向来苦辛。倘好事家有欲攫吾米袖石而不得者,可无怪我书悭矣。[2](p1169)

从这段跋语我们可以得知,朱家原有抄本仅为全书之半。这便产生了一个疑问,因为据袁世硕先生考证,朱缃所抄录的《聊斋志异》已有十五册之多[1]p235,即使不完整,也不可能仅有一半。这只有一个可能,即“殿春亭主人”“为人借去传看,竟失所在”的抄本是另一种没有抄全的本子。

这段话还说明在蒲松龄去世后,原稿本只有极为密切的亲友才可能借出。这位张仲明乃是张元之子,张元曾为蒲松龄作《墓表》,并在朱家坐馆。有了这两层关系,“殿春亭主人”才可能借到原稿。这种对原稿谨慎的态度既有利于原稿的保存,同时也限制了其传播。同时还可以得知,抄写一部完整的《聊斋志异》绝非易事,需要一人整整抄写十个多月。正因如此,抄主往往不愿随便借给他人,这自然也不利于其传播。

但是,尽管传播范围有限,希望读到《聊斋志异》的人却越来越多,正如蒲立德在《聊斋志异跋》中所说:“初亦藏于家,无力梓行。近乃人竞传写,远迩借求矣。”[2]p1170“人竞传写,远迩借求”,说明《聊斋志异》传播的范围有所扩大,抄写者当不在少数。但是我们所能看到的、保存于今日且据手稿本直接过录的抄本不过仅有“康熙抄本”,而且还是一部残本。这说明抄本的保存十分不易,其传播也就必然有限。有些直接过录的抄本便没能流传下来,如济南朱氏抄本就是如此。至于其它“异史抄本”“铸雪斋抄本”“二十四卷抄本”“黄炎熙选抄本”等等,大都是辗转相抄而来,而且一般都珍藏于家中,所以才能够保存至今天。

立德在《跋》中还说道:

“昔昌黎文起八代,必待欧阳而后传;文长雄踞一时,必待袁中郎而后著。自今而后,焉知无欧阳、中郎其人者出,将必契赏锓梓,流布于世,不但如今已也。则且跂予望之矣!”


这时,蒲松龄已经谢世25年。又过了25年,蒲立德“跂予望之”的知音终于出现了,这便是“青柯亭刻本”的主事者赵起杲。
赵起杲,山东莱阳人,对《聊斋志异》有着浓厚兴趣。根据其《聊斋志异弁言》[2]p1174可知刻本的产生过程:乾隆十一年(1749)冬,赵起杲从其朋友周季和处得到《聊斋志异》抄本两册,“读而喜之”,“欲访其全,数年不可得”。第二年春天,这一抄本被王闰轩“攫去”。后在福建任职时,结识了郑方坤的后人。郑方坤,字荔芗,福建人,乾隆初曾官山东兖州、沂州知府,“性喜储书”。赵起杲估计其家或许有《聊斋志异》藏本,果然不出所料。于是命人抄录正副二本,与其它抄本校对后,赵起杲认为郑本得自蒲家“原稿”。乾隆二十八年,赵起杲在杭州任职,其友鲍廷博曾多次“怂恿予付梓,因徇未果”。又过了三年,因为“借抄者众,藏本不能遍应,遂勉成以公同好”。因赵起杲任睦州知府,其府衙后院有青柯亭,故世称此本为“青柯亭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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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柯亭本书影

尽管赵起杲官为知府,但还要靠出版商鲍廷博出资赞助,可见刻印这样一部数十万言的书并非易事。赵起杲在“例言”[2](p1180)中说道:“原本凡十六卷,初但选其尤雅者厘为十二卷;刊既竣,再阅其余,复爱莫能舍,遂续刻之,卷目一如其旧云。”“卷中有单章只句,意味平淡者删之,计四十八条。”这说明,青柯亭本在刊刻时,为了避免触犯时忌,对原作有所改动。但其对《聊斋志异》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不断被翻刻,如乾隆五十年杭州油局桥陈氏刊本、乾隆六十年重刊本、道光八年敬业堂重刊本等等。二是成为许多评注本、绘图本的底本,如何守奇、吕湛恩、何垠、但明伦、冯镇峦等人的评注本,铁城广百宋斋的图咏本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青柯亭本的问世,才使“《聊斋》一书,风行天下,万口传诵”[2](p1180)。

