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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我的乐托邦

 lwdalian 2023-11-05 发布于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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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黄帝张乐?

自古推崇音乐,都说如孔子惊艷于韶,令爱吃的他“三月不知肉味”。韶,是上古舜帝之乐,孔子当然会喜欢。

我却可能更像庄子,会神往于黄帝。

庄子《至乐篇》曾描述“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 。后世对此亦传述不绝,南齐谢朓“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南宋苏轼“君王自此西巡狩,再使鱼龙舞洞庭”,都指其事。有时黄帝也被描写成是“上帝”。

张,是张扬、开展、铺张、布列、陈列。总之是黄帝大会诸侯与神灵,而禽兽聚集、鱼龙百变的场面,茫洋盛大,如云如梦,舒卷万状。或曰非也,洞庭指天地,万籁并声,所以唐成玄英疏说:「洞庭之野,天地之间,非太湖之洞庭也。」

我自来张皇悠邈,故早早便喜欢上了这场景,也想象能重开这景观。

可是,我迟了点,黄帝开云门、奏咸池的意象已经被抢走了。⏤⏤1977年我在大学里看着李双泽以《美丽岛》《少年中国》带动校园民歌风潮之前,1973年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已经成立。

那虽是台湾第一个职业现代舞团,名号却来自远古,因为“云门”原先就是黄帝的乐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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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再现雅音?

“唱自己的歌”和“跳以黄帝为名的舞”,当然都具有民族文化气象。在美国学习写现代小说、跳现代舞的林怀民,何以竟能孤明先发,想到这样的太古元音?

是俞大纲先生帮他的。俞先生1907年出生于浙江绍兴,母亲是曾国藩的孙女,陈寅恪是他的表兄,傅斯年夫人则是他姊姊,家学渊源,传统功深。

林怀民是新派文人,故主要只是跟着他去看京戏,“听惯莫扎特、瓦格纳的耳朵逐渐觉得西皮二簧可爱可亲。”然后再去俞先生主持的怡太旅行社听他聊天。

俞先生办公室,有许多京剧界人士、文化大学戏剧系学生、记者、作家、现代诗人、艺术家,聊天说话,人来人往。他也讲课,先讲了《庄子》,之后是李商隐。

1974年,葛兰姆舞团首度来台,俞先生还写了《我们从玛莎.葛兰姆吸取些什么?》。说云门舞集要“倾听祖先的脚步声”。指出呼吸的重要,强调传统的拳术、静坐里的呼吸,使“肢体活动,血脉流通,讲心境,在在是舞者修炼的重要法门”。“毛笔字的一横一竖、一点一句,有呼之欲出的线条与韵律之美……中国文字的形象,图画的布局、颜色,应该都能培养一个舞蹈家的气质与修养。”

后来云门几十年的发展,练葛兰姆、练水袖、练太极、练导引、练呼吸、练书法……,大抵都从这些话来。

有时林怀民累了,想解散舞团。老先生还会拍桌怒斥:“不许你解散!你这么年轻,只要做下去,一定看得到结果!”

郭小庄1979年创办“雅音小集”,致力于京剧改革,情况类似。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她是大美女,我曾见过她与林青霞、胡茵梦、林凤娇、邓美芳、徐枫、韩湘琴诸姝的合影,是当年台湾美好时光的名片。

她最勤劳。在文化大学旁听俞先生的课,演《白蛇与许仙》《感天动地窦娥冤》《王魁负桂英》等改良京剧。建立导演制,她自编、自导、自演,结合京剧与舞台剧,名譟一时。张大千还曾为她组建的“雅音小集”题了字。

于是,那些年,唱着歌、跳着舞,青年发光发热,小小台湾,竟也仿若洞庭,有点中华文化新生的气象。信心爆棚,广获国际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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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移形换影、写照传神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倾动昏王室”,我既看着他们,也占领着属于我自己的八十年代,心生艷羡,与有荣焉。

本来俞大纲先生就是我师张之淦的好友,也曾在中研院史语所供职,故其家世与师友我均不陌生,曾见其手稿甚多,亦从周弃子先生处得闻他所传陈散原老人诗学(曾另写过《北海遗音》等文介绍之)。因此那时尤其关注他带领这群弟子开创的大事。

但我终究没参与进去,主要是分神去追逐了时尚,随我大学校长张建邦去做后现代社会研究,讨论未来学。

讲后现代的都看不起现代,想革现代的命。所以我也很快就注意到了当时的“国际”,其实仍是欧美文化当道的,内容即是美式现代化或国际化。联合国那时也还没开始提倡“文化的多样性”,民族文化的价值和意义,还没得到重视及开发。故民歌诸君、林怀民、郭小庄他们在“唱自己的歌”“倾听祖先的脚步声”“传承雅音”的口号、气氛和心情之下,跳的,终究只是芭蕾舞、现代舞;唱的,京戏和校园民歌,也都逐渐走向了舞台剧和流行音乐。

“雅音”之后,1986年吴兴国、魏海敏的“当代传奇剧团”走得更远,直接拿着莎翁剧本改编京剧了。

可是这样的“创新”,意义何在?况且只是重走了老路。

因为莎士比亚戏剧到了中国,打一开始就是中式改写。1903年上海达文书社翻译的,就是英国散文家兰姆姐弟改写的《莎士比亚故事集》,由匿名译者用文言文选译为《澥外奇谭》,类似中国章回小说。次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完整译本《英国诗人吟边燕语》则是林纾和魏易用文言译的。其后十数年间,它都是中国舞台上改编与演出莎剧的蓝本。

改从学日本人学西方话剧而来的所谓“文明戏”,更是1913年以来就大演莎剧。总数不下二十余种,但可说毫无价值。1921年田汉在《少年中国》发表译作《哈孟雷特》,才算是有了以完整戏剧形式出现、并用白话文翻译的莎士比亚。

三十年代以后,梁实秋、朱生豪、卞之琳、孙大雨等人参与的莎剧更多。改编的京剧、越剧、汉剧、楚剧、川剧、豫剧、花灯戏、丝弦戏、粤剧、东江戏,亦如风丝雨片,满山遍野,什么都有,什么也都没留下。

这是因清末民初文化、学术、教育都处在西化浪潮之中。传统教育,光绪年间就废除了,原先跟教育合在一起的经史子集、文学、音乐、舞蹈、体育当然也都仿效着西方,重起炉灶,每间教室都买了钢琴风琴,练习西洋歌唱。

可是传统丢得太快,西方的东西,挪移拼凑、生吞活剥进来,又不是那么容易消化的。所以新炉灶终究没炖出可口的汤来。只有某些传统还保持若干倔强,勉力维持着,例如文言文、旧体诗词、寿序、骈文、对联、老的八股公文。

若竟能保留一部分传统,而又能呼应时代新声,则是这个现代性瀰漫的社会还能优容的。它成为台湾复兴传统文化的符号与成就,更为那个时代所欢迎。

除了这样,我们还有什么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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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不随西潮以浮游,自己反向求索,穷往古之学脉,寻坠绪之茫茫,突出民族特点,堂堂自立于寰宇之间,可以吗?

