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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烈的先秦（20） 胡服骑射改革后，赵国终于有了一支强大的步骑车混合兵团，赵武灵王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好好收拾一下中山国了。 于是就在这一年，赵军对中山发动了试探性攻击，赵武灵王亲自率军，在房子（今河北高邑西南）大败中山国主力部队，从南至北横穿中山国，一直打到无穷之门（注1），登城远望，长歌一笑：“无穷之门，乃先祖教我拓地无穷之远也！千里万里，我必有之！”  图：今张北南山公园无穷之门 稍作休整，赵武灵王又率军穿越楼烦和林胡的势力范围，一路招揽三胡骑士，西至黄河饮马，最后登上黄华山顶，凭高远眺，一快披襟！ 快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比之两年前所建的九门高台，赵武灵王站得更高，也看得更远了。 ——胡服骑射其实只是一个手段，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将胡人彪悍的血液融入到赵人的身体之内，创出一支所向无敌的赵国雄师，灭中山，收三胡，吞强秦，继而一统天下，建不世之功。 事实上，赵武灵王的野心，远超当世任何一人，百年之内，唯有始皇能与之比肩。 之后一年，公元前306年，赵武灵王又亲自率军从北向南对中山进行灌顶式攻击，一路攻至宁葭（今河北获鹿北），以控制太行山的重要孔道井陉，打通了邯郸通往晋阳、代地的一条重要通道（注2），又渡过黄河至河西地，略地于林胡，攻取秦国与林胡接壤的榆中地区（注3），对秦国北方造成了严重压迫之势。可怜的林胡王一败再败，无奈只得向赵国献马乞和。从此，赵国拥有了源源不断的良种战马供应基地。顾颉刚曾对古书《穆天子传》做了深入研究，指出此书就是赵国人把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拓西北的事业和理想，托之于周穆王而编成的游记（注4）。而其中周穆王“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的记载，反映的就是赵武灵王用珍贵珠玉向胡王购买马匹之事，管仲曰“以珠玉为上币”，先秦时的大宗交易还是以珠玉为货币媒介者为多（注5）。而周穆王的“八龙之骏”亦显示了赵武灵王从胡人处获马之多。  现在问题来了，为何胡人这个老师在了赵武灵王这个小徒弟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呢？ 答案很简单。第一，胡人不会用弩，只会用弓箭，所以一旦碰上了赵国射程更远火力更密集的弩骑兵，那也只有被狂扁的份儿。第二，赵人的车战之术上承强晋，防御方面也是无敌，如此无论攻守两端，都是无懈可击。第三，胡人的战术素养跟赵人相比，差距也不是一点点，小规模的袭扰他们或许很拿手，一旦爆发大规模的运动战，他们还真不是赵武灵王的对手。 三胡中的林胡，基本上没啥戏了，赵武灵王于是派代相（代郡之相）赵固掌管林胡之地，并负责大规模招募林胡骑士作为雇佣兵，以迅速提高赵国骑兵实力。 林胡人虽然强悍，但一向崇拜强者。威武强大的赵武灵王就是他们的最新偶像。且如今能在赵国最有前途的骑兵军官团里一展手脚，岂不快哉！而且赵国兵民和自己礼服相仿，习俗相近，生活也并不会有太大改变，于是纷纷归附赵国。赵国骑兵军团的实力，又一次大增。  然而赵武灵王并不满足于此，不久他又出兵远征到航空距离八百公里外的胡人聚居区中心原阳(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东南)，并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在这个草原辽阔，水草丰美的百里沃野上设立了中国第一个的骑兵训练基地，名为“骑邑”。 这步子真是迈的太大太快，就连赵武灵王的心腹大将牛翦也忍不住跳出来提意见了，他认为如此大费周章搞骑兵建设没有必要而且很浪费钱，他说：“国有固法，兵有常经，变法则乱，失经则弱。今王破原阳以为骑邑，破卒散兵以奉骑射,是变法而弃经也。