赵起杲发起刊刻《聊斋志异》似乎有着很大的偶然性,但实际上也是一种必然,这是由《聊斋志异》自身价值所决定的。当人们发现认识到某部文学作品的价值后,为了使其迅速传播,总会想方设法付诸梨枣。所以几乎与青柯亭本问世的同时,山东长山县周村出现了王金范的十八卷选刻本。但从传播角度来看,这一选刻本的影响远不及青柯亭本,尽管此后又有乾隆五十年和光绪年间重刻本,但却没能广泛流传开来。袁世硕先生认为“其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如印行的数量,刻印之工劣,都会影响到流传,但是,更根本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其内容多有不及青柯亭本之处”。[1](p409)因为不忠实于原著,极大地损伤了《聊斋志异》的原貌,致使其成了缺少价值的刻本,这是一个重要教训。

除了赵起杲、王金范及众多出版商之外,一批注释家、评点家也成为《聊斋志异》的重要传播者。这些评点和注释显然是为了满足更广大读者的需要,因而也就进一步扩大了《聊斋志异》的传播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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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守奇批点本书影

道光三年(1832)何守奇批点本问世,[3]这是一部最早的《聊斋志异》评点本。尽管其批语不多,但为《聊斋志异》的评点开辟了一条道路。道光十五年有天德堂重刻本。道光五年(1825),观左堂刊刻了第一部由吕湛恩注释的《聊斋志异》青柯亭本的注释本,只刊注释,不刊原文。该本取“注而不释之体”,只注章句典故、近世人事、僻奥字音义,“使阅者得此更无翻阅之劳”,对读者甚有帮助。道光二十三年(1843)广州五云楼将吕注与《聊斋志异》原文合刻,三年后三让堂又据之重刻,后来诸家坊本多用其注。

道光十九年(1839),何垠注本初刊,其注以字词音义为主,较少注典故人事。板式分上下两栏,上栏为注文,下栏为原文。道光二十年、二十六年有重刊本。道光二十二年(1842)但明伦评本问世。该本以两色套印,墨印正文,朱印评语,十分精致,再加之评语颇有见地,故此后据之刊行的本子较多。值得一提的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耕山书庄排印本,附吕湛恩注及同文局本绘图,开绘图本之先河。

这里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青柯亭本问世后,相继出现了乾隆五十年、六十年、道光八年重刻本,其后各种批点本、注释本集中出现在道光年间,唯独嘉庆的二十五年间竟然没有一种刻本出现,这恐怕与嘉庆年间对小说坊肆的严厉禁止有关。嘉庆七年十月癸亥,嘉庆皇帝亲自谕示内阁,“将各坊肆及家藏不经小说,现已刊播者,令其自行烧毁,不得仍留原板,此后并不准再行编造刊刻,以端风化而息诐词”[4](p56-57)随后,又接连不断地发出谕令,仅嘉庆十八年十月、十二月便接连两次。十二月的谕示说:“至稗官野史,大多侈谈怪力乱神之事,最为人心风俗之害,屡经降旨饬禁。此等小说,未必家有其书,多由坊肆租赁,应行实力禁止,嗣后不准开设小说坊肆,违者将开设坊肆之人,以违制论。”[4](p56)乾隆、道光、咸丰、同治年间虽也禁毁小说,但对小说坊肆还没有如此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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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禁毁书目书影

由于各家注评特点不同,于是出版商将各家注评合为一刻,以满足读者的需求。如咸丰十一年(1861)坊刻本,合王士禛评、吕湛恩注;咸丰间坊刻本,合王士禛评、吕湛恩注、但明伦评;同治五年(1866)维经堂刻本,合王士禛评、吕湛恩和何垠二家注。光绪十七年(1891)合阳喻焜将王士禛、何守奇、但明伦、冯镇峦四家评汇为四家合评本,其中冯镇峦的评语是首次付刻。据冯氏《读聊斋杂说》可知,其评点时间是嘉庆二十三年(1818),比何、但两家要早,因其以抄本形式在社会上流传,故知之者较少。该合评本分为上中下三栏,上中栏为评语,下栏为正文。光绪末,重庆一的山房有该本重刻本。

在《聊斋志异》传播史上值得一提的是光绪十二年(1866)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详注聊斋志异图咏》,其底本是青柯亭本,根据每篇故事中有代表性的细节或场面各绘图一幅,有的一篇还绘制两三幅,共计444幅,每图题七绝一首。这些图与诗不仅造成了诗文并茂的艺术效果,而且其自身就是对《聊斋志异》的一种阐释与接受,可以启发读者的思路,提高阅读兴趣。该本受到读者喜爱,三年后有悲英书局仿印本,后又有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并加入了王士禛和但明伦的评语,各种仿印本、影印本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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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注聊斋志异图咏

