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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之于重复,爱之于荒漠——论《百年孤独(节选)》的删节问题

 陈会设 2023-10-30 发布于安徽

节选版的《百年孤独》,入选教材之时,编者作了两处删节。

也许在编者看来,这两个地方均是无关紧要之处,然而通观整部小说,却发现删除的文本之中蕴藏许多秘密。

1

当马孔多全镇染上失眠症之后,最初的时候,人们因为不用睡觉而显得亢奋——因为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完成想要完成的事情。

然而,事情总有做完的时候。

于是很快便陷入无事可做的状态之中,于是集聚在一起聊天、讲笑话。

然而,笑话总有讲完的时候。这时,生命便切入了重复与恶性的循环。

为了传递出这种无聊的重复,作者举出阉鸡的故事为例——

那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讲故事的人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不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不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都不说话,他就说没让大家不说话,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许走,因为他没让人走,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就这样继续下去,整夜整夜重复这一恶性循环。

这是个无聊而可笑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也向我们揭示了生活的本质:重复。

日升日落,爱恨情仇,太阳底下何曾有过新鲜的故事,一切不过重复而已。

这样的故事在《百年孤独》中不断地上演——

比如奥雷里亚诺上校手中的小金鱼,其目的只是用以换取更多的金币,然后用换来的金币雕刻成小金鱼。

比如整个布恩蒂亚家族,一代又一代的人名总是不断的重复,并且都带有家传的孤独气质,命中注定带有悲剧的色彩。

不止是《百年孤独》,这种重复在中国更是有着诸多的版本:

比如那个我们都熟知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再比如那个“放羊,挣钱,娶媳妇,生孩子,再放羊”的故事。

在《好运设计》中,史铁生也表达了对这样重复生活的恐惧。他说,在陕北的乡下,看到许多有才华的青年,终生困在穷乡僻壤之中——

他们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便只可能遵循了祖祖辈辈的老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种秋收夏忙冬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如常地流逝,然后他们长大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才华逐步耗尽变作纯朴而无梦想的汉子。然后,可以料到,他们也将如他们的父辈一样地老去,唯单调的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注定的痕迹。而人为什么要活这一回呢?

今天是对昨天的重复,明天还将重复今天;这一代继续上一代的生活,下一代又将继续这一代的命运。

这是《百年孤独》的主题,也是人类的宿命。

许多年前,老家的院子里,每逢雨天空闲下来的时候,母亲忙着操持家务,父亲忙着睡觉,而我忙着感伤——

不知为何,那个小小少年的心中藏着那么多的孤独,他不愿重复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路,也不愿把吃饱穿暖一生平安当作人生的全部,然而如何改变,路在哪里,可能在哪里,未知的一切带给他无尽的感伤与迷惘。

其实可怕的并非重复,而是在这样的重复中意义不断的丧失,虚无不断的增加,然后在对存在的怀疑中陷入愈来愈深的孤独。

人是一种需要意义支撑的动物,对他而言,最重的负担不是劳作与苦痛,而是意义丧失之后的虚空。

他必须在不断上演的故事之中认定一个目标,确立一种意义,然后为之交付全部的热情。

正如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迷失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感觉自己是在无休无止的战争中原地打转,他“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

周一,特别是终于能够休息的周一早晨,从难得轻松的状态重又走进教室,看着睡倒一片的学生,你会禁不住去问自己,这样为了高考而反复内卷的教育,它的意义在哪里,又何时是一个尽头。    

这无法寻到意义的生活,有时犹如乌尔苏拉所感慨的那样,“好像在原地转圈。”

寻找意义,逃脱孤独,然而——

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无非是踌蹰。

许多年里,我都把卡夫卡的这句话奉为座右铭,从而消磨了大好的青春。

          

2

第二处删节出现在文本的前半部分,细读之下,便会发现教材的漏洞之处——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担心他过于专注,便给了他家里的钥匙和一些零钱。

前后两句,有着明显的逻辑关系的缺失——

给钱给钥匙,显然是耽溺炼金实验室里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离家外出,然而编者不管文章是否通顺,不管马尔克斯如何伟大,直接删除了事。

这种做法与曾经删除《荷塘月色》中的“又如刚出浴的美人”“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两句,如出一辙。

在这两句之中,原文还有一个句子:“认为他或许需要一个女人。”

孤独与爱情(或者说性),是《百年孤独》中的两大主题。

布恩蒂亚这个天生孤独的家族,那些男男女女们要么孤独入骨,要么放荡成性,要么二者兼而有之,唯有没有爱。

这一点在奥雷里亚诺上校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是最孤独,也是最缺乏爱的能力的人——

他在爱的荒漠中结识的无数女人,把他的血脉播撒在整个沿海地区,却不曾在他的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迹。她们大多摸黑进房,黎明前离去,次日给他留下的只是肉体的些许厌倦感。

第一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那个被祖母带着四处卖身的吉卜赛女郎,偶一闪现便再也无法遇见。    

第二个让他“闻起来好像幼兽和新熨好的衣服”的蕾梅黛丝,在怀孕期间突然横死。

从此之后,奥雷里亚诺上校的生命中便只有女人而没有爱人,只有性没有爱情。

3

在重复的虚无中探寻生命的意义,一如在生存的荒漠中寻找水源。

意义之于重复,恰如爱之于荒漠,是人在虚无之中的唯一的救赎。

这在布恩蒂亚家族的第七代身上得到了验证——

透过朦胧泪眼,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看到又一个真正的布恩迪亚,如同所有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般粗壮任性,如同所有的奥雷里亚诺一般大睁着洞察一切的双眼,注定要从头更新家族的血脉,涤除其中顽固的恶习和孤独的天性,因为他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一个在爱情中孕育的生命。

然而,极具嘲讽与荒诞的意味的是,这个在爱情中孕育的生命,这个因为父母的乱伦而长着猪尾巴的男孩,出生的第二天便被一群蚂蚁吃掉。

这样一个结局,是否印证了人类的命运——

孤独恒久存在;

爱情无比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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