那些年,我常问这个问题。问呀问,没答案,可手上却也没闲着。

一边主持“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会”的大学青年诗人联吟大会,一边我也提唱吟诵。与南北各大学和各诗社访求旧谱,发行唱片录音带,不断揣摩声腔。

那时,学校里钻研声律的老师宿儒(如郑骞、汪经昌、尉素秋等)和学生还都热情高涨,风景可观。不比俞大纲先生带着林怀民、郭小庄他们逊色,只是现代性眼光下的大众媒体镁光灯还没照到而已。

与大众电子媒体不同,小众或分众媒体(如出版界)就不一样了。那可真是个闷声出成果的大时代!

我1997年甚至打破“大众传播”的概念,开办了出版学研究所。之前则先办了报纸、杂志社。以正中书局《国文天地》为基础,襄助出版了叶嘉莹先生的词论,也自办讲堂,请文化名人来讲文学。另协调中央日报分版来帮古典文学会向社会推广古典文学和说唱。

黄永武先生更是独力编出了世界所有的敦煌文献《敦煌宝藏》。之后,他还与张高评编出了《全宋诗》。我曾与协力,深为感奋。

天一出版社则于1985年开始推出朱传誉先生《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影刊了几百种海内外孤本、善本。光是灵怪小说就有21种,41册;光水浒也有8种,38册,都是百年来学者没读过的,让人眼界大开。

这些,惊天一举,足以一人敌一国。我那些年刚好也用心于小说研究,既在学生书局出了《中国小说史论集》,也率团去南京办两岸小说研讨会,故参与这批出版,甚是振奋。

而这也让小说研究形成为扩展到整个“汉字文化圈”的风潮。文化大学林明德1980年编出《韩国汉文小说全集》9大册。1987年台湾学生书局又推出了《越南汉文小说丛刊》,由法国科学研究中心陈庆浩、文化大学王三庆合作。三庆接着又做了《日本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

不要误以为我说岔了,前面正说着音乐戏曲,现在却扯到了小说。其实中国戏曲本来就必须跟小说合在一起谈,当年鲁迅搞错了(详我《鲁迅知识结构的缺陷及其小说史》等文),到我这里才改过来;我看过的小说,也远远胜于鲁迅。

戏曲方面,同样如此。学生书局也请王秋桂主编了《善本戏曲丛刊》,1984开始影刊了海内外善本、孤本六辑四十二种,精装一百〇四册。共收戏曲、散曲、小曲选集35种,曲谱8种,洋洋大观。

例如第一辑就收了明代戏曲选集《乐府菁华》《玉谷新簧》《摘锦奇音》《词林一枝》《八能奏锦》《大明春》《徽池雅调》《尧天乐》《时调青昆》。前八种属于弋阳腔和徽调系统,后一种选录了青阳腔和昆腔的散出,与第二辑明代昆腔系统的戏曲选集《乐府红珊》《吴歈萃雅》等八种相呼应。

现今所谓戏曲名家,读书甚少却喜欢河汉其谈,总拿着崑曲说汤显祖《牡丹亭》。殊不知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不是崑山,他的《牡丹亭》是崑腔还是弋阳腔,不言自明。

上海戏剧学院与上海崑剧团甚至还排演徐渭《四声猿》而号称“所有唱腔忠实于徐渭原作,尊重套曲规律,让观众听到原汁原味的崑曲唱腔。”妈呀,鹅鼻山侬徐呆,编的是北曲杂剧,怎么可能有原汁原味的南曲崑腔?

又,某些著名戏曲,如《西厢记》杂剧作品的一些片断,不少都对《西厢记》原作有些改动(包括曲辞、对白、科介俱全的单折戏、仅保留曲辞的单折戏以及零散的单曲)。除了已经缺失的五折戏外,《善本戏曲丛刊》里面还有53折单折戏在其中:《乐府菁华》《词林一枝》《八能奏锦》《乐府歌舞台》《万家和锦》各收1折,《摘锦奇音》《大明春》《尧天乐》《万壑清音》各收2折,《玉谷新簧》《时调青昆》各收3折,这些都有待后来的研究者仔细捡拾玩味,不能继续乱扯。

我那时是学生书局总编辑,也负责文献学专业杂志《书目季刊》,因缘际会,不只过屠门而大嚼,更是天天坐在屠门里头大快朵颐,把小说戏曲几乎读了个遍。除了得过几座出版金鼎奖,与上述各位和柳存仁、饶宗颐、陈祚龙等师友编书论学之乐,更是令人怀念。

柳先生是小说大家,能编、能导、能研究、亦能唱戏,更是道教专家,非常内行。我曾专程飞去澳洲堪培拉他家中拜访;他在新加坡开会期间,则担心我精力不济,特地夜半传衣,授我丹诀;他最后的《和风堂文集》也托我转给新文丰出版社出版。

饶宗颐先生的《固庵文录》等,也是新文丰出的,但他的文学批评却都交给了我,让学生书局和时报公司出版。

他来台湾,皆在书局坐,选举中研院院士那天也一样。不料,饶先生竟然落选了,因爲有黑函诬告他抄袭了日本人。以致“把西方音乐研究的方法应用在中国上”的赵元任女儿卞赵如兰却选上了。且不说饶公的大学问,就是古琴等音乐方面的造诣和研究成果,碰到这样荒谬的剧情,谁不气愤?可饶公当时也只是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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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是呀,那时代,除了笑笑,还能怎样?交响乐式的民族管弦乐、样板戏,混合着破四旧的鼙鼓声,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秦火劫烧之余,尚有我辈可以如此从容谈笑,商量旧学,算是够幸运了。

只是,我们和唱民歌、跳现代舞、演西化京剧的,虽都在发扬民族文化,路数毕竟不同。

林怀民他们,是以传统为资源,开发成具有现代感的舞蹈、戏剧、歌曲,带有新时代的创造性。

我们,无论是中文系里作诗、填词、钻研声律的师生,抑或是收罗残丛、影刊文献、勾勒昔年的出版人,目的似乎更在于文化保存,想唤醒记忆,甚至恢复旧的典范与光荣。因此,我们总体呈现为“复古”。

这两方面其实相辅相成,而且互相需要。创新,没有丰富的复古考古基础、没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那不是无知而妄作吗?复古,如不能带动创新,只是把冢中枯骨拉出来展示,能有多大意义?历史毕竟还是要发展的,不能食古不化。

因此两端都需要,但考古、知古、复古更应该赶紧做,因为我们已丢失太多。尤其一百多年系统地“变夏为夷”,整个知识阶层已经连中国乐器都不认得了,更不要说音乐、曲调、声腔、戏剧啦!