青柯亭本及由其繁衍而出的本子影响极大,但有一个缺憾,这便是它删去了若干篇章。于是各种“拾遗”本应运而生。道光四年(1824),黎阳段某(段某名“栗十玉”拼为一字)辑刻了《聊斋志异遗稿》,四卷51篇,都是刻本所未收者。据段氏自序可知,这些篇章来自济南朱氏抄本的雍正年间抄本。书中有段氏及胡泉、冯喜赓、刘瀛珍等四人的评语。光绪四年(1878)有北京聚珍堂翻刻本。道光十年(1832)长白荣誉辑《聊斋志异拾遗》一卷,四十一则。据卷首胡定生序可知,这些篇章得自淄川蒲氏后裔。其中《蛰龙》《爱才》《龙》“博邑有乡民王茂才”三则,不见于现存手稿本和早期诸抄本,是否蒲氏原作,尚有疑问。

道光二十八年(1848)满族人札克丹将《聊斋志异》中的126篇作品翻译成满文。为了便于读者阅读,满汉文对照,取名为《满汉合璧聊斋志异》刻印。光绪三十三年(1907)北京二酉堂出版翻刻本。这说明《聊斋志异》也深受满族读者的喜爱。

清代末年,《聊斋志异》传到了海外。1880年英国伦敦T·德拉津公司出版了翟理斯的英译本《聊斋志异选》,共选译164篇。1883年俄国圣彼得堡出版的《中国文选》第一册收入了瓦西里耶夫翻译的《阿宝》《庚娘》。1887年日本明进堂出版了名为《艳情异史》的日文译本,译者是神田卫民。1889年法国巴黎卡尔曼出版社出版了陈季同的法文选译本《中国故事集》,共选译26篇。1911年德国法兰克福吕腾与勒宁出版社出版了马丁·布贝尔的德文译本《中国鬼怪和爱情故事集》,共选译16篇。这些外文译本对《聊斋志异》中的爱情篇章表示出了普遍的兴趣,这也正是《聊斋志异》的精华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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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译聊斋志异

将《聊斋志异》中的某些作品改编为说唱、曲艺、戏曲等表演形式,是《聊斋志异》传播的又一种重要方式。最先采用这种方式的正是蒲松龄本人。蒲松龄的长子蒲箬曾说:

如《志异》八卷,渔搜闻见,抒写襟怀,积数年而成,总以为学士大夫之针砭,而犹恨不如晨钟暮鼓,可参破村庸之谜,而大醒市媪之梦也。又演为通俗杂曲,使街衢里巷之中,见者歌,而闻者亦泣。其救世婆心,直将使男之雅者、俗者,女之悍者、妒者,尽举而于一编之中。呜呼,意良苦矣![2](p1150)

由于《聊斋志异》以文言文写成,虽在文人士大夫中有着广泛的影响,但却不利于下层民众的阅读。俚曲的语言则通俗易懂,还可以演唱,即使不识字的“村庸”“市媪”也能够接受。因此,蒲松龄在晚年致力于将《聊斋志异》中某些作品改编为俚曲。既然是为下层民众考虑,内容上就要尽量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张诚》改编的《慈悲曲》写后母与儿子及同父异母兄弟的关系,《珊瑚》改编的《姑妇曲》写婆媳关系,《江城》改编的《禳妒咒》写夫妇关系及女子的悍妒,这些都真实地反映了家庭人伦关系。《张鸿渐》改编的《富贵神仙》《磨难曲》写读书人所受的种种磨难,《商三官》《席方平》改编的《寒森曲》写官府的黑暗窳败,《仇大娘》改编的《翻魇殃》写阴险歹毒的恶棍横行不法,这些都表达了百姓的心愿。经过这样一番改编,极大地扩展了《聊斋志异》的传播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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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剧《错姻缘》剧照

清代根据《聊斋志异》改编为昆曲极为盛行,先后有陈烺据《张诚》改编的《负薪记传奇》、据《姊妹易嫁》改编的《错姻缘传奇》,杨寿恩据《林四娘》改编的《姽婳将军》,陆泊和据《连琐》改编的《如梦缘传奇》,黄燮清据《庚娘》改编的《飞虹啸传奇》、据《西湖主》改编的《绡绛记》、据《曾友于》改编的《脊令原》传奇,无名士据《恒娘》改编的《恒娘记传奇》等等[5]。另外还有京剧的改编,如李毓如据《罗刹海市》改编的《龙马姻缘》,观剧道人据《夜叉国》和《罗刹海市》改编的《极乐世界》等等。

