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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省亲点了四出戏,脂批说伏黛玉之死,八十回后发生了什么?

 少读红楼 2023-11-02 发布于上海
《红楼梦》文本繁杂而又精密,堪称巧夺天工,几乎所有的“草蛇灰线”,都能在“千里之外”找到它的归宿。根据文本和脂批,我认为佚稿中脂批所谓的四“大过节、大关键”,最有可能是如下情形一一
关于黛玉之死,其实黛玉所作的《葬花吟》(第二十七回)、《代别离 秋窗风雨夕》(第四十五回)和《桃花行》(第七十回)具有诗谶的性质,诗中既寄寓了深沉的身世之感,又暗示了她的结局。
特别是《葬花吟》,更是三首诗的重中之重。宝玉从听《葬花吟》中所预感到的,首先是“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然后才推及他人、自身、大观园花柳等等,可见此哀音之作与黛玉之身世遭遇密切相关。
“三月香巢初垒成”,很可能暗示贾母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终于开言,准予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姻,让贾府上下都认定的必将是一对好夫妻的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梁间燕子太无情”暗示,声势上扬的非正统一方的陷害,使贾宝玉被迫离家,经过漫长等待终于近在咫尺的幸福,却像秋天南飞的燕子无情地带走春天一样,被残酷地剥夺。她日夜悲啼,牵挂生死未卜的心上人,哀叹“花魂鸟魂总难留”,祈愿自己“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最终“冷月葬花魂”,流尽了最后的一滴眼泪[注1]。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末了数句,文本中几次重复,特意强调,甚至通过写鹦鹉学吟诗也提到,可知红颜老死之日确在春残花落之时;“他年葬侬知是谁”,与前面“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飘泊难寻觅”等等对应,又可知黛玉亦如晴雯那样死于十分凄惨寂寞的境况之中;“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则暗示“一别秋风又一年”,贾宝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贾府,但见怡红院已“红瘦绿稀”,潇湘馆更是一番“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凄凉景象,“蛛丝儿结满雕梁”,也结满了心上。心爱的人已然不在,痛彻心扉的贾宝玉“对景悼颦儿”。
因此,在黛玉误解贾宝玉而悲吟《葬花吟》后,两人好不容易和解,黛玉曾对宝玉说过:“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其实这话也是谶语。
《代别离》与《秋闺怨》、《别离怨》等,在乐府中从来都有特定的内容,即只写男女别离的愁怨。文本中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作《代别离》,刚写完诗搁下笔,宝玉就进来了,黛玉先说宝玉像渔翁,接着说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因而羞红了脸,即暗示自己与贾宝玉的姻缘如戏、画一般虚幻,对此“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也指出:“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因此,《代别离》暗示贾宝玉和黛玉离别即诀别,当黛玉为蒙冤落难的心上人流尽最后一滴眼泪时,两人之间的爱情婚姻也就成为了前尘旧梦的“木石前盟”。
关于《桃花行》,文本描写道:“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并且借对话点出这是“哀音”,暗示《桃花行》专为命薄如桃花的林黛玉的夭亡预作象征性的写照。
第二十五回,贾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作法,宝玉和凤姐被魇魔中邪,奄奄一息。一僧一道擎了通灵宝玉持颂一番,二人病愈。脂批指出:“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僧道踪迹虚实,幻笔幻想,写幻人于幻文也。壬午孟夏,雨窗。”但是,通灵宝玉还有“疗冤疾、知祸福”之功效,相信佚稿中应该有关于这方面的情节。
“堪叹时乖玉不光”,贾宝玉被迫离家,即是“运败时乖”之时,“知祸福”的“通灵宝玉”在贾宝玉被迫离家之前应该已经发出了预警信号——黯淡无光,即“玉不光”。
黛玉夭亡,贾宝玉相当于失去了他的命根子——“通灵宝玉”,呈现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应该有癞僧、跛道让“通灵宝玉”消失的情节。第十二回,跛道口称风月宝鉴“专治一切冤业之症”,冤业即冤孽,而贾宝玉和黛玉等就是文本中所谓的“一干风流冤孽”,他们的相逢即“冤孽相逢”。贾宝玉因为黛玉夭亡,悲伤过度,奄奄一息,就是所谓的冤疾。癞僧、跛道将“通灵宝玉”又转交到甄宝玉手中,而后“甄宝玉送玉”,“通灵宝玉”就会像第二十八回“除邪祟”一样为贾宝玉“疗冤疾”。
钗黛一体,黛玉夭亡之后,宝钗也伤心不已,等贾宝玉病愈后,早已注定的“金玉良姻”也将兑现。其实,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写的是小生藕官和小旦菂官、蕊官之间的悲欢离合,却“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第三回脂批),就已经暗示了二玉关系和二宝关系的最终结局。藕官先是与菂官常在戏里做夫妻,却假戏真做,你恩我爱,后来菂官一死,她悲悼不已,每节烧纸祭奠。后来补了蕊官,她俩也一样你侬我侬。藕官还有她的大道理,比如男子丧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只要不忘旧情,续了弦,既全了大节,又让死者心安。
第五回《红楼梦曲》[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暗示永失黛玉的贾宝玉,虽然拥有宝钗这样完美的妻子,但还是因人世间“美中不足,好事多魔”而“意难平”。
第三十回宝黛发生激烈口角之后,黛玉在(贾)宝玉百般俯就之下,终于回心转意。文本有如下描写——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本中,贾宝玉一定会因为黛亡“意难平”而出家。