所以复古更难,也更不被人重视。

不被重视,当然也不打紧,虽然多有人喜欢台前的风光,但也不乏乐于在幕后做服务的人。拾遗补缺、查考典籍、研究文化内涵的也总不会少。

只是,复古无望的悲伤毕竟是彻骨的。唐朝李白就已绝望过,我的才华、无奈亦如李白:“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而所欲删述者却先就绝了。

当年我大学老师白惇仁曾专力做《诗经》音乐,想恢复已经失传的三代乐章。临终更亲持手稿,郑重托付于我。我拿着稿子,泫然欲泣,知道这是一代人无奈地寄情和付托,然而复古无望矣!

怎能恢复?如今元曲还能唱唱,宋词便不可歌。除了姜白石几首自度曲可供揣摩之外,唐代敦煌舞谱、琵琶谱,亦皆在疑似之间。再往上,就只能怅望千秋,说说故事而已。黄帝、尧舜、孔子,都只是传说。

六、仿佛理想的乐托邦

八十年代就这么过了,1987年两岸互通,台湾开放老兵回大陆探亲,形势才为之一变。

这是蒋经国最后的放光。隔阂几十年的两岸,一旦藩篱撤去,一些大陆上与我们不尽相同的文化事物自然会跨海相认。例如过去由大陆传来、若存若亡的相声、曲艺、地方戏(崑曲、豫剧、梆子、莆仙戏、高甲戏、泉州木偶等)、傩戏、南音、少数民族音乐……都如春雨忽然滂沛,禾笋怒生。两岸交流,扩大了视野和技艺,激发了两岸共同传习和保护的热情。

一时之间,彷彿上帝钧天会众灵,黄帝又以海峡为舞台了。

少林寺武术来台表演、授艺,有些僧人被台湾姑娘所俘,便落户于台湾,拉我为他们组织起“中华少林禅武学会”。

研究民歌的田青,来台科普,然后参考台湾宗教的音乐活动,回中国艺研院成立了佛教音乐研究所。

台湾许多醉心京剧、崑曲的朋友则与我联系,跨海去取经,拜梅葆玖、张继青等人为师。其他去学中医、学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也不计其数。

1989年,杜洁祥摇篮唱片公司亦结合两岸音乐资源,推出《医学胎教音乐

全集》等。中国少数民族音乐集成,如《广西壮族京族音乐合辑》之类,更几乎出完了所有民族。

他也请了俞逊发、闵惠芬等许多民乐家来台演出。逊发还专门刻了印章带给我;他临终,我则专程去上海医院握别。珍惜的,既是两岸交流间的技艺,更是人情。

擅长“用西洋乐器讲中国故事”的鲍元恺,亦特意创作了《中国风系列》,性质是对音乐遗产进行提炼和再创造,通过已经成为当下国际主流文化的交响音乐形式。

他很喜欢1993年的《炎黄风情》及大陆音乐家演奏的许多中国传统乐曲。曾告诉我说:广告上写着“只有中国音乐,才能统一中国人的感情。下面是大字:中国音乐中国情。”背景是青天白日旗和五星红旗,共享一个“满地红”。

这,大概就是那时我们共同认为的音乐理想与联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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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期间,我还推动了一些具体的文化交流计划。例如请洪惟助先生带团去大陆,遍访上海、南京、苏州、湖南、温州、北京各崑剧团、戏班、书场等,收集的手稿、抄本、印本、录音、录像、口述资料等,在中央大学成立为崑曲博物馆。同样,又组织了曲艺团去天津表演各种鼓书、八角鼓、单弦等曲艺。当时杞人忧天,担心这些也都将如古琴、雅乐一般,很快就要灭绝,不能不赶紧保护起来。

因为,整个反传统思潮在文革期间狂飙不已,音乐戏曲领域“大立” 的,是唱京剧跳芭雷舞的样板戏、不知什么民族的民族管弦乐。大破的,则是琴人的消失(查阜西带领古琴调查小组做全国普查,发现全大陆能琴者已不足100人);琴的消失(大陆做为工艺品供给外贸部门的, 都不能当乐器。用于演出和录音的,大抵也是扩大了音量的改革琴);技术的消失(传统古琴都用生漆。现因货源不足、程序多、时间长,故北京民族乐器厂都改用血料腻子, 有的用酚醛腻子, 最后再以硝基清漆喷涂)……。

事实上,乐器的全面改革,从1959年已经开始了,雄心是改天换地,要把传统乐器都改成西式。涌出各种加键笙、加键唢呐、定音排鼓、新琴、新琵琶。

吹管要调整音孔、增加半音,解决转调的难题。

笛子、管子、唢呐要将均匀开孔改成接近平均律的不均匀开孔,并增加音孔、加装按键,以便演奏半音、扩大音域。

笙要增加音苗,或改为一苗多音。

拉弦乐器要集中于低音乐器的设计,以效法西方交响乐队。

琵琶、阮等要加“品”以解决音域和转调的问题。

打击乐器则要扩大音域、固定音高。造出二十九音云锣、三十六音云锣和三十八音云锣。……

1974年大陆文化部还组织过“以器乐演奏来模仿京剧唱腔”实验,让吴文光、龚一、李祥霆用古琴对京剧《清官册》《法场换子》《珠帘寨》进行移植演奏。录音前有人来指导和示范,如何在古琴上化出唱腔的韵味,例如用古琴演奏法中的“走音”来表现人声的拖腔之类。

