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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流浪的青春 (111-120)/作者:叶志安/2023-11-04

 资源与环境保护 2023-11-04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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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邬以前在武汉是干建筑的,还懂设计,人尽其才,他被大队任命为建桥施工队长兼工程师,负责全程施工。老邬一看我和修子,咧着大嘴笑着说:“好啊!来了两个壮劳力,添了生力军了,欢迎欢迎! 你们就参加搬石头吧,两人一组,你们两个年轻人要分别和一个年纪大的搭配。你们先看一下,然后自由组合。”

       我四下一看,施工队除了老邬和另外一个瓦匠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们是负责施工的师傅,而负责搬石头的劳力全是清一色的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子,而且都是来自各村的地富反坏右,就是说建桥施工队是由坏分子老邬带队, 由来自各村的阶级敌人所组成,我和修子就混迹在这一群阶级敌人当中。 

      我不知道修子怎么想的,反正觉得和一群阶级敌人混在一起,感觉过来过去的人在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们,好像我们是出了什么问题而安排在这里的。

      我问修子:“修子, 你感觉怎么样?这一群老头子都是大队坏分子,与他们为伍我感觉不对。”修子满不在乎地说:“还管那多,只要轻松点就好,每天挑着担子爬坡实在是受不了,这里抬一次石头可以歇一会,我觉得挺好啊!他们是不是阶级敌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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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群老头共有十二人,刚好一打,分别来自六个村子,龙老师也位列其中。早上开工之前他们都坐在刚挖好的河坡上,一个个满脸凄苦,缩成一团,一声不吭,望着老邬,等他发话准备干活。

      老邬虽然也属于坏分子,而且孤身一人落难此地,但是他却没有凄苦之色,反而有点意气风发的感觉,好像真的相信那句话——农村是个广阔的 天地,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老邬莫名其妙的乐观精神让我好奇,三条裤子破了两条半,他快活的是哪一条? 

      老邬抽烟,还给大家发烟,在场的地富反坏右包括我和修子都接到了老邬发的烟,人手一根,虽然是九分钱一包的“联盟”,但我们感觉到了老邬的人情味。

      老邬迎着风讲话,让我们背着风,这个动作让我记了一辈子。我是多少年之后回忆往事才品出了其中做人的修养与境界。   

     虽然眼前是一群地、富、反、坏、右,但是老邬却对他们保持了一份应有的尊老之情,丝毫没有那个年代特有的阶级斗争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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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邬站在河堤边,迎着河对岸的寒风,对我们讲话:“大队要我负责修桥这件事,我感到责任很大,这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责任,桥建好了,大家都好。修桥补路,本来是有功德的事情,造福一方嘛。 希望大家多多配合,一起把这件事情做好,我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家都不容易,年纪都大了,除了志安和建修两个年轻人之外, 都是老人了。干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伤着了,都是老骨头了。” 

      我看着老邬挺立风中的姿势,很有气势,很威武的。他脑袋很大, 光头,一部有些斑白的络腮胡须看上去平添了这个男人的气势与沧桑,但老邬没有一丝颓唐之色,浑身散发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勃勃生气,在我们这个汈汊湖眫的穷乡僻壤老邬看上去分外不同。 我看见这些身处绝境中的老头们都用感激和钦佩的眼光看着老邬,有的嘴唇都在哆嗦。老邬把他们当人看,老邬给他们带来久违的尊重与理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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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老师也加入了建桥队,我们一起放牛,今天也成了建桥队的战友。龙老师是我的不二之选,我们成了一个组合,主要任务是抬石头 送到河心打桥基。 

     那天老邬刚讲完话准备开工,大队民兵连长江木苟突然出现在建桥工地,面目肃杀,如临大敌,满脸阶级斗争。老邬一看江木苟的神色,知道他想对这群阶级敌人训话,马上对大家说:“欢迎江连长 给我们讲话,做指示。” 

      江木苟看见我们在风中都缩成一团,几乎一人腰间扎着一根绳子,戴着五花八门的帽子,有的没有布帽子直接顶着草帽,算是挡风。我和修子的棉袄虽然不是破绽百出,但某些部位也棉花怒放了, 特别是肩头都磨破了,没有针线,也不会补,只能破衣破穿,反正周围都是些衣衫褴褛的人,也不觉得特别丢人。

     那年月虽然很穷,但穷得麻木不仁,心安理得,因为周围都是穷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那时候我们队里很多人出门上工连门都不锁,因为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挂碍了。哪像现在家家户户防盗网,形同监 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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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兵连长江木苟让我们全体起立,迎风而站,他背风而立,好像他特别喜欢看见这群老弱病残的地、富、反、坏、右在刺骨的寒风与他凶狠的目光中哆嗦。他一对小绿豆眼凶巴巴地肆无忌惮地来回扫视我们,看见别人在他面前惊恐,他很享受,我看见他的嘴角流露出 一缕难掩的得意之色。 

      江木苟清了一下嗓子,准备训话。这时老邬早已站在了队伍里, 他感觉自己的站位应该在我们中间,而不是背风和江木苟站在前面, 这样更有利于突出江木苟,老邬很细腻的,知道自己的身份。 

