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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唐 李商隐《贾生》
这首诗中的贾生是西汉名臣贾谊，皇帝则是汉文帝刘恒。
在之后2000年中国王朝历史中，汉文帝刘恒几乎成为了一个符号：宽仁、厚道、与民休养生息，他治下的大汉是人间乐土，即便是李商隐这篇对汉文帝略带批判色彩的诗，也仅仅是从他热衷于鬼神之道这样的小问题入手。
但李商隐可能冤枉了汉文帝，在刘恒心中，可能真有某些秘密，只能通过那虚无缥缈的鬼神处寻求安慰，这个秘密藏在《汉书》中初看不起眼，但细想后背发凉的几行字里。
汉文帝一朝，不新修宫殿，朝廷开支一切从简，徭役、兵役削减，土地税从十五税一减到三十税一，人头税从每年120钱降低到每年40钱。
汉文帝后期，即便民间已经积累了不少财富，但汉文帝仍坚持减税，甚至一度取消了土地税，在减轻百姓负担这件事上，汉文帝刘恒似乎有某种执念，他这种执念可能来自于他早年的经历，但亦或者，他在以这样的方式赎罪。
今天让我们看一看这个被后世传颂的有德之君，和他心底那个不能永远不能言说的秘密。
最合适的人选
军功集团杀光了所有吕家成员后，又对外宣称少帝和梁王、淮阳王、常山王几人都不是惠帝的亲生子，所以不能继续留在宫中。
其实他们到底是不是惠帝亲生子并不重要，因为他们的父亲到底是谁这个问题的最终解释权在军功集团。
干掉惠帝一系这些还可能跟吕后扯上一点关系的人后，军功集团得物色下一届皇帝的人选了。
军功集团的核心要求只有两条：
第一，这个人必须不能与吕后家牵扯上关系，这是核心。
第二，这个人必须本人和家族其他成员不能太强势，参与诛灭诸吕行动最积极的齐王刘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排除在王位之外的。
除这两条核心要素外，这个人最好与高祖的关系近一些，这样可以增加合法性。
军功集团环视一周，发现还是代王刘恒最合适。
刘恒是刘邦的第四子，他的母亲薄姬，原来是西魏王魏豹的妃子，后被汉军俘虏，纳入后宫，但刘邦并不待见薄姬，即便在刘恒出生后情况也没有多少改变。
不受待见的刘恒母子行事低调，这让他们成功躲过了吕家对刘姓王的诛杀，吕后甚至曾经让刘恒去当赵王，但刘恒很识趣地表示自己愿意在代地为国家守边疆。
代王刘恒母系弱势，本人没有表现出什么政治野心，又是刘邦儿子里年龄最长的，各方面看，他似乎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了。
周勃派使者通知刘恒希望他到长安当皇帝，面对天上最大的馅饼，刘恒仍相当理智，他与手下商量这件事，心腹之一的张武认为军功派诡计多端，又刚杀了吕氏满门，这件事可能有诈，还是先观察观察再说为好。
另一个心腹宋昌却认为，军功派需要一个刘姓王当皇帝，刘恒在所有刘姓王中是最合适的一个，这件事应该靠谱，这么好的机会得赶紧抓住。
刘恒占卜，提示大吉。但他仍未完全放心，于是派宋昌前往长安打探消息，答案是安全，刘恒这才上路。
快到长安前，刘恒又让自己的舅舅薄昭先自己一步入长安打探消息，答案仍是没问题，刘恒这才进入长安。
面对皇位，刘恒表现的格外克制，甚至有些过于紧张，你可以说这事因为早年不得宠而养成的谦虚谨慎的性格，但如果仅仅是这一点，似乎有些问题解释不了，张武在认为长安可能有危险时特意提到了长安刚刚经历过杀戮，杀的是谁？是吕氏一族，吕氏一族被杀被张武认为是军功集团召刘恒入京可能有诈的证据，这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当然了，让人琢磨不透的不止这一点，刘恒入长安后，见的第一个人是周勃，在日后刘恒登基的20几年里，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给人一直十分诡异的感觉，让我们来看看这对君臣之间的奇怪关系吧。
天子之局
刘恒谦虚、谨慎，可并不代表他怯弱，在进入长安与周勃的第一次见面，刘恒就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群臣见到刘恒后下拜行礼，刘恒还礼，这时周勃单独上前对刘恒说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刘恒心腹宋昌站出来说：如果有公事，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如果是私事，王是没有私事的。
周勃无奈，只得献上天子玺，刘恒没有马上接受，而是表示这事要到代王府好好商议。
太尉勃进曰:'愿请闲言。'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
——《史记孝文本纪》
到了代王府，群臣纷纷建议刘恒继承皇位，刘恒非常懂规矩地推脱了三次，群臣也非常懂规矩地坚持了三次，程序走完，刘恒同意继位，大赦天下。
当晚，刘恒一行人准备进入未央宫，宫殿的卫士拦住刘恒不让进，不用想，周勃的下马威呗，刘恒找来周勃赶走了这些大家都知道是谁安排的卫兵。