诸如此类,读者读了,才能体会我们在台湾急切想要参与保护中华传统的心情。

但是,哈哈,没想到吧!恰如杜甫所形容的,公孙大娘舞剑器,剑势一收,“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朗朗乾坤,政经文化,改革开放之后,立时大现清光。

首先是中国人开始注意到:世界变了,外国已经理解并重视中国传统礼乐了。

清末以来,屈辱感压弯了中国人的脊梁,所以处处觉得自己土、落后,要洗心革面,认真向西方学习。所以五四以来最鄙视中国传统文化的,最与传统礼教乐教为敌的,就是中国新青年、新知识份子。

反而西方早期主要是在异文化接触初期,因陌生,故多有误解;因当时中国穷弱乃至愚昧,故多生嫌弃。可是文化交流愈久,理解和尊重便渐渐萌生。

1912年,曾任驻北京法国公使馆书记官的莫理斯.库朗(Maurice Courant,1865-1935)就已经在巴黎出版了《中国雅乐历史研究》,用四章来介绍中国乐器,并配有包括琴在内的大量中国乐器的图片(图片多采自《皇朝礼乐图式》《宣和博古图录》和《乐律全书》)。30年代初,我国留学生王光祈在柏林写《中国音乐史》,介绍中国乐器时也取过这些图片。

《中国雅乐历史研究》不仅系统地叙述了各种中国乐器的形制、音色和性能,还举例说明了演奏技法。比如琴和琵琶,书中就援引了《洞天春晓》《释谈章》《风雷引》《猗兰》《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等大量古曲的译谱,并作了详细的说明。

萧友梅1916年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哲学系的博士论文《中国古代乐器考》,更是在西方的中国人首次以西文写就的介绍古琴的文字。其中“若干谱例的说明与翻译”也介绍了古琴的记谱法与最基本的指法。齐特尔型弦乐器一节则介绍了古琴的形制、构造、琴弦、定弦法,乃至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一、三、五、七弦琴的情况,并据《大清会典图》配上了古琴的图样。

可见西方早就对中国古琴和雅乐特别关注,理解也早有基础。1940年出现高罗佩的《琴道》和译注的嵇康《琴赋》,一点也不奇怪。

其所以如此,内在的原因更在欧洲音乐本身。

在中国开始热切拥抱并学习欧洲音乐的十九世纪末,欧中月期时正面邻大蜕变、大革命。

革命的第一个目标,是要取代十九世纪,晚期音乐巨匠理查德.瓦格纳的思想、风格和音乐哲学。

法国的作曲家展开了对德国音乐统治的反击。埃里克.萨蒂《吉诺佩蒂一号》便与瓦格纳和德国音乐精神,截然不同。古勒托夫.马勒的交响乐,则有犹太流浪音乐家的风格。

因此有人说:马勒动摇了或拆毁了他所继承的百年西方音乐系统。其《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根据的就是德人所译李白《悲歌行》《采莲曲》《春日醉起言志》、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王维《送别》、钱起《效古秋夜长》等。

俄罗斯音乐也到这时才站上了舞台。柴可夫斯基用舞蹈的节奏,改变了音乐本身的特色。

接着,对西欧音乐传统的兴趣遂转向了本国,不再向西方音乐寻求灵感。

例如克劳德.德彪西用钢琴来表现东方音乐,并用五声音节来作曲,让和声相互共鸣回响。这种音阶与和声改革,乃是以东方标准,重新调整传统西式音阶,以全新的乐曲风格影响着半个世纪后的爵士乐。

活跃在圣彼得堡的尼古拉.里姆斯基.柯萨科夫,更是挖掘斯拉夫民族的音乐宝藏,引入民间故事,并用俄罗斯歌曲中的旋律部分,为歌剧注入了新的力量。

在这种趋势之下,国际乐坛会愈来愈关注中国音乐,可说事有必至。

1977年,管平湖去世十年后,美国旅行者号探测器发射升空。那上面有一张喷金铜唱片,收录乐曲27首。其中最长的一首,即是管平湖演奏的古琴曲《流水》。

《流水》作为中国音乐的代表,被美国宇宙飞船玤带到了外太空,中国人后来津津乐道。但大家都忘了:六、七十年代,古琴在国内还被视如敝屣呢! 

到1982年,欧洲已经出现了纯外国人的琴社。2003年11月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更又宣布古琴被选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反而,2006年古琴才被列入中国自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后现代思潮勃兴,乃至渐渐取代现代思潮以来,评价系统也日渐向中国倾斜,新潮音乐的作曲家似乎更加钟爱中国民族乐器,原先诟病的“民族乐器个性太强”“音准音色不固定“等,更已渐成优点。

对于中国音乐的“民族发展模式”,近年舆论不但没有为民族乐改革提供新的需求支持,而且从精神层面上对之前“乐改”的西化倾向提出了质疑。基本上否定了大陆的民族乐器改革热潮。

换言之,原来老外并没看不起我们,传统也没什么不好,革命,反传统以把自己变成为老外,就更不需要了。疑窦渐消,盖顶之云自然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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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天降神兵

虽然如此,听别人骂自已,自已也骂自己,骂了一百多年,现在就算别人不再耻笑,难道自己就忽然有自信了?

老话说“天助自助”,真要发心自强了,老天都来助你。以下这些就是上天降下来的宝贝,我们想都想不到:

一是贾湖骨笛。

过去中国音乐史,乃至汉唐之后所有中国人都以为笛就是羌笛、胡笛,是胡人或西域羌人的发明的,非华夏族原有的乐器。

1984年~2001年却忽然有三十多支截取仙鹤(丹顶鹤)尺骨制成的骨笛,在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出土。这是距今7800年~9000年的乐器,磨制精细,7孔。在第六孔与第七孔之间还有一小孔,经测音可以发两变音,应为调整第七孔发音而钻的调音孔。这,是后世竖笛或洞箫类乐器的祖型。

由于它呈现了远超过以往所说黄帝、尧舜时代的音乐成果,把中国音乐史一下提前到八千年以上,令人振奋不已。而当时已经具备七音阶甚至变化音级的事实,更是强烈冲击了过去国际上普遍认定传统音乐只以五声为主的观点。

