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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缅怀|追忆睿智而刚毅的黄光国教授

 Tomsp360lib 2023-10-28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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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光国教授(1945年11月6日—2023年7月30日),国立台湾大学心理学系名誉教授。黄教授出身台北望族,其父黄子正于伪满时代担任溥仪的御医。黄教授于美国夏威夷大学获得社会心理学博士学位后返台,自1976年起在台大心理系任教,2016年退休后仍持续以名誉教授身份授课及研究,同时兼任高雄医学大学心理系讲座教授、东华大学洄澜学院荣誉讲座教授,春风化雨四十余载。

      黄教授以科学哲学为基础,推动社会科学本土化。于学术研究成绩斐然,著有《人情与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知识与行动:中华文化传统的社会心理学诠释》、《儒家关系主义:哲学反思、理论建构与实证研究》、《反求诸己:现代社会中的修养》等及中英文论文10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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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闻知台湾大学黄先生光国教授七月三十日逝世后,我的心里一直都处在一种不解和迷惑当中,尽管在朋友圈很快发了一份悼念的告示并配了一张我画的黄先生速写头像,但我却仍还一再地去向微信群里的朋友们去打听,何以会是睡梦中离世?何以是清晨的五时?难道之前就没有丝毫的病症存在和进行过医治吗?这样一些看起来毫无理由的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直到我看到了群里有人晒出了黄先生的公子彦钧所发布的配图文字,显示出“父亲到了昨天早上南下看病前,还不停把握时间写作,奉献给他热爱一生的学术创作,见到他离世前最后的手稿,我们又骄傲又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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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黄光国先生的公子彦钧提供的黄先生生前绝笔

      由此,我极为不安定甚至恐惧的心才算稍微安定了一下,脑子似乎也比以前清醒了许多。知道了先生显然是得了病的,或许也真的可能就是病逝的,这种略微安然之心,显然是因为自己多少悟到了黄先生突然故去的可能原因,因此也就一下抹去了那种神秘而又深不可测且无以名状的仓促离世的悲哀。但即便是如此,在我的心底里仍旧还是不能很真实地去相信,先生是会这样早地就离开了这个他所曾经如此眷恋过的世界。

     在我的心目中,黄先生的个性是极为豁达的,思考上极为的睿智,当然在学术研究上也是极为勤奋的,而且最为重要的,他自身也并非是那种不管不顾不去在意于自己身体或者是缺少照顾的,特别是记得每次宴请吃饭时总会见到师母大人不时在他一旁夹菜关照的情景,那印象即便是今天想来还依旧是温馨如初的。总之,在所有我的记忆之中所存留下来的一切的印象都在表明,黄先生是一位终究会获得长寿之人,而不应该是在他仍然能够清楚地阅读、思考、写作和发表意见的七十八岁的年龄而离开了我们的。但黄先生已经逝去的事实,经过了几天的沉淀之后,也在逼迫着自己不能不陷入到一种漫长回忆的自我唤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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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台湾大学心理学系荣誉教授黄光国先生

(赵旭东绘画)

      在我的记忆之中,黄先生是极为有趣且深度执著于自己所心爱的社会心理学的事业的,他试图在中国人的文化与社会维度上去深入地探索人的心理本质,而他的学说在整个学术界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这自然不只是在心理学的这一单一的领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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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发在朋友圈的有关黄光国先生逝世的布告以示哀悼

      我记得自己是在1993年的夏天,有幸参加了台湾大学心理学家、中研院院士已故的杨国枢教授所召集主持在山海关京山宾馆举办的“社会心理学高级研讨班”,并在班上认识了从海峡那一边的台湾远道而来授课的黄光国先生。他作为研讨班授课老师之一而有了近乎两个多星期的跟学员们的面对面的深入接触,从那时起与黄先生交往的缘分也就结下了。记得那一年的桃子大丰收,而黄先生初来山海关,在台北可能要五块钱一个的桃子,到了山海关这里竟然卖给了他一大塑料口袋,结果班上的同学都可以分享到由黄先生亲自拎到教室里的甜甜的当地出产的桃子。而且印象中,黄先生的平易随和是众所周知的。他从来都不会畏惧批评,也不会避开对他观点的直接批评,他把这些批评全部都变成是自我思想进一步丰富和充实的机会,而这恐怕也就是他的那种有着强大吸收不同思想家观点能力在人格品质上的核心表现的所在。还有,在我们的印象之中,黄先生见到人总是会有着睁大眼睛的关注和好奇,对人亲切地总会是一幅张开口在笑的样子,随随便便之中不时就会袒露出他思想上的清纯和刚毅。