从传播效果来看,主要表现在乾隆年间以来,文言小说创作受《聊斋》的影响,出现了再度兴盛的局面。鲁迅曾说:“《聊斋志异》风行逾百年,摹仿赞颂者众。”[6]如果细加分析,可将这种摹仿分为三种情形,一是所谓“纯法《聊斋》者”,这类作品非常之多,如鲁迅提到的沈起凤的《谐铎》、和邦额的《夜谭随录》、长白浩歌子的《萤窗异草》、管世灏的《影谈》、冯起凤的《昔柳摭谈》、邹弢的《浇愁集》等。其特点是“皆志异,亦俱不脱《聊斋》窠臼”。就是说,完全受《聊斋》的影响而创作,模仿之迹十分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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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铎 书影

如《谐铎》和《萤窗异草》每篇末或以“谐曰”或以“外史氏曰”发表一段议论,显然是在仿效《聊斋》的“异史氏曰”。有些篇章从《聊斋》转化而来,或受到《聊斋》的启发。《萤窗异草》[7]初编卷二有一篇《温玉》,篇幅相当长,情节曲折,人物形象鲜明。篇后“随园老人”指出了其脱胎于《聊斋》的特征:“人谓似聊斋《莲香传》,余亦谓似聊斋《莲香传》。然非鬼狐之迹略同,人亦乌从寻针线迹耶?事奇文奇,安在莲香后不可复有温玉?”三编卷二有一篇《续念秧》,开头说道:“《聊斋》言念秧之事,隐括其奸,既已如犀照怪。迄今行旅所传,又有数事,亦足寒跋涉者心。因择其尤奇者,用以当禹鼎之一足,俾客子知所趋避,欲窥全豹犹未也。”故梅鹤山人在《萤窗异草序》中说道:“其书大旨,酷摹《聊斋》,新颖处骎骎乎升堂入室……贤于近时所刻见闻随笔远矣!”可谓确论。

除了鲁迅所提及的之外,类似作品还有不少,如乐钧的《耳食录》,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说:“阅临川乐钧《耳食录》,盖学《聊斋志异》,而作者笔滞而词陋,间有修洁者,终不免措大气。”[8](p571)再如曾衍东的《小豆棚》,卷十一《胡曼》开头的写法与《聊斋·水莽草》的开头如出一辙,无怪作者在篇末自评曰:“是《聊斋·水莽草》一段情景脱化出来。”[9]稍后有王韬《遁窟谰言》《淞隐漫录》《淞滨琐话》,宣鼎《夜雨秋灯录》,鲁迅认为这四部作品“其笔致又纯为《聊斋》者流,一时传布颇广远,然所记载,则已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矣”。[6](p174)

鲁迅先生的这段话也还有可商榷之处,王韬《凇滨琐话自序》说得非常清楚:“《凇隐漫录》所纪,涉于人事为多,至于灵狐黠鬼,花妖木魅,以逮鸟兽虫鱼,篇牍寥寥,未能遍及。今将于诸虫豸中,别辟一世界,构为奇境幻遇,俾传于世,非笔足以达之,实从吾一心之所生。……前后三书,凡数十卷,使蒲君留仙见之,必欣然把臂入林曰:'子突过我矣,《聊斋》之后有替人哉!’”[10]

诚如鲁迅所说,《凇隐漫录》“狐鬼渐稀”,但《凇滨琐话》就非如此了。如《田荔裳》《沈兰芬》《皇甫更生》等篇或写花妖,或写狐魅,或写精怪,分别与《聊斋》中的《葛巾》《西湖主》《婴宁》《娇娜》《青凤》相似。当然,其中也确有一些“烟花粉黛之事”,但毕竟还是怪异之事为多。

宣鼎的《夜雨秋灯录》的确多记人事,但涉及的社会面较广,旨在劝善惩恶,“烟花粉黛”之事虽有,但还不是全书的主旨所在。还有李庆辰的《醉茶志怪》,其“自叙”开头便说:“一编志异,留仙叟才迥过人,五种传奇,文达公言能警世。”[11]其意欲兼取蒲松龄、纪昀两家之体例,实际上还是以模仿《聊斋》为主。如《柳儿》《爱哥》《狐师》《阿菱》等以狐鬼写人事,描写委曲,情节跌宕,深得《聊斋》之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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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子不语》书影