二是战国早期大型礼乐重器:曾侯乙编钟出土了。

1978年在湖北随县擂鼓墩曾侯乙墓出土。凡有编钟、 编磐,铜鹿角立鹤,曾侯乙铜鉴缶,曾侯乙尊盘,九鼎八簋等15404件。

钟架长748厘米,高265厘米,全套编钟共六十五件,分三层八组悬挂在呈曲尺形的铜木结构钟架上,最大钟通高152.3厘米,重203.6千克。它用浑铸、分铸法铸成,采用了铜焊、铸镶、错金等工艺技术,以及圆雕、浮雕、阴刻、髹漆彩绘等装饰技法。

钟笋、钟钩、钟体共有铭文三千七百五十五字,内容有编号、铭记、标音及乐律。这些铭文不仅标注了各钟的发音律调阶名,还清楚写明了这些阶名与楚、周、齐、申等各国律调的对应关系。

由于纪录清晰、准确,故经过4年反复试验、试制之后,在1984年7月成功地复制出形似声似的全套编钟。

实测证明每个钟均能奏出呈三度音阶的双音,全套钟十二个半音齐备,可以旋宫转调。音列是现今通行的C大调,能演奏五声、六声或七声音阶乐曲。

不止“一钟双音”,曾侯乙编钟七音齐备,并且具有12个半音,这跟12平均律是一个概念(战国时已有完整的十二乐音体系,也打破了过去认为十二律是古希腊传来的说法)。相较之下,现代钢琴有七个八度,但它是三百年前发明的;曾侯乙编钟却早在三千年前,已有五个半八度,音律可说十分宽广了。

九、重开雅乐的机遇

近年这类音乐考古上的大发现非常多,重要性亦皆不逊于早年的甲骨殷墟。对我来说,更替我带来了解开音乐史谜团、重新复原雅乐的希望。

因为历史上不只是“乐经”亡失了,许多乐器也已年久失传,像“琴瑟和鸣”的琴就是唐宋以后勉力保存下来的,瑟却早没了。故“琴瑟和鸣”只成为一句祝福夫妇百年好合的吉语,到底琴瑟如何和鸣是不知道的。

不只琴瑟如何和鸣还有待推敲,就连瑟怎么弹、“鼓瑟吹笙”怎样鼓,也都还有争议。元熊朋来、明朱载堉主张模仿《易经》“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二十五弦中间一弦不用,两边各以十二律处理,乾隆就大不以为然。而瑟虽“一弦一柱思华年”,其柱和弦却不是固定的,故不能“胶柱鼓瑟”。  

瑟的弦,与琴相同,古皆用丝。丝弦也是中国乐器的代表,早在甲骨文中,“乐”字,就是上面“丝”字,下面一个“木”字。要用丝弦,那就得要先会缫丝。古代全世界只有中国会缫丝,所以西方只能用鹿筋、马尾或牛羊肠子,被莎士比亚称为“天使的乐器”的鲁特琴(Lute),就是用羊肠的。我国要元朝以后才有《弦索西厢》(董解元诸宫调)。如今古艺日衰,更是不堪闻问。1984年复制的曾侯乙墓出土的瑟时,丝弦便做不了啦,最粗的几根低音弦,用的已是牛筋。

我从小就读李商隐《锦瑟》诗,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些年看考古材料,才大开眼界,知道竟出土了二十五件之多。而且上头或绘彩文藻或织绣锦裹,不愧“锦瑟”之“锦”,与琴的古朴迥异,引人深思。

此外,《说文》说瑟是伏羲所作,五十弦。后来黄帝使素女鼓之,黄帝悲,乃分为二十五弦。如今发现瑟的地方,如湖南、湖北、河南,都是楚地或古云梦,也就是传说黄帝张乐的地方。然则锦瑟之锦,刺绘织绣的图样,可能还有宗教、图腾或文化的意义,犹如箫多与韶乐有关、图形则与凤凰有关那样,不可忽视。

你看,仅一两件乐器,简单说说就是一大篇文章,从音声、乐理、乐仪、乐器、诗文,到礼制、教化,无不关联于其中。

刚好,到1994年时,两岸文化交流也已取得初步成果,我亦不适合在官场恋战,仍当还读我书。“乐教”则正是我最好的抓手,可以把我的学问整体笼起来,犹如孔子所说“兴诗、立礼、成乐”的“成”。

这时又天助我也,台湾正好开放了1956年以后四十年的私人办学禁制,以致宗教界兴起了热烈的办学风。因为早期只有天主教基督教办过大学,佛道教那时尚无此认识也无此财力。台湾解严,民间力量涌现,恰好经济状况也足以支撑其文化雄心,所以一时热情鼓动,甚至激生了全社会教育改革的浪潮。

教育改革后来成为政府大政,由行政院牵头,李远哲领军,而不幸全军覆没,台湾终于一蹶不振。

民间办学也无任何私校获益,反而因没料到出生率不断下降导致招生越来越发困难,几乎都要破产了。

宗教办学嘛,道教、一贯道已偃旗息鼓了;佛教则中佛会办玄奘、暁云法师办华梵、圣严法师办法鼓,佛光山星云法师也请我来办南华与佛光,一时盛气志高,观者耸动。

后来红楼梦断,当然各有各的黯淡收场方式,但一时起高楼,开道场,庄严法相,遍施甘霖,亦不能说不可观。

最可观的,一是中国佛教开始介入社会及教育事业的意义,本身就值得研究,作用也将显于未来;其次是实现了光绪末年西式教育历程的翻转,中国文化重新在这个阶段焕发了新的热情与新生命。

前者应该让星云法师自己说,可叹他已逝,我也不好代说,故只讲后面教育这部分。

当时我的旗号是:佛教办学,但不是佛教大学;是要在现代大学,发扬中国书院精神。

清末以来的所谓现代教育,直接斩断了的就是宋明书院传统。

因为古代教育是官学,最早是王官制度,贵族教育;孔子打破之,要让人人都可受教育、人人都能有贵族般的教养。李斯这厮,阿谀嬴政,居然恢复官学,以吏为师。汉朝以后,才反秦政、重博士,崇儒兴教。

 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史记》记载:“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孔子”,这是帝王祭孔的开始。近人都说汉武帝才信了董仲舒,独尊儒术。其实尊孔、祭孔、请鲁国儒生来制礼作乐、建立国家典制,都早由汉高祖定。《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更特别记载'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 ”这是推重儒者的气节、精神。太史公是以这种精神为汉带精神的。清钱谦益《戊辰七月应召赴阙车中言怀》之二:“长吟颇惜齐三士,抚卷谁知鲁二生”,则是面对真儒的自惭之词。

故汉代有师有学,师在各处行教,立坛坫、拥皋比;学生则乡里受教,或千里裹粮从师。风气所被,宗教团体也效法这模式,称为“天师道”。晋宋齐梁陈隋唐,即是这一批君臣、儒道、士族、读书人混合的群体在推动着。然后出现书院,政府、家族、社会、宗教都在办,性质与宗旨日趋明确,成为教育人才的传统。

这个传统,远宗孔子,近承朱熹,学脉在儒,可又兼祧佛道,素来为国之大本,直到这一百多年才断了。百年间,也有人设法另开脉络,如熊十力想办哲学研究所、梁漱溟想办乡村自治、马一浮想办复性书院……,却都不成气候。我新瓶装旧酒,看看能否产生新效果?