      通过他的亲自在课堂上的授课,那不论是在最初见面的山海关,还是后来每年夏天都会换一个地方办班的呼和浩特以及庐山,大约都能听到他在讲跟社会心理学的理论传统和本土化反思有关的内容,并且也恰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了有所谓社会理论的存在,更知道了有心理学本土化议题的发生,这个议题就是在杨国枢、黄光国等先生的主导下而轰轰烈烈开展出来的。并且,从那时我知道了,先生早年是从美国夏威夷大学学成归国的,并在此后开始了对于中国人的独特性自我表达的深入研究,比如面子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比如儒家、法家、道家的关系主义传统,在这些方面,他都有着深度的思考和研究。而特别是关于中国人“面子”研究的英文论文就发表在了当时顶尖级的《美国社会学评论》(AJS)杂志上,后来又把最早研究中国人面子问题的人类学家胡先缙的文章和他自己的那篇文章共同翻译出来编辑在一起而出版了那本影响深远的文集《中国人的权力游戏》,后来在中国大陆也出版了相应的简体字本。显然,在那个“亚洲四小龙”勃勃兴起的时代里,还有在那个中国大陆高潮性地在追求西方的现代化并也在不断去寻找自我文化认同的时代里,黄先生的这本书很显然是一束光的存在,它让我们在迷茫不解、黑暗甚至混乱之中看到了可以跟随去思考的学术方向的所在,也让我们不期而遇地有了一种对于自我文化认知上的文化自觉,这种自觉对于一个社会与文化的研究者而言,根本指向的就是一种社会科学本土化的路径及其发生的基础所在,后来我自己所写作出版的文集《反思本土文化建构》(2003年)一书,无疑就是在这条文化自觉路径上去进行深入思考的产物,书中的那些心理学、社会学以及人类学的问题意识实实在在地都曾受到过黄先生作品的影响,这显然是毋庸置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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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四、黄光国先生编辑的著作《中国人的权力游戏》

      而且,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黄先生绝不是那种选择去走极端路径的本土化论者,而如果是这种本土化论者,那就不由自主地会让人联想起极端民族主义者的那些过火的表达,黄先生显然不是那种人。不论是那时亲耳聆听他的大陆授课,还是后来去读他的那些在自己书架上珍藏的不同版本的著作,包括《王者之道》、《知识与行动》、《中国人的权力游戏》、《儒家关系主义》等等,我都会很深切地感受到他的一种本土化思路上的真实用心的所在。而他对于中国本土化心理学的极大热情,更多是体现在了一种真正有着世界性关怀的大尺度的思考之上,这应该称作是一种理性化的而非激情化的本土化的思路。并且,他的言谈话语以及文字表述中都能清楚地体现出来他是一位坚定地要去走彻底反思自身文化传统的那一路径,而不会是单单地去高喊口号的那一路径的。他因此才会不辞辛劳费尽心力地去追溯西方社会科学发生源头的那些问题意识的所在,那根本就是基于西方科学哲学传统上的思考和反省,他为此而专门写出了大部头的《知识与行动——中华文化传统的社会心理诠释》一书,并且我自己就在此书出版后的1995那一年的8月8日还幸运地得到了黄先生的亲笔赠书,我也因为此份殊荣而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细致阅读黄先生的那本书,并专门写了一份题为《我怀疑,因为我存在》的长篇读书笔记,后来文字发表在杨国枢先生所主编的《中国人的人际心态》(1996年)这本书中,这恐怕也算是对先生亲笔赠书的一份作业上的报答。

