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按常理就是服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无可厚非。 可是文章的开头,“那时候,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就给旗袍之类的服装强加上了历史的使命。 厚植“人生如戏”观念的上海人,动脑筋在行头上做文章就变得顺理成章,让旗袍作为“行头”或“皮子”才珊珊登场。 “腊月寒冬,倘若勿识相,或者实在逼勿过了——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开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 的确没有件“像样”的外套,文章开篇就让我们感受了一番势利场上眼光的寒彻骨,若将功夫下在服装上,到头也未必能挣来“扑鼻香”的面子。 穿着装扮观念的深入人心,有当时的国货电影“神来之笔”为证,“妙龄时装女子,婷婷袅袅上楼梯,稍作张望,立定在一扇门前,她拢拢发,舐舐唇,掸掸衣襟,举手笃笃笃敲三下,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 可见这种“文化”的渗透已见经见传。 旗袍最能给人以自信,成为十里洋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时候,且看这些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报春花。 “春江水暖女先知,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膊,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从“五四”时代的翩翩倒大袖,缩小缩短,直缩到肩胛骨。” 至于旗袍的种类,面料的讲究、襟、边、扣、内纱、里子,木心更是细无巨细,豪不节省笔墨地铺呈。唯独在开衩上又进行追溯: “旗袍奇在开衩,中华裙裾向来严不透风,长可及地,汉末始有旗袍之雏型者传入西域,至北魏乃流行于中原,盖开衩则便于骑马登鞍也。 衍至清末民初,旗袍这一款式成熟了,开衩忽高忽低,做足输赢,人心叵测,感慨系之矣。” 木心说过“亟待更新的事物却千年不易,不劳费心的行当干了一件又一桩”,高低开衩背后不知道有怎样的用心和见不得光的事儿,改良都改到都到“人心叵测”的份儿上了。 “当年的社交场合,长衫加罩马褂方才正宗合格。”原来耳熟能详的长袍马褂都是有来由的。 “那种马褂选料贵重,贡缎、毛葛,裁制十分讲究,是华夏之“礼”的体现,可是敢情长到脐下就没有了,预兆着“礼”的气数殆尽,格物致知者大可幸灾乐祸释作:一褂成谶。 五十年后实难想像此种从容岁月斯文生涯。 当时人也决计料不到子孙竟有短衫袴上大学讲堂,那还了得,庸讵知不了则已,一了就把长衫旗袍了个干干净净。” “旗袍”二字名词不仅作动词用,还用得当当响唉,一段历史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安插进来。 木心真是故事高手。 而纵横洋场已成压倒之势者是“西装”。 英式的显“绅士”,法式的显“摩登”,意式的显“别致”,定做者各有所爱,了不得的是店家的谈判技巧和熟练程度,透过木心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他们掂布料、拿划粉的熟练手法和那双不被细察的红眼睛。 我妈妈年轻时就已是出了师的裁缝,每做一件衣服都用心用情,赢得了十里八乡的好口碑。 上海人做衣服的空档交流是“玩世甚恭”,足见双方旗鼓相当,心知肚明,不用担心有怯战的一方!当然店家也有落落大方的懂“衣经”者,实则是恪守“商道”者,互相尊重,主客双方都知道“我是谁,我要的是啥,对方能给啥”,一番落落大方的互动无关金钱。 顾客穿出的成品,上海人一眼便知出自那条街哪条巷哪家店的做活,简直与“鉴宝”无异,也多亏了当时市场环境孕育的“宝”手艺,才练就了上海人独俱的“鉴”慧眼。 衬衫、手帕、鞋帽的讲究,充其量算是装饰了,但也会遭到“抛顶功”之劫,防不胜防啊。 行头备足,该发挥功用了,第一出戏,舞台设在赌场,木心用类似《夜谭十记》的讲述方式,嵌入了一个新郎官误入赌场,嗜赌成瘾的骇俗故事。 木心选取“浑堂”这样一个封闭的场所,让他们接着体验VIP的感觉,简直酣畅淋漓,上外婆家的比喻再合适不过了。 除了金玉其外的强者,多少看客一定不会放过“败絮其中”的干者。 玉也好絮也罢,包裹的都是干巴巴、光致致的本体,中国最不缺的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繁华的上海一寓—浑堂也不例外。 这无形中触到了艺术的本真,引发过多少艺术家的裸体创作灵感,尽管是我们普通人满含偏见和充满争议的话题,但却始终否定不了她的存在。 “唯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闲,脱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时装表演”。 十足的自信,映入眼帘呈现出一幅绝美的行为艺术! 正职侍者更是不动声色耳濡目染的进行“文化传递”,绝不能小瞧学徒侍者们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潜质。 流连忘返的贵宾们最后还得资深师傅“下雨了”的几声催促,不免“对马路高楼后面星月皎洁,长空一碧,不觉暗自失笑,”反应还算及时,承认捡了个好大的“面子”, 面子第一要紧,上海人讲究穿着就是为了“面子”,穿着装扮的意义换言之,无非就是满足虚荣、出于爱好、葆有自尊。 细节过分注重就积累成大节—虚荣心态就演变成了社会风尚,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个人没法冲破,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 服装本无过,就像今天流行的发PY圈,炒fang现象,起心动念如出一辙。 旗袍,外国诗人的眼中,只能由衷地表达永远的赞美。 因为“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子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子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相配莫逆。” 这也许是上帝赐予东方民族特有的礼物,让灵感化成了华服。 童话大师安徒生若见到都要心生几分嫉妒,曹植的《洛神赋》也会黯然失色几许,但木心秉持的却是“挥华服俱去,裎身御风而行”的雅量。 “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飔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 以蓝布、阴丹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 清灵朴茂,表里一如,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慧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 旗袍本来没有社会功用,不分等级,无需夸大,仅是满足人们吃穿行住基本生活所需的日用品。 被人处心积虑胡乱地拿来当“行头”和“皮子”,止增笑耳! 一块蓝布旗袍穿出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木心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亦如政绩显赫的李达康书记和踏实土气的易学习同志,同样为官一方,百姓不置臧否善恶,心中的天平自有倾斜。 一场繁华一场梦,梦醒时分,烟消云散。 逝去繁华不足惜,内心隐忧有谁怜。 长文留下了记忆中的浮世绘,让我辈览者,与木心先生的感慨若合一契。 《上海赋》外欠三篇的懒因,我们差不多窥见一二了,也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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