遥想清末民初,新教育的呼声多麽响亮、新大学的建筑多麽炫酷;现在,酒早已不香,瓶子看来也破漏不堪,大家可能还是想喝喝老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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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上的马一浮复性书院)

十、文化环境的营造

老酒滋味好,但久已无人造了,我要怎么造出来呢?

《易.彖》曰:“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蒙”。社会有困难了,如被难住,就是蒙。犹如蒙了脸,看不见路。人当然想开路前行,但是要群众也想走,大家才能有志一同,开山破浪,走向光明:“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办书院,也要从鼓舞人心向学开始,故先发起“百万人兴学运动”,劝募善财。

聚财之同时,还要向全球募书、募师资。书院与现代教育不同,是精致教育,菁英教育,是培养人才,不是提供人力(市场劳动力),故师资要多。一名学生甚至应有两三位导师因才因性辅导之。师资又要好,所以南华是全台湾甫一开办就能设立研究所的大学,佛光更是直接从博士班办起,过去哪有这事?

这样书多、师资好、学术力量又强的精致教育,学科建设自然也一新耳目,开创了许多新学科、新前沿。但书院精神的内核,又使大学拥有强大的传统人文价值。其中最鲜明的,一是以学习经典为主的通识教育,二是礼乐。

前者曾获教育部评鉴肯定,后者更成为各级学校、社会团体参访学习的范例。

我当时便仿制了曾侯乙编钟编磬及琴、瑟、萧、笛、壎、箎、筑、钹、钲、锣、鼓、筚篥、箜篌等,也从日本正仓院复制回了唐式四弦、五弦琵琶等,组建了一个雅乐团、一个鼓队。

1996年迄今,将近三十年,乐团到过日本、韩国及大陆各处表演(佛光山也相应成立了佛教梵呗团,巡演了更多地方)。大陆中国音乐学院、香港浸会北师大随后也成立了雅乐团,都办得好,但还没一处能如我当年的规模。

因为其他学校或视为社团游艺活动性质,或作为音乐专业教育之一环,我则是要由音乐到乐教,并以为立校之本的。没有这整个儒学、礼乐、经典、书院的精神蕴含和人文价值,贯注于期间,音乐就只是技术、游艺。

精神和价值也不只以雅乐团、冠礼、射礼、释奠礼、释菜礼等来体现,还要有建筑和课程配合,例如教室、桌椅、空间环境就是我们自己设计的;古琴,学生也都该学。

在大学里开古琴课,而不只在专技学校或科系,此为百年来首次。而且我们是从带学生去木材厂认识木头开始的,最后要让学生能把琴做出来,而一切琴式、琴史、琴理、琴曲、上漆、安弦、刻凿、基本指法亦皆熟烂于胸。然后各自命名,我再为之题字、贴金,把宝贝携回自己家去。

这样,雅乐庶几可复。或者,夫子过我校,闻弦歌之声,当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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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箫韶余音

南华的礼乐实验,大概延续到佛光。我并协助马英九、龙应台和台北市政府办了几次孔庙讲会、孔子文化节、朱子文化庆典等。然后又成立了“东亚孔庙联谊会”,与韩国、越南、琉球办了相关活动,共同关切祭孔礼乐。

商量此等事,当然都联系着大陆的孔子基金会、孔府孔庙孔林、孔子研究院等。然而大陆长期批孔扬秦,劫后余存,尚难立刻发光发热。这就还得由地方上做起。

我一是继续扩大推广复兴书院的范围和力度,如在杭州“活化”马一浮复性书院、韵和书院;在上海办礼乐传习所;在宜春重修昌黎书院;在庐山办白鹿洞书院;在宁波办桃源书院等等。二是直接恢复地方孔庙,如四川都江堰文庙。三则是把孔庙概念和现今文化旅游景区建设结合起来,如尼山圣境、汉中汉文化园、南京大报恩寺文化园区。

各处,雅乐都有程度不一的呈现。像大报恩寺开幕,有琴瑟和鸣、箭阵、开笔礼;马一浮纪念馆有拜师礼:汉文化园有汉服节、汉代宗庙祭、傩舞;尼山圣境有书院六小舞。如今,我受聘为中国孔子博物馆荣誉馆长,也帮该馆成立礼乐传习所,具体培训箫韶乐团。

孔子博物馆已依托8000余件明清传世衣冠服饰,参考女郎山战国墓群出土资料,复原了东周乐舞生服饰。依托馆藏《周礼》《仪礼》《礼记》《诗经》《汉乐府》《圣门礼乐志》等文献资料,复原了雅乐、佾舞、祭祀等相关礼乐舞制度。2023年发展规划如下(均于五月“文学跨学科研讨会”期间正式演出完毕):

一、诗经礼乐复原传习

1.十五国风系列《诗经·王风·黍离》《诗经·郑风·子衿》《诗经·周南·关雎》《诗经·齐风·东方之日》《诗经·曹风·候人》等十五个国家。

2.三大颂系列

周颂:《诗经·周颂·清庙》

鲁颂:《诗经·鲁颂·泮水》

商颂:《诗经·商颂·玄鸟》

3.大小雅系列

大雅:《诗经·大雅·生民》        《诗经·大雅·假乐》

小雅:《诗经·小雅·鹿鸣》

         《诗经·小雅·采薇》

4.复原方式:参考遵循于古谱,如南宋《开元十二诗谱》南宋《中兴礼书》元《瑟谱》明《魏氏曲谱》清《钦定诗经乐谱》等,在古乐复原基础上再进行重配。

6.表演形式:复原以诗经演唱+伴以小型室内编钟礼乐器演奏。

7.复原礼乐器:竽、篪、埙、 建鼓、瑟、筑、古龠、箫、编钟、编磬

二、先秦《仪礼》系列礼乐复原

1.《成人礼》礼乐复原

2.《士婚礼》礼乐复原

3.《祭祀礼》礼乐复原

4.《乡饮酒礼》礼乐复原

5.复原方式:以《仪礼》为参考范本。

6.表演方式:礼+乐+实景表演,再现先秦经典礼乐。

三、琴歌系列礼乐复原

1.《凤求凰》小型室内礼乐编钟乐

2.《神人畅》礼乐琴瑟和鸣

3.《关山月》小型室内礼乐编钟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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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