      而在真正地读过了这部厚重的有原创意味的著作之后,我深度感觉到了自己渐渐有了去和中外圣贤们直接平等对话的机会,或者说,我因此而入了门,一脚而跨进了社会科学的这道大门的里面来,并因此机缘而窥见到了其中种种讨论和问题意识在提出上的精妙。因此,读此书过去近三十年了,但在我家中的书架上还一直珍藏着黄先生的那部书,它也成为了我自己能够有一些关乎本土化问题意识思考发生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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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五、黄光国先生亲笔赠书

      现在黄先生显然已经不在了,或者说是疫情三年的封锁,似乎很少再有了在海峡那一边的黄先生的消息,而且两岸的隔绝也似乎因此疫情的发生而加剧了,而疫情之后,真正能够再次听到黄先生的音讯,竟然是会如此令人伤痛无比的噩耗。我自己因为有和黄先生结识交往的缘分,因此总是会不断地去翻阅他的那些认真写下的书籍,并试图以此来获得对于中国人文化与社会更为深入的了解。而他的这些书籍,也真正成为了我的更多自我问题意识思考的起点。后来我自己不停地在转换研究的领域,最后到了人类学的学科之中来,但也依旧还是会喜欢去读先生的那些透露出他的睿智和刚毅的书籍。并且,这期间也曾在北京跟先生有过多次的会面,每一次的见面又都是那样的愉快且总有不同时期的知识见解上的收获。至今还没有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农大社会学系工作时,专门请了黄先生到我所主持的“乡土社会研究讲座”上进行他的主题演讲,印象中那次演讲他所娓娓道来的是跟他当时所极为关注的后来专门出了书的“儒家关系主义”这一主题有关。而且,在我的有限记忆中,黄先生层面对面对跟我们讲,他在去美国读书之前曾是报社记者出身,因此有着每日都写作表达的偏好,而那份后来微信传递出来临终前的黄先生的笔迹作品,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他的此一偏好的至死不渝。

      显然,从人生哲学的意义上而言,人总是会有离开这个世界这一天的。在这方面,黄先生自然也不能幸免,他因此而在那天的清晨物质性地飘然逝去了,那应该是他的灵魂对身体的告别。但是从中国人的生存智慧之中可知,那些离开了身体而远去的灵魂是可以再度返回的,他可以回到其所熟悉的人世间,人们在年节祭日的袅袅烟雾中也会望见到他的精神回归的身影存在,在这方面,黄先生一样也是不会例外的,而我们期待着用年度烟火的纪念来证明这种回归的真实存在。还有,对于一个学者而言,他一定还会有他的那些抹不去的文字的永存,这显然是作为中国人观念里的“三不朽”的“立言”之功而可以用来泽被于后人的。确实,一个人若能够做到了这一点,能够为这个世界真正留下来不会被人忘记的文字,或许也就因此真正因此而成就了中国人所说的或者每个普通人都会深度相信的福德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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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六、黄光国先生的著作《王者之道》

      我显然不是一个诗人,但我总会认为诗是可以用来体现出一个人心情上的起伏波动的状态的。在黄先生逝世之后,自己恰在山中避雨,夜幕下静心伏安写下了一首《悲悼台大黄先生光国教授》,聊表哀悼之意。行文至此,两眼的泪水显然已经是夺眶了。不妨以如下的文字来作为一种刻骨铭心的追忆吧:晨起闻悲音,先生驾鹤去。初识山海关,拳拳本土化。从师闻先贤,一路上云端。虽是海天隔,任我向南哀。(癸卯六月十五晨,朋友圈中知先生已于昨日晨五时梦中安然离世,不胜悲恸。窗外大雨如注,心向东南而哀之。以此为念,遥祝先生一路西去。六月十六日日补记。山人旭东)

    (二三年八月三日午后修订于京北亦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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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明

本文作者系赵旭东,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所长,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研究员;电子邮件:zhaoxudong@ruc.edu.cn;邮编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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