臣恐攻获之利，不如其所失之费也。” 赵武灵王又开始循循善诱：“昔者先君襄王（即赵襄子赵无恤）与代交地，城境封之，名曰无穷之门，以期待后人拓土开疆至无穷之远也。寡人因此胡服骑射，欲重振简襄之烈。今重甲长戈，不可以踰险；仁义道德，不可以震远。今子以国之故法，而乱寡人之大业，此非子所知也。” 牛翦听了，佩服的五体投地，赶紧跪下献上自己的膝盖：“吾王圣明，臣敢不听令乎?” 赵武灵王大喜，立刻任命牛翦为原阳骑邑训练基地总司令，并“破卒散兵”，负责建立中国第一支车骑混编部队（后来赵破中山之战，“牛翦将车骑”，立下大功）；赵国的军事力量，开始一点一点的朝变态之强发展。  紧接着，赵武灵王派楼缓入秦，仇液入韩，王贲入楚，富丁入魏，赵爵入齐，展开大规模的外交攻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列强在赵国灭中山时不要插手，以避免赵国陷入到两面作战的窘境。当年魏惠王的教训非常惨痛，赵武灵王可不想重蹈覆辙。 其他国家都好说，然而齐国，可一直是中山的后台大老板，它怎么会坐视赵国从容灭掉它的小情人中山国，进而威胁其东方之霸权呢？ 这就到考验赵国外交能力的时候了。如前所述，纵横外交乃是战国时代的主线，所谓纵横，又称“从衡”，以利害相联合为从，以威胁迫使之服从为衡；换句话说，纵横术就是实力外交与利害外交的结合，即通过威逼利诱，挑拨离间，团结盟友，孤立敌人，最终实现其战略目的。所以要成为一个出色的纵横家那是相当难的，他不仅需要了解各国国势情势之各阶段发展，借以把握其利害得失之枢纽；还要了解国际战略地理形势，借以确定卓越外交方针之指向；甚至还需要了解各种心理变化状态，借以为外交斗智之运用（注6）。只可惜当时赵国并没有这么多的出色纵横家，所以赵武灵王只能自己制定战略总方针，派出大批外交使团，一面与各国交好，一面挑动齐楚秦三国之间的矛盾（详见《战国策·赵策三》之《富丁欲以赵合齐魏》），目的只有一个，让列国特别是齐国卷入连年混战之中，使其不但无暇顾及中山，甚至还因要借助赵来均衡各方力量，而对赵国灭中山给予一定的帮助。看来，赵武灵王才是这战国时代最伟大的纵横家啊，面对各国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赵武灵王眼光毒辣、一针见血，实可谓国家关系之一代战略大师，苏秦张仪不能及也。 总之，这一下中山国惨了，大靠山不但不帮忙，反而和死敌赵国站在了一起，现在咋办？中山它有没有与赵国一拼之力呢？  说实话，中山国能在列强的夹缝中生存数百年，还真是好有几把刷子。这个国家，虽是正宗的蛮夷“白狄”族建立起来的，却因其多年在富饶的河北平原上从事农耕，其实基本上已经华夏化了，它甚至在公元前369年先于列国修筑了长城以防北方戎狄，可见其早已丢却了游牧民族的本性。 当然，由于史料欠缺，中山国的详细情况已无从知晓，这是战国历史中最神秘的一个国家、也是最神秘的一个民族，据说他们拥有白种人血统，善于酿酒（注7），能歌善舞，作奸巧冶，多美物。据1974年灵寿中山王墓考古发现，中山国的手工艺品相当精美，可谓巧夺天工。特别是其中一件十五连盏灯，全高达84.5厘米，底座有三只猛虎承托，灯如一株枝条茂盛的大树，由长短不同的8节枝干接插而成，错落的枝头上承托着15个圆盘灯盏，还在灯的枝干上铸出一群攀枝嬉戏的猴子，圆形灯座上还有两个赤膊的小人，似以食物抛饲群猴，极生动活泼，当灯盏全部点燃，光影摇曳，当更为奢华气派有情趣。谁说古代没有落地灯的？考古人员还发现了一张刻有其陵园规划图的铜板，并记有尺寸，堪称中国最早的建筑设计规划图，足见其热衷营建，与中原一般无二。  另外，在各国大多还在使用青铜兵器与皮甲的时候，中山国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大量使用铁制兵器与铠甲了，再加上前述造船技术，可见其军事科技同样不可小觑。考古人员在中山王墓葬中还发现了几十枚泥弹丸和银球弹。银球弹较大，重量将近500克。泥弹丸较小，用黏土制成，圆度匀称，质地坚实，比现在小孩玩儿的玻璃弹珠稍大一些。此外还有一种罕见的武器——流星石球，这种石球中间有贯穿的孔，使用时可以用绳子系在球中间的孔上，用以投掷远处的目标。这些有意思的玩意儿，以及墓中随葬的帐篷架子（注8），应该是中山王族平常打猎游玩之用，保持了其牧猎民族的遗风。  