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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山笔记:一个古代的路口

 df7086 2023-11-03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我们这一代人,经常相信自己是见过古代的风景的。这源于小时候见识过的没有被城市化的田园大地和自然山水,源于人类尚且无力改变自然的原始生活场景。

不知不觉之间,这些从古代到我们小时候一直存在着的大地山川与人类聚居之处的旧日痕迹就已经消失殆尽了。再想见到所谓古代的景象,从古代延续下来的画面,就已经很不容易。

在这样的背景中,在这个黄昏的时候走出古树参天的国清寺,跨过赭溪上的单孔老石桥,望见老石桥的每一道石缝里都有的茅草与灌木,顺着山边的砂石小路,沿着高树挺拔山草丛生的山根向前走,向着属于寺产的稻田里走,迎面就看见了这个路口。

山林顺着山脊延伸下来,在这里形成了个本来没有,后来被道路逐渐磨平了的凹陷。道路使它凹陷下去了,道路的宽度之外,依旧保持着山麓延伸的原状,未做任何没有必要的干涉。

这个路口两侧立着几棵挺拔的大树,大树的树冠在高高的空中,在夕阳的光里形成了很多透亮的空隙,将天空中的这一片装点成了树冠的模样。

树干树冠以剪影的方式让人的视觉感受变得通透而不复杂,一暼之下就可以对每一棵树树冠上的全部细节都一目了然、了如指掌,伴随看清楚了的喜悦的就是要急急地奔向那树下的路口的冲动,这个需要压制一下的冲动与其他需要压制的冲动具有类似的品质,压制得住才更享受。

这样奔向路口的冲动,令人跃跃欲试地要由此回到童年,回到古代。

道路在这两侧都有树和山坡的位置上形成的小小的山口效果,因为有高大的树木作为视觉上的陪衬,拥有了某些险峻的品质,让一直平坦的道路好像要受到某种挤压。形成了侧身才能通过一般的神奇效果。

好在即便在路口的这一边,也能将路口的另一边完全看清楚:那边是和这边并无二致的同样的砂石道路,同样的砂石道路下面是同样已经被收获了的稻田。

收获以后的稻田,稻穗已经被一一剪去,剩下的稻秆儿一捆捆的互相依靠着,形成一个个尖尖的稻堆儿。这通常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以后搭稻草垛的时候方便。

路口的那一边就正在搭这样的稻草垛,已经搭起来三四个,一捆捆的稻草从田里收拢过来,扔到中间树立着一根杆子的稻草垛上去,由站在上面的人按照扇形组成的圆,铺排好。这是未来的冬天里,国清寺里九头干活儿的牛的口粮。

“今天好啊,一直干到天黑了,晚上就睡在稻草垛里吧!”

这是华寿师傅和正在稻草垛上干活儿的农工笑着打招呼。

“睡就睡啊,不冷不热,还闻着稻子香!”那农工一边将一捆捆被抡上去的稻草按照扇形搭好,一边笑着回答。

我们纷纷上手,拿起稻草捆扔上去。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技巧:双手都要参与,一手拖着尖儿,一手拖着宽大的底,这样才扔得准确。

一时间就好像有看不见的尘埃从干干净净的稻草捆上铺展过来,呼吸里体会到的却是与山野气息混合之后的稻子的醇香。这样自己种植和收获的大米,吃起来一定是馥郁芬芳的。

农业社会的生产方式使这样的古老的物象,依然矗立在天台上阴翳遮蔽的森林山麓之间。

沿着这条古代的路,行走着的,间或会有穿着灰色褐色的长袍大袖的“古装”的人。仔细看会发现,他们的长袍大袖上经常会有缝得很周正的补丁,补丁所昭示的简朴,正与山地的气息相合。

他们是国清寺的和尚,是山里的出家人。他们上下一笼统的身影在农业社会的生产景象里,像是绘画作品中的点缀,像是我们关于过去的古老时光想象的浮现。

这种浮现于澄明清澈一尘不染的空气里似乎有点突兀,于是就有了烟。那是沤肥的烟,从一个个坟头似的土堆上升起来的。烟以抒情的缭绕方式在稻田和菜地之间袅袅地升起,飘散。

这个古代的路口,这个伴着赭溪的流水和流水那一侧的山林中的道路上的车水马龙的路口,在日暮时分完全沉浸到了山体阴凉的寂静中。除了个别在庙外的道路边上卖货的农人推着三轮车走过之外,就是收工之后遗落在路面上的既近也远的农作物气息了。

近在那些干了一天农活儿的人刚刚走过,身上稻秆的碎末甚至稻粒儿,一一都落到了路上的砂石之间。远在一切都已经被寂静笼罩,国清寺的钟声舒缓地响起来了,像是在不紧不慢地宣布农业社会里的又一天行将结束。

华寿师傅说,以前没有那条大路的时候,进出国清寺都是走这条小路的。这条从古代延伸过来的小路,不仅有古代的路口,还布满了古代的灵魂。我们在他们的行列里,不孤单,也没有互相隔绝的不适,满怀都是天人合一的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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