第二十五回脂批指出:“三次锻炼,焉得不成佛作祖?”,暗示贾宝玉除了第二十一回道悟和第二十二回“悟禅机”外,还有两次锻炼。第三十二回,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因此,贾宝玉还会因袭人夭亡而再次出家。
因此,贾宝玉因黛亡而出家是第一次出家,第一次出家后,尘缘未了的他回归俗世,这样才会有第二次出家,宝钗的咏菊诗中,“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忆菊》,“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画菊》),暗示第一次出家的贾宝玉会像冬天凋零的菊花有重新盛开的来年重阳一样,还会回来。
第七十回,贾宝玉没有作自己抽中的《蝶恋花》,却去续探春的《南柯子》:“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同样暗示第一次出家后的贾宝玉牵挂着宝钗,将会如同蝴蝶恋花,于下一年回归,再续与宝钗未满的尘缘,“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即是对宝钗的宽慰之语。
因此,他还会回归俗世,但是,贾宝玉回归俗世,正统与非正统之间此消彼长的态势愈发加剧。第二十八回脂批指出:“(蒋玉菡)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日益艰困的贾宝玉和宝钗落魄到不得不依靠袭人夫妻度日,而袭人是在宝玉和宝钗成婚之后、第一次出家期间,在非正统一方压迫之下,不得不离开她一直陪护的贾宝玉和他的新婚妻子,另嫁蒋玉菡。
正统与非正统之间此消彼长的标志性事件,就是脂批所谓的四“大过节、大关键”之“元妃之死”。元妃拉开了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的“三春”的序幕,当“虎兕相逢”,元妃“大梦归”,正统之“三春”就彻底结束了,此时,王夫人、贾政很可能也前景不妙[注2]。
因此,贾宝玉回归是在春天,春天过后不久,“虎兕相逢”,元春即被迫奔赴黄泉路。导致元妃“大梦归”的“虎兕相逢”,其实只是同时也隐喻皇家的贾家茶壶里的风暴。但在用“贾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文本中,外化为北静王和忠顺亲王之间的明争暗斗,“虎兕相逢”就是双方之间决一雌雄的终极决斗,败北的当然也是代表正统的北静王一方。
“桃红又是一年春”,花袭人的最后一个“春天”也即将结束,在元妃奔赴黄泉路之后不久也被害身亡。“花气袭人知昼暖”,正统之“白昼”结束了,非正统一方完全掌权的暗夜开始了,贾珍、贾蓉、贾环、赵姨娘、贾赦、邢夫人等在末世里狂欢,但丧钟也已敲响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贾家之败也迫在眉睫。
第二十一回脂批指出:“此回'娇嗔箴宝玉'(袭人)……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当袭人受非正统一方迫害而死,更加艰困的二宝夫妻“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人非境换,“有情极之毒”、回归时已经处在顿悟边缘的贾宝玉,从中悟透了万境归空,也更加清楚自已的使命,于是他跳脱自身的幸福,最终成为“情不情”的情僧[注3],是为了广施大爱于人间,当然不会再像此前一样听进宝钗的讽谏。
因此,贾宝玉的再次出家,即“悬崖撒手”,将如梦幻文本中时隐时现的癞僧跛道一样,尽力“点明迷情幻海中”(第三回脂批)的芸芸众生,而宝钗只能“珍重芳姿昼掩门”、“雨打梨花深闭门”,在“处处风波处处愁”的艰难困顿中,安分从时,坚守着不与世同流合污的底线,诠释了“花香袭人之正意”(脂批)。
贾宝玉顿悟也经过了漫长的历程,第七十一回宝玉劝探春不要总听那些俗话,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似乎宝玉“一心无挂碍”,其实至少在第七十回,前身贵为神瑛侍者的宝玉已经看破了无可如何的结局——大观园“第三春”在黛玉令人撕心裂肺的《桃花行》中拉开帷幕,而且已是暮春,下一回文本马上进入大观园“第三秋”。宝玉看过《桃花行》后,并不称赏,反而滴下泪来,而脂批指出,玉兄的眼泪是不容易有的。
“好知运败金无彩”,贾宝玉不再回归、宝钗独守空闺的薄命结局,只是因为“时乖运败”。二宝作为正统重要成员,他们的“时乖运败”就是因为正统一方完败。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于贾母去世之后,可谓意味深长。第四十七回,贾母说:“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小怪、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贾母堪称“九十春光寓言”里的活化石,几乎见证了贾家盛极而衰的全过程。贾母死了,梦该醒了,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注1、第三回脂批指出:“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眼泪流尽了,但心中仍有千千结,因此,“绛珠之泪至死不干”。
第六十四回,脂批指出:“《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此时黛玉很可能分咏十个不与世同流合污、惸独不群的古人,来寄托自己身世的感慨和对“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的心上人的情思。
注2、史湘云的酒令“双悬日月照乾坤”,出自李白诗,是关于唐玄宗和唐肃宗李亨及杨贵妃之间的爱恨情仇。马嵬坡之变,太子李亨被认为是主谋,唐玄宗杀掉了杨贵妃,最终却是李亨称帝,尊唐玄宗为太上皇,唐玄宗就此成为政治死人。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也以杨贵妃暗喻废太子胤礽;在“写假则知真”的贾家中,王夫人惑奸谗抄检正统之象征——大观园,后又剥夺凤姐的权力,最终获利的却是贾环、赵姨娘、邢夫人、贾赦等,与“双悬日月照乾坤”背后所隐含的历史故事相似,又借此隐喻作者心中的清史——康熙、胤礽和雍正之间的爱恨情仇。
注3、“情不情”的情僧,即以入世之心出世,与薛宝钗的以出世之心入世其实是相通的,但更具哲学的、宗教的高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宝钗是可以亲近的大地,而贾宝玉则是护佑大地的天空。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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