本文从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台湾兴起民歌运动、林怀民创办云门舞集讲起,一路絮絮叨叨,讲东讲西,几乎讲成了我五十年间复兴雅乐的大事记了,实在可笑。

但黄帝这个象征或符号,显然一直牵引着我。想当年刚毕业,开始上台教书,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写下李商隐的《钧天》:“上帝钧天会众灵,昔人因梦到青冥。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谓今日大学宏开坛坫,正如昔年黄帝之张乐,我辈则如伶伦,吹破苦竹,唯恐知音无缘一听。教育工作者初心,自来如此。

尔后一路走来,更由此领悟到探求中华古乐之秘径,正在于徜徉于黄帝张乐之境,自寻知音之乐。

听不懂吗?啊!这种张乐、接引众灵、期求知音的意象,和西方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的洞穴之喻(Allegory of the Cave)是迥然不同的。百余年来,我们的认知方式早已深陷于柏拉图洞穴之中,无怪你一时还难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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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设想:人的认知情境,犹如在一个地穴中有一批囚徒,他们自小呆在那里,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只能看面前洞壁上的影子。在他们后上方有一堆火,有一条横贯洞穴的小道;沿小道筑有一堵矮墙,如同木偶戏的屏风。

有一些特定的人,扛着各种器具走过墙后的小道,火光把透出墙的器具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这些器具就是根据现实中的实物所做的模型。

这样,囚徒很自然地就会认为影子是惟一真实的事物。如果他们中的一个囚徒碰巧获释,转过头来看到了火光与物体,他最初会感到眩晕(就像才从电影院走出来一样),其后他会慢慢适应。这时他看到有路可走,便会逐渐走出洞穴,看到阳光下的真实世界,此时,他会意识到以前所生活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洞穴,而以前所认为的真实事物也只不过是影像而已。

这个譬喻中,洞穴、光源、影子、脱离束缚、认知真相(启蒙)、生活世界(假相)、真实世界(理型)等,构成了西方的基本认知模型。

黄帝张乐刚好相反:没有洞穴、没有束缚、没有囚犯、没有墙、没有墙后特定的人、没有根据现实中实物所做的模型、没有暗中透出的光、也没有光生出来的影、没有特殊的获得自由者、亦没有再回到洞穴去的启蒙者、当然真假世界的区分也是没有的。

古希腊音乐本来就简陋,柏拉图尤其只有哲学人头脑,知理不知情。音乐,几乎不在其认知意识之内,其不懂音乐、不爱音乐,不在话下。

可叹这样的他,作为西方古文化之源头,却弄得后来艺术家或者要把自己关进小洞穴里;或瞇起一只眼,画着单眼透视的画;或拍单反相机;在暗房洗世界癫倒过来的照片;或摄录一个个镜头幻构的电影假世界。音乐也要理性,跟数学、几何、物理都有密切关联,整天在讲速度、节奏、力量、强度、位置、排列组合。

如此刻舟求剑,能得剑乎?

古者,九方皋相马,在骊黄牝牡之外。张旭作字,并无笔砚,心源得力亦不在墨和字,而在观公孙大娘舞剑器。颜真卿受教于张旭,说起笔法,也同样,取象只说印印泥、锥画沙。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记载:颜真卿与怀素论书法,怀素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谓:何如屋漏痕?怀素起而握公手曰:得之矣!”

陆羽曾作《茶谱》,为世所称。但,茶煮泡烹煎得好不好,是真有格、有谱、有标准、有方法的吗?他教俗人喫茶,固然不妨写本《茶谱》,让大家看着玩玩。可是跟怀素与颜真卿这样的人物谈书法,就只能听听人家讲飞鸟出林、惊蛇入草了。茶博士手段,哪好意思再提?

字帖、书谱、拳谱、琴谱,其实无不如此。现在谈音乐、说古琴的人,动辄批评或叹惋古谱只记了几个音,没标明速度、轻重,所以没法恢复,没法子弹。我早年也被此说所困,认为真是个难题,怪不得我老师们束手无策。后来才想到:字帖、书谱、拳谱、琴谱、词谱,谁不这样啊?

文人很少练过拳,故不知乐谱只记音而无轻重快慢,正如拳也。太极、形意、虎啊鹤啊各种拳,谱上只有式子,上一招下一式,如何衔接、如何轻重徐疾,都由练者自行体会。所以各门派中各人不同,如太极便有陈氏杨氏孙氏吴氏郑子之分那样。琴家学曲,无不各自“打谱”,理由同此。

有些门派,谱上只有招式名称,并不具体画出形势。有些招式也是姑且说说,不甚比划。因为可能拆开了单练,或仅站桩,并无招式。许多所谓谱,更只是论,说明要点,内练一口气;或提示口诀,以备遗忘。

书法亦然。所有字帖,都只印出或拓出字形骨架,大家照着练,提按、顿挫、轻重、缓急,都不讲的,全凭心得体会,哪有西洋音乐式五线谱、简谱这类东西?