刘恒进入皇宫后立刻下令自己的两个心腹张武和宋昌分别管理南北军。
如果只是到这一步，你或许会觉得刘恒这是挑明要跟周勃对抗，丝毫不给周勃面子，但如果只知道一味对抗就不是大名鼎鼎的汉文帝刘恒了。
第二日上朝，刘恒高度肯定了周勃等人在诛灭诸吕行动中的巨大贡献，并对军功集团进行了论功行赏，军功集团里面，刘恒对于周勃格外尊重，每次朝会结束，刘恒都会目送周勃离开才回寝宫。
不仅在态度上恭敬，刘恒对周勃在该给的利益上也一点不少，登基之后，刘恒立刻将陈平的右丞相迁为左丞相，将的周勃从太尉改为右丞相。
从这一点上看，刘恒与周勃简直是君臣之间的典范。
周勃与刘恒的关系奇怪吗？好像有点，但又说不太清，对吧？他对周勃时而无比恭敬，时而又很强势，其实只要想明白一点就能清楚这层关系的背后逻辑：
刘恒与周勃的关系是合作者，刘恒十分清楚这一点，他也一直在提醒周勃别忘了这一点，该给周勃的利益，刘恒会给，但是在周勃想要越界，动让自己成为周勃傀儡想法的时候，刘恒会立刻站起来敲打他，这是继位初期，汉文帝刘恒与丞相周勃间的真实关系，汉文帝偶尔表现出的严厉，是在反复提醒周勃二人的关系，又用对其利益的肯定告诉他：我不会越界，你最好也别越界。
不得不说，一直被刘邦冷落的刘恒是一个当天子的料，他能弄清楚一个权力体系中所有人应该处在的位置，并且绝不越界，但也不允许别人越界。
如果这就是刘恒与周勃关系的全部，那么也不算太奇怪，真正的奇怪之处来自于周勃离开朝堂后。
周勃离开朝堂回到自己的封地后，一看到直属于中央的官员来到自己的封地，周勃的做法是穿上铠甲，带着死士前往接见。
当初刘恒来继承皇位时表现出了过份的恐惧，而如今，已经交出权力的周勃似乎也表现出了过份的恐惧，这恐惧的根源是什么呢？
刘恒懂规矩，也不喜欢杀人，这一点周勃应该清楚，如今自己已经解除权力回封地，对刘恒再无威胁，刘恒此时杀自己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周勃为何会如此害怕那个已经被证明很厚道的刘恒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刘恒与周勃之间还有其他秘密。
太子的秘密
汉文帝登基后数月，群臣们强烈要求汉文帝立太子，要知道此时的汉文帝才23岁，年富力强，汉文帝刘恒于是立了儿子中年龄最长的刘启为太子，刘启也就是后来的汉景帝，他的母亲窦氏为皇后。
这里有一个问题，刘启只是年龄最长的，但是可没说他是嫡长子，关于这个问题，《汉书》给出了答案：
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王而王后卒，乃代王为帝，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
——《汉书外戚传》
史学家有一个习惯，那些不能确定的事，或者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明说的事，要以委婉的方式记录，关于代王后这段记载就是如此。
窦夫人已经被立为皇后，代王之前有没有王后其实没那么重要，景帝刘启在合法性这个问题上也没有问题，强调那个已经死去了代王后和代王后所生的四个儿子，似乎是没有必要的。
班固一定要加上这一句，恐怕是为了向读者传递一些特别的信息。
代王后在刘恒登基称帝前就死了，在刘恒听说自己要成为皇帝到真正坐上皇位期间，代王后所生的4个孩子都病死了。
即便是医疗条件不好的古代，四个孩子在数月之内全部病死，这样的概率也不会太高吧。
《汉书》作者班固是东汉人，他的写作能比写《史记》的司马迁自由一些，但是东汉仍奉刘邦的汉为正统，所以对汉帝国的皇帝的一些不那么光彩的秘密，班固也不太好明说，尤其是有些事根本无从证实，汉文帝无论在西汉还是东汉，都是妥妥的仁君形象，关于他的一些秘密，班固只能以“曲笔”的方式去写。
《外戚传》里突然写到那个历史上并不重要的代王后，和那四个短时间内相继病死的孩子，是在委婉地说一件事：这几个孩子，不是正常死亡。
谁是凶手？
那么这4个孩子之死可能与谁有关呢？
从利益角度看，这4个孩子的死，最大收益人是窦夫人，他的儿子刘启虽然不是嫡长子，但是却被立为太子，而自己也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
但这似乎并不是全部真相，窦夫人在朝中并无权势，即便她有杀死刘恒王后和代王4个孩子的动机，军功集团在刘恒继位后不久便强烈要求其立太子这件事也是她所无法控制的，她的确是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但是她远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谋划这件事。
让我们再从史书中找找答案吧：
代王刘恒是除齐王刘肥和赵王刘如意外刘邦最年长的儿子，即便他低调，吕后又怎么会对他彻底放心呢？
吕后不仅没有迫害刘恒，甚至曾经让刘恒去当赵王，当然，聪明的刘恒看出了这个赵王位是他为吕氏子孙留的，所以婉拒了，但是吕后能发出邀请，说明她对刘恒整体上还是信任的。