只可惜，中山国毕竟进入文明世界已久，其勇武彪悍的性格早已在醉人的美酒与安乐的生活中被基本消磨光了。《吕氏春秋·先识览》曰：“中山之俗，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康乐，歌谣好悲，其主弗知恶，此亡国之风也。”可见其民众之纵逸怠惰。另据赵国出使中山的官员描述，中山国专行仁义，贵儒学而贱壮士（注9），其国贫，其兵弱，与赵国这样的战斗民族根本没得比（《韩非子·外储说》）。 总之，中山国虽然文明发达，经济富庶，但赵武灵王对此基本上是无视的，经过多年的实地考察，他对于怎么对付这些变种蛮夷，早已成竹在胸。 好，万事俱备，吞灭中山第一战，开打！  战争时间：公元前305年 战争地点：中山国境内 赵军选手：统帅赵武灵王，中军将公子章（即赵武灵王长子赵章，时年16岁），左军将许钧，右军将赵袑，新建骑兵车兵混装部队之统帅牛翦，新招代地胡地雇佣军之统帅赵希 赵军总兵力：二十万 中山军选手：不明 中山军兵力：不详 战争意义：赵国崛起一战 战争结果：四比零赵军大胜 由于战国时代史料匮乏，此一战的详细情形未可获知，然而从这有限的资料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虽然中山军情况不明，但赵军的出场阵容如此豪华，此役显然规模很大，意义则更大，这是一场决定赵国与中山国命运的关键之战，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车步骑多兵种联合作战。 对于赵武灵王而言，这也是证明自己胡服骑射基本国策是否正确的至关重要一战，只能赢，决不能输！ 于是，赵武灵王的五路大军出发了，牛翦军进攻中山西部，赵希由代郡出发进攻中山北部，赵武灵王则亲率其他三路主力从中山南部突袭，地图上五条鲜红的箭头齐刷刷的，直指中山国都——灵寿（今河北平山）。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本属胡人一支的中山国士兵们穿着重重的铁甲，乘着庞大华丽的战车，怎么看怎么像华夏人士；而本属华夏的赵国却出动了大量新式骑兵，这些骑兵穿着轻便的劲装，骑着奔驰如飞的战马，怎么看怎么像野蛮胡人。 这个世界变了，你若不跟着变，必将活得很痛苦，看开些吧。 各条战线上的厮杀在中山国的领土上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时隔数年，中山国的士兵们第一次见识到了胡服骑射后的赵国新军，原来是如此可怕。 他们发现，赵军虽然只增加了一个兵种骑兵，其战术却突然间变得无比丰富起来。 那是当然的，如果没有骑兵，那么战术通常只有一种——平推战术。简单来讲，就是阵列一线横排，战车在前，步兵在后，缓缓超前平推，没有攻击重点，没有主攻方向，单纯的正面进攻，死打硬拼，简单粗暴，毫无美感可言。 而有了高机动性的轻骑兵，那可就不一样了，你可以迂回敌军车阵之后，攻其侧背，配合正面形成夹攻；也可以直接从敌军薄弱部分突入，贯穿敌阵，然后从其背后再次冲入，反复冲杀，把敌军之车阵搅得大乱，使之陷于崩溃；还可以断其粮道，破坏其后勤给养；甚或可以直接攻击敌军指挥部，破坏其指挥系统；总之，弩箭的速度加乘上快马的速度，使赵武灵王的轻骑部队成为了一支神鬼特工队，它可以在任意时间打击敌军的任意位置，让人防不胜防。 中山人被赵军层出不穷的怪异战术彻底打懵了，它引以为傲的步兵连弩队还未发数箭，就被冲上来的赵军铁蹄踏碎，后面坚固的车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紧接着，鼓声如雷，蜂拥的赵国战车在步兵的掩护下随后冲杀上来，再给予中山军以最后的一击，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战事进行的出乎寻常之顺利。赵国的北路军，一路攻占了丹丘（今河北曲阳西北）、华阳（今恒山）、鸱上(今唐县西北)三处关塞。赵国的南路军，则先收复了当年被中山引水围攻夺走的鄗城(今河北柏乡县北)，然后又继续北进，攻克了中山国的石邑(今鹿泉市南)、封龙(今石家庄西南)、东垣(今正定县南)三座重镇，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中山国都灵寿。  