著名的智果《心成颂》就只是诀;孙过庭《书谱》就只是论。姜夔《续书谱》也只二十则:总论,真书,用笔,草书,用笔,用墨,行书,临摹,书丹,情性,血脉,燥润,劲媚,方圆,向背,位置,疏密,风神,迟速,笔锋。并不像《笔阵图.永字八法》那样讲点、横、竖、钩、挑、弯、撇、捺。

琴谱,本来也只是线条型的曲折谱(如《汉书.艺文志》所记诗经歌唱各家);或属于文字性的琴曲记录(如《碣石调·幽兰》)。体例其实与唐宋时的词谱一样。词是有平仄格律的,记其格律与宫调,歌者便可按节而歌。犹如某派拳家,熟悉拳理,拿到谱,自然一看就懂,走势行拳,不待思索。从没见过谁打架使拳,还要像西方交响乐团演奏时,人人架子上摊开谱子死盯着。

明朝以后乐工使用减字谱、工尺谱固然愈来愈多,但大量古琴谱一仍旧贯,如《与古斋琴谱》这样,只辨古断纹琴真赝、辨弦之优劣、谈制琴弦法等等而已,不太记曲子和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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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中西音乐方向和性质颇异。一属于洞穴型理性思维,重观点、重思想、重结构、有数学性,故学之有谱,刻舟可以求剑( 例外者属于刻意作奇,如二十世纪初约翰·凯奇的《4 分33 秒》。它不为任何乐器以及任何数量的演奏员而作:根本不演奏。乐谱虽分三个乐章,但乐谱上没有音符,唯一标明的要求就是“Tacet”(沉默),总时长4 分33 秒)。

一为神话思维或诗性思维,天籁自动,众音合和,无结构、无主题,嘈杂如百鸟之朝凤;而鼓荡茫洋,如行大野,难寻端绪;乃又如大海潮音,闻不齐之齐,生无人无我之寂,强要我说,则予欲无言。

真要讲,当然也不是不能讲,宋朝黄山谷《赠高子勉》有就已讲过,片言抉要,曰:“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我博士论文四十万字,也就在解释这一句 。

过去一千多年,学黄山谷、学江西诗派的呆子,都在描头画脚,死抠句眼,于文字间偷意偷句偷势,故纷纷死于句下。殊不知,句中眼,就是无弦琴,故此语说的既是诗,又是乐。

西方论艺,当然别有主张,但在中土,艺苑金丹,只此一粒。《礼记》云“大乐必易,大礼必简”;老子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方无隅,道隐无名”,诗、人、艺、乐皆然。句中有眼,见非俗眼所见;意在无弦,声非指上弹拨可了,故其中就还有学问、修养、历练、见闻、气质、境界等等可说,也应说。

前面我谈雅乐复兴或复原时,常泛滥于儒道佛、治学、历事、诗文及文化各方面,原因即是如此。不像一般音乐人,只能从音声讲。事实上,没我这样的学问、经历和韧性,想复兴雅乐也是不成的。

艺术上想成就,需当如此,要成为好读者、好的知音人,也同样不能由句中得、由声音求。犹如《金刚经》所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少年时学诗词,常州派前辈这样告诉过我说:“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你只能入情自得,默会于心,能随着雷电鲂鲤一惊一乍吗?

中国音乐之理与法,大抵如此。人行风中,走得踉跄,所经树石,殆皆历乱。本文稍加爬梳如此,聊便关心民族音乐或所谓民族自信心者参考。

但我可没说我纪录的事都真或都对;旅程太久,许多协助我的师友更不可能都写上。  

而且,复兴雅乐,得不偿失。首先是经常谈,甚至经常办活动、演示礼乐,结果把自己符号化、标本化了。以致社会上硬是把一个“后现代孔子龚鹏程”(刘康形容我的话),漫画式地视为食古不化,停留在前现代的老古董。

其次是一下说古乐不可复,一下又自诩已复。到底能不能复,能复原到什么地步?复原之价值和意义又如何?

还有,中乐西乐体系不同、理则大异其趣,将各行其是,抑或可以相通,甚至可以融合?这比中西医兼容的问题更麻烦,但什么未来预想都没有,潘多拉的盒子怎么就敢打开?……

行行行,各位问题太多,但也许这些还不是我最大的麻烦。

我向往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这是各位都知道的。这意象之神秘诱人,我上文也郑重介绍过。我曾以为这是我独得之秘,可是我看到江文也《上代支那正乐考:孔子乐论》之后,不禁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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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也是个天才。在中国近代钢琴音乐创作史中,他是写钢琴曲最多的。还写过21首管弦乐曲,中国第一。兼之,无任何资本、家世与凭借,获奖亦是近代第一。

百年来的中国音乐,李叔同等于早期的搬挪莎翁戏,直接套用外国曲子(送别,原曲是美国奥德韦(J. P. Ordway)的。忆儿时,原是美国赫斯(W.S.Hays)的《My Dear Old Sunny Home》;思故乡,原是美国福斯特(Foster Stephen)的)。后来留学欧洲的王光祈、萧友梅也只研究生水平,对传统音乐有些介绍而已。江文也则在欧洲和日本得奖无数,是国际推崇的艺术家。美籍俄国作曲家齐尔品(A.N.切列普宁)更搜集出版了他创作的钢琴曲《小素描》《 三舞曲 》《十六首小品》和声乐曲《台湾山地同胞歌》等甚多。

齐尔品曾拜京剧名家齐如山为师并被收为义子。台湾人江文也,本来只在日本受着当时的西潮教育、参与时尚音乐家圈子。却因齐尔品之影响,1936年转到北平。参加孔庙国子监祭祀以后,大受震撼,开始研究中国古典音乐,创作了大型管弦乐曲《孔庙大晟乐章》。1941年更以日文出版了《上代支那正乐考——孔子乐论》。
    他是出生在殖民地台湾淡水三芝的海角野人,没接受过任何中华文化。尔后在西方和日本文化音乐环境中泡大,蓦然回首,却惊见孔子正在灯火阑珊处,人生和音乐认知乃因此发生重大转折,跳到了另一个频道。他说这是个新世界、新境界:

祭孔音乐其实是西方或现代音乐所无法表达的。它独具世界上其他类型音乐所没有的特殊性,也就是以往音乐理论无法解释的「法悦境」:一种既无欢悦亦无悲伤的美感境界。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空无、广荡、洞达、无有边际、无有是非,像空气一样,无所在,也无所不在。

他看祭孔,跟我说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不是非常类似吗?后世祭孔所形成的这套乐曲和典礼,乃历代变迁所成,当然不等于孔子所说、孔子所听(如韶乐)和孔子所向往的上古音乐(云门、咸池等等),但一脉相承,以意不以形也。

今后继续传承,只要意脉不绝、不以夷变夏,大抵也仍会如此。这一点,我是不怀疑的。

困扰的,倒是孔子说闻韶之乐,令人三月不知肉味。我还无法追复韶乐时,总期待有一天真能享受此境。现在,祭孔、闻韶,经常有之。这三月不知肉味,下个三月又不知肉味,渐渐要让我忘记腥荤了。仙家常常轻身飞举,是这缘故吗?吾甚惑之,大雅贤达,可为我解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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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八十多部。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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