猜忌心如此重的吕后为什么会信任刘恒？
还记得文章开头，刘恒心腹张武说的话吗？长安刚刚经历杀戮，现在召大王入京，恐怕有诈。
其潜台词是军功集团可能在干掉吕后一族后再干掉刘恒，或许说干掉刘恒是诛诸吕的一部分。
刘恒又不是吕氏一党，诛灭诸吕和刘恒有什么关系？
大家是否还记得诛灭诸吕时，有一个朱虚侯刘章出了不少力气，他能够在长安并得到吕后信任是因为他娶了吕家姑娘为妻，相比于朱虚侯刘章，代王刘恒的身份地位更高，作用更大，吕后既然没有干掉刘恒，那么就一定是以某种方式拉拢了刘恒，哪种方式呢？最大的可能性是联姻。
那个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死去的代王后，大概率是吕家的姑娘。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代王后所生的四个孩子的神秘死亡，真相也在不远处了。
致命交易
我们先来估计一下这位可能是代王后的吕家姑娘的死亡时间吧，《汉书》中只说她的死亡时间是刘恒被立为皇帝之前，具体时间不祥，但这个姑娘应该死在诛灭诸吕之前，因为如果她仍在世，军功集团可能不会选择刘恒。
但刘恒继位时才二十三岁，又与王后生了四个孩子，这说明她的死亡时间应该也不会太早，可能稍早于诛灭诸吕。
刘恒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可能预测到诸吕何时要被剿灭，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个吕家姑娘是正常死亡。
但是刘恒与她毕竟有4个孩子，这4个孩子身上都有一半吕家的血脉，如果日后这几个孩子里有人当了皇帝，是否会有人因为此事向军功派复仇，这可就难说了。
在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军功派当然要试图去消除这个风险了，如果这一切成立，那么军功派在邀请刘恒入京为帝时，可能提出了附加条件：杀死那4个与吕后生的孩子。
如果真相确实如此，那么周勃与刘恒之间那种都很懂规矩又充满冷漠与不信任的关系便好理解了，这是场交易，我刘恒履行了承诺，杀死了我挚爱的儿子，而你周勃也必须履行承诺，让我当一个真正的皇帝，而不是你的傀儡，当然了，我这个有实权的皇帝也会信守与你们军功集团的承诺，你们的利益，我不去动。
周勃晚年看到刘恒的官吏就害怕，他怕的不是那个以厚道著称的皇帝，而是那个深藏在他们心底，且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就算为了政治利益可以暂时搁置，但是如此大仇又岂能彻底冰释？
三国时张绣杀曹操长子曹昂，曹操与袁绍对峙时，张绣来投，曹操看似不计前嫌重用张绣，但袁绍势力被消灭后一年，张绣就死于非命，这样的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吗？历史有时不忍细读，因为再平常不过的字句里，都可能隐藏着血迹斑斑。
人间乐土
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每个人心中都有恐惧，每个人在做选择前都会权衡利弊，这些都是基本的人性，无需回避。
权力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他能让人失去理智，历史上有太多人为了获得权力而付出超额的代价，在获得权力后为了满足自己的补偿心理又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进行疯狂报复。
权力的恶龙最可怕之处并不是它食人的利齿，而是它总有办法把一个个屠龙少年变成自己的模样。
但人类历史上，又总会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在获得权力的过程中遭遇不幸，但是在获得权力后，不但不去以权力报复他人，反而设法让更多人免遭权力带来的不幸。
汉文帝刘恒一生似乎带着某种执念去减轻民间负担，他一再减税、减轻徭役，不修华丽的宫殿，不喜华丽的衣裳，即便人生快要走到尽头，还不忘强调丧礼一切从简。
汉文帝刘恒治下的大汉的是人间乐土，百姓第一次享受到长达几十年的无战乱，无苛政的安宁生活。
公元前157年，汉文帝刘恒病逝，享年46岁，他的人生恰好被分为两段，在他人生中间的时刻，他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前23年，他是谦虚的王爷，后23年他是仁慈的君主，他被后世奉为仁君的典范，只是权力杀局中的血泪，只能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独自承受。
权力的魔鬼最擅长将人异化，但就是有些人固执地坚持自我，不受它的异化。
如果要为刘恒写墓志铭，或许应该在结尾处加上这样一句话：这个人，制住了那只名叫权力的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