然而，作为战国第八强，中山国也不是吃素的，在最后关头，他们也祭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一群身着重甲，手执巨大铁杖的大力士，狄语曰“吾丘鸩”。 乖乖，这下子可不得了，只见中山国这群力大无穷的“吾丘鸩”，如魔神般现身人间，一个个挥舞着沉重的铁仗，“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顿时打得赵军人仰马翻，赵武灵王一看不对劲，赶紧鸣金收兵，好在赵国的骑兵速度够快，损失还不是很大。 “吾丘鸩”很变态，他们见铁杖揍不到赵国的骑兵，竟然“以车投车，以人投人”，个个好似打了兴奋剂一般。 好厉害，在冷兵器时代，这大概算是终结者级别的战争机器了。 赵军的骑兵只好且退且战，专射中山猛男们未被铁甲防护的地方，兜着圈子与他们玩作迷藏。这样不久，猛男们就撑不住了，狼藉的战场上，躺满了中山国力士的庞大尸体。 这下子中山国彻底没戏唱了，咋办，投降呗！ 中山王无奈，只好献上南部四座城池，向赵国求和。事实证明，这个华夏化的蛮夷之邦，绝不是蛮夷化的华夏大国赵国的对手。  现在问题来了，赵武灵王是继续进攻还是答应求和呢？ 继续进攻？不妥。现在列强对于灭国行动都非常敏感，如果灭了这战国第八雄，打破了战国的势力均衡，列强必趁着赵国兵力疲敝而群起攻之，到时吃多少就得吐多少，不如见好就收，蚕食中山，慢慢消化，更为妥当。 于是赵武灵王答应了中山王的求和，凯旋而归，并挟大胜之威，继续贯彻自己的“胡服骑射”令。 注1：胡三省《资治通鉴》注云：“自代北出塞外，大漠数千里，故曰无穷。”无穷之门位于今张家口市与张北县之间，今称野狐岭，自古乃河北平原通往蒙古高原之要道，成吉思汗大军南下伐金，所走的就是野狐岭。两千年后，大批山西、河北人“走西口”去内蒙淘金，走的也就是这条通道。 注2：井陉位于今河北石家庄市鹿泉区与井陉县一带，是河北平原进入太行山区的一条最重要的孔道。清朝末年中国最早一批铁路中的正太铁路（正定到太原），便是沿此通道修建；而作为中国最早的十字交通大动脉，正太铁路与平汉铁路（北平到汉口）相交之处，便是当时一个叫做“石家庄”的小村落。 注3：所谓林胡，顾名思义，就是生活在榆柳林中的胡人，在今陕北榆林以北，拥有大片的榆柳林，这里正处于秦国的正北方，赵国攻战这里，意义重大。 注4：顾颉刚：《穆天子传及其著作时代》，《文史哲》1951年第2期。 注5：《管子·国蓄》：“以珠玉为上币，以黄金为中币，以刀布为下币。”秦国与魏国最初所铸造的圜钱，就像缩小版的玉璧，只不过将圆孔改造成了方孔。为了集中打磨铜钱的边缘，中间要插一根用于固定的棍子，圆孔中插的棍子容易滑动，索性就把圆孔改成了方孔。参阅刘森淼：《玉璧作为一种上古货币》，《湖北钱币专刊总第一期》，1999年。 注6：李震：《中国历代战争史话》，九州出版社，2023年，97页。 注7：灵寿中山王墓出土的两壶古酒，是我国考古发掘中发现得最早的酒的实物。一壶清脆透明似竹叶青酒，另一壶呈黛绿色。出土时两壶都锈封，保存很好，起盖时依然酒香浓郁、澄澈透明。根据分析：这两壶酒都是曲酿酒，均含有乙醇、糖、脂肪等十多种成分。酒是一种极易挥发的东西，但这两壶酒竟能储存2000多年不坏，除密封较好外，说明酒的质量很好，浓度也高，中山国的酿酒技术已发展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注8：经专家考证，该帐篷顶盖的结构类似蒙古包，其铜构件不仅拆装组合方便，而且转动他们，可以快速简便地折叠帐篷。 注9：中山国兴儒却惨遭灭国的教训，让儒家大受挫折，于是进行了自我改良，即在孔孟的克己复礼思想之外，增加了荀子的礼治思想。这是儒家从理论向实用靠拢，并寻找与世俗政治合作的一个重大标志。 全文完，感谢将粉们的耐心阅读，顺手点个“在看”让我知道你在看~ 公众号主笔简介： 朱晖，文史作家，笔名闲乐生，中国古代名将狂热爱好者与研究者，王者荣耀专家团顾问，“凯叔讲故事”之《凯叔三国演义》及《三国博物学》历史与文学顾问，专注中国古代战争史领域十余年，出版历史作品近两百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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