      江木苟开始了他咆哮似的训话:“这次建桥任务是一个重要的工程,大队让我来负责监督工程进度,我每天都会来到工地,检查施工质量和进度,也会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要老老实实地干活,接受改造,不许乱说乱动,一旦发现有反动言行,我是不客气的,你们也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后果你们自负。我再说一遍,任何时候阶级斗争这根弦不会松,过去不会松,现在不会松,天天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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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木苟刺耳的公鸭嗓音和寒风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让我在饥 寒交迫中顿觉雪上加霜。 江木苟讲着讲着突然点了龙老师的名:“龙爱国,你站出来!”所 有人都惊了一下,唯独龙老师无动于衷,迟疑了一下,缓步走出了队 列,步态虽然迟缓,但还稳健,依稀透出一股昔日军人的坚定,在这群年复一年地被贫穷和屈辱摧毁了自尊的老人中,龙老师算是唯一 保持着自尊的人,他过去的经历和学养,他无法磨掉的读书人的胸襟和军人的素养都让江木苟望而生卑,自惭形秽。 

     龙老师平静地望着江木苟,没有丝毫的惊恐,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让心悬起来了。江木苟希望看见龙老师惊恐,但是他偏不惊恐,好像要用这种若无其事的沉静来刺激对方,甚至有种挑战的意味。 江木苟的小眼睛逼视着龙老师:“龙爱国,我警告你,这里面我 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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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木苟凶狠地盯着龙老师,眼睛里好像要射出子弹:“龙爱国, 你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是我们大队最大的阶级敌人,大队要我重点监 视你的一言一行,这也是公社的指示,你要明白你的处境,你问题的严重性、复杂性和上级的重视性。”

      江木苟一口气说了“三个性”之 后,又难掩得意之色,特别是上级的重视性这个说法其实是江木苟生 造的。他喜欢一口气说三个以上的“什么性”“什么性”,觉得很过瘾、 很见水平。

     龙老师熟视无睹地看着江木苟,继续保持着沉静如水不置可否的表情,等待着江木苟训斥的结束。江木苟看着龙老师毫无表情的脸,似乎感到了对方的轻蔑与不屑,他再次提高了声调:“龙爱国, 你听明白了没有?你给我回答!” 

      龙老师平静地回答:“我每天除了出工、吃饭、睡觉,我没有什么其他的言行,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请人作证,如果合乎事实任你处置。” 

      江木苟逼近一步,凶相毕露:“你还不老实,还想对抗吗?虽然没有言行你也是怀恨在心,你当我们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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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木苟一下逼到龙老师的跟前,猛地抓住他的领口,顶住他的咽喉:“你龙爱国还敢死硬?你就是对抗改造,发泄阶级仇恨,你这样只会死路一条!” 

     江木苟的小眼睛喷射着怒火,恨不得要把龙老师撕得粉碎,看情形龙老师再开口就有可能挨揍,甚至拳打脚踢。在江木苟对大队的地富反坏右的管制中,动手打人已成惯例。 

      我看见龙老师依然无动于衷,心中好像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如同江木苟的咆哮与威胁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之前没有看见这么有定力的人,以后也没有看见,龙老师是我见到的男儿至死心如铁的那种人,始终具有视死如归的从容淡定。恰恰如此,江木苟对之更加恨之入骨。江木苟抓住龙老师的领口,顶住他的咽喉,意欲逼其就范,对江木苟低头,但是龙老师那种士可杀不可辱的气度使他根本不可能对江木苟这样的人低三下四,他离挨揍只有半步之遥,情形 一触即发。

      我在一旁不知所措,尽管对江木苟的气势汹汹、狐假虎威的样子厌恶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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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江木苟对龙老师的步步紧逼,凶相毕露,在场所有的地、富、 反、坏、右都选择了麻木不仁、沉默是金。此时的龙老师依然一副视死如归甚至有点大义凛然的意味,而江木苟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了,似乎不动手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怒火。六十岁的老反革命被一个 大队民兵连长殴打在那个年代稀松平常,不足为奇,即使打死也可能落下一个死有余辜的结论。    

      江木苟使劲抓住龙老师的领口左右摇晃,他的一顶破帽子落在 地上随风而去,一头白发在风中飘动着,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凝固, 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沉静。 就在江木苟的拳头随时就要落在龙老师的脸上之际,老邬从队伍的左边疾步走到龙老师的跟前,声色俱厉地冲着他说:“老龙,你 太不像话了!江连长这么帮助你是为了你好,不犯错误,你怎么不知好歹呢?江连长这么忙,还每天到工地上关心我们,赶紧给连长认个 错吧!”

     老邬又转身对着江木苟说:“江连长,待会我来跟他谈,他就 是个老顽固,思想不转弯。”说着,老邬抓住了江木苟的手腕,然后对着大家说:“我们开工吧!时间不早了。” 

     这时江木苟才松开了龙老师的领口,老邬顺势推了一下龙老师的肩膀:“快去干活吧!”

        然后老邬又掏出烟盒给江木苟递了一根: “江连长,回头再说啊,我们先开工,谢谢你啊!”

      一场一触即发的冲突被老邬三言两语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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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龙老师是抬石头的搭档,一根木杠子和一个铁丝编成的筐子是我们的工具。我个子高,走在后面,他走前面,从背后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和衰弱的脊背,我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病弱的老人,阶级敌人只是一个概念,概念在眼前的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面前,如同天亮后的月影,若有若无。我尽量把筐子往后移, 让他肩头的分量轻些。他马上就觉察到了,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回头对我说:“谢谢你啊!我还抬得动的。你们刚来农村就赶上秋收挑草头,又参加冬天挖河,受得了吗?”

       我说:“还行,已经快半年了,肩膀已经蜕了几层皮,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和村子里的壮劳力不相上下了。”

      龙老师听了露出难得一见的舒心的笑 容,他的门牙掉了,没有牙齿的微笑像个孩子。从刚才面对江木苟的刚强不屈到眼前的孩子般的微笑只有十分钟,我惊讶龙老师顽强的生命,如路边风中的野草,风过后,又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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