第二种情形是虽受到《聊斋》影响,但不刻意模仿《聊斋》,袁枚的《子不语》、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耳邮》当属于此一类型。袁枚在自序中说:“余生平寡嗜好,凡饮酒、度曲、樗蒱,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能焉。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2]这可以说是他的游戏之作,与蒲松龄视《聊斋》为“孤愤之书”显然不同。但全书一千多篇多为鬼怪之事,又显然受到《聊斋》影响。行文力求自然简洁,与《聊斋》的细腻委婉也不相同。其间虽有人与花妖狐魅的交往,却又不在于寄托对理想爱情的追求,而是为传达出某种道理。如《妓仙》通过人仙之恋批评了一个假道学的太守,他为讨好讲理学的巡抚,竟毫无道理地杖责一位妓女。

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自序中说道:“《笔记》者,杂记平时所见所闻,盖《搜神》、《述异》之类,不足,则又征之于人。”在“附录征求异闻启并小诗二首”中又说:“正似东坡老无事,听人说鬼便欣然。”“不论搜神兼志怪,妄言亦可慰无聊。”[12]可见,此书亦是搜神志怪之书。他的《耳邮》,鲁迅认为:“颇似以《新齐谐》为法,而记叙简雅,乃类《阅微》,但内容殊异,鬼事不过什一而已。”[6](p174)

第三种情形是在《聊斋》创作的启发下而欲另辟蹊径,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屠绅的《六合内外琐言》可为代表。清人俞鸿渐曾将《聊斋》与《阅微草堂笔记》作过比较,他认为:“《聊斋志异》一书,脍炙人口,而余所醉心者,尤在《阅微草堂五种》。盖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缋,未脱唐宋人窠臼。若五种,专为劝惩起见,叙事简,说理透,垂戒切,初不屑屑于描头画角,而敷宣妙义,舌可生花,指示群迷,头能点石,非留仙所及也。微嫌其中排击宋儒语过多,然亦自有平情之论,令人首肯。”[2](p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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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 书影

俞鸿渐分析两者的不同有一定的道理,《阅微草堂笔记》的确不以藻绘为能事,因为纪昀有意要效法晋宋时期的作家以与《聊斋》相区别,写作的目的乃为“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劝惩之旨”(《滦阳续录跋》)。又因为纪昀是大手笔,大学问家,运笔自如,颇有卓见,所以仍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但是俞鸿渐将《阅微》视为劝惩之书,并认为在劝惩效果上,“非留仙所及”,就有些迂腐了。鲁迅先生曾指出:“且于不情之论,世间习而不察者,亦每设疑难,揭其拘迂,此先后诸作家所未有者也,而世人不晓,哓哓然竞以劝惩之佳作誉之。”又说:“与《聊斋》之取法传奇者途径自殊,然较以晋宋人书,则《阅微》又过偏于议论”。[6](p170)其对宋儒的批评,正是其价值所在,只不过议论略多而已。

屠绅的《六合内外琐言》“故作奇崛奥衍之辞,伏藏讽喻,其体式为在先作家所未尝试,而意浅薄。”[6](p169)显然屠绅只是想在形式上翻出些新花样,但其艺术成就与《聊斋》不可同日而语。至于金捧阊的《客窗偶笔》、梁恭辰的《池上草堂笔记》、许奉恩的《里乘》虽也受到了《聊斋》的影响,但“盛陈祸福,专主劝惩,已不足以称小说”。[6](p174)
参考文献:
[1]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M]. 济南:齐鲁书社,1988.
[2]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汇编》[M].济南:齐鲁书社,1990.
[3]袁世硕.《蒲松龄志》[M].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
[4]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M].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 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7]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M]. 济南:齐鲁书社,1985.
[8]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参考资料》[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9]曾衍东.《小豆棚》[M]. 济南:齐鲁书社,1991.
[10]王韬.《淞滨琐话》[M]. 济南:齐鲁书社,1986.
[11]李庆辰.《醉茶志怪》[M]. 济南:齐鲁书社,1988.
[12]俞樾.《右台仙馆笔记》[M]. 济南:齐鲁书社,1986.


该文原发表于《蒲松龄研究》2003年4期,后被中国古代小说网转载。

图:陆天一 

编辑:刘泊宁

责编:李桂奎 樊庆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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