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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拐的他们,14年被明码标价的人生和人工制造的亲情

 正经婶儿 2023-11-08 发布于河南

“我无法呼吸,心脏剧烈跳动。只见一个少年冲进来,朝我小跑而来。

我往前跨了两步,把他抱进怀里,勒住他,像一个小小的脆弱的胚胎一样在我怀里。

我必须捧着他、拽紧他、容下他,把他放回我的骨头里、血液里。”

这是孙卓姐姐认亲孙卓时写下的感受,如今已经被许多与孙悦一样的寻亲家庭所深刻了解。

它包括:对过去的绝望,失去的痛苦、重新寻回的喜悦与隔膜。

被卡在情绪之间,在中国打拐历程中,光是最近这一个月就改变了至少3个家庭的命运。

2023年10月24日,孙海洋的抗诉被驳回。

十一天前,孙卓被拐案一审宣判,深圳市南山区法院以拐骗儿童罪判处吴某龙有期徒刑五年,以包庇罪判处吴某光有期徒刑二年。

同时判令吴某龙赔偿孙某飞、彭某英损失42万元,赔偿符某、彭某某损失42万元。

法庭上吴某龙未表明是否上诉,但第一次开庭,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孙海洋的对面,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一直很平静地在狡辩”。

孙海洋问,“你怎么把孙卓带那么远的,是不是下药了”。

吴飞龙说,没有下药,但具体记不清了。

孙海洋又提出580万的民事赔偿,包含各项补偿费用。

吴飞龙回答说,这钱你别找我,我抚养孙卓也花了不少钱。

吴飞龙说自己已经接受了刑法处罚,不该再赔偿,并且坚持自己是出于做好事带走了孙卓。

拐卖案里人贩子,摇身一变成为了人骗子,到此时已经永久地、不可逆转地伤害了孙海洋一家。

姐姐孙悦发视频说:可能孙卓大学还没毕业人贩子就放出来了,什么叫荒诞,这就是荒诞,多的实在没办法再说。

受到损害的不惟他们一家。

审判当天,至少有十几名家长聚集在法院门口,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孩子都被人贩子拐走,有的寻回来等待法院审理,有的还没有找到。

某种程度上,孙海洋的事就是他们的事,孙海洋的判决也将会是他们的判决。

无法接受结果的杜小华在大街上哭到昏厥,围观的众人慌忙把他抬到路边,“都让让都让让,别踩到杜爸了”。

2011年3月6日,杜小华6岁的儿子杜后琪在包头市青山区一机厂后顶独龙贵村失踪。

至今杜小华仍在全国各地辗转寻找。

电影《亲爱的》四个原型人物也仅剩他还在寻子路上。

今年5月23日事情有了一些转机,一名郑州男孩联系到杜小华,说自己是在包头被拐,长相和杜后琪相似想要认亲。

杜小华从内蒙古包头赶到河南郑州,出发前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感觉这次可以结束寻子之路。

10天之后,郑州男孩DNA比对有了结果,并非小米奇。

杜小华又回了内蒙,临走前他把这个孩子的线索交给了警方,希望帮助孩子找到亲生父母。

得知孙海洋“败诉”,杨妞花在网上气愤的发文,偷走2个孩子14年判5年,世上哪有公平可讲。

她被拐于1995年,遭遇仿佛就是孙卓故事的重演。

那一年年初,杨家父亲凌晨5点出门务工,不多久住在隔壁的余华英便过来串门。

她要去买些毛线签子,让杨家姐妹一起去。

姐姐桑英不想去,怕爸爸回来挨骂。

余华英转而说服杨妞花,那时候,杨妞花正偷偷练习织毛衣。

后来回想起来,余华英对于自己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

桑英还想劝妹妹在家等爸爸,但余华英先一步堵住了桑英的嘴,她说:

你要是不愿意去,就不去了,我带你妹妹去。

被余华英这么一激,桑英没了话,妞花动了心。

太阳下山的时候,杨家爸爸回来了。

“妹妹呢?”他问桑英。

桑英说,妹妹跟大伯母上街买签子去了。

“怎么还不回来”杨爸爸去敲余华英的门,没人应。

隐隐不安的他找来房东拿到了屋子钥匙,打开门,整个房间没有家具却堆放着衣服。

像是刻意的在这里生活过一样。

杨爸爸冲下楼喊来了全村人,他们去集市,去山上,去火车站,一遍遍喊着杨妞花的名字。

但此时的杨妞花已经到了河北邯郸,被改名为李素燕,以2500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聋哑男人做女儿。

在买家读到6年级杨妞花被安排辍学,“如果文化高了,可能就要跑了。”

买过来,养大,再嫁出去,收回本钱,无论是来自什么样的家庭,任何一个被拐女孩的经历都非常相似。

她们的一生被卖了两次,她们的孩子将世世代代为买家赚钱出力。

刊登人贩子余华英落网新闻的后,内蒙古晨报收到了杨天建的一个求助。

2000年,他的一对儿子(分别为5岁和6岁)在武昌火车站被人贩子拐走,至今杳无音讯。

“父亲告诉我孩子丢了”。

那一年2月26日,距离元宵节刚过去一周,杨天建的父亲因思念孙子,从武汉接孩子们带回四川老家。

在武昌火车站,他父亲碰到了两名热情的“四川老乡”。

“那两名妇女一个约30多岁,一个约50多岁,主动提出帮我父亲看孩子,好让我父亲去买票。”

买好票之后,孩子和女人一块不见了。

父亲没有手机,杨天建得知孩子丢失已经是第二天,父亲用座机打的电话。

听到消息那一刻,杨天建眼前一黑,“天塌了,一切都完了。”

起初他抱有很大希望,采了血、登记了孩子们的信息和特征,跟着警方在人流密集处排查。

“我甚至在想,也许很快就能和儿子见面了。”

后来杨天建才慢慢接受了事实,那个年代监控没有普及,事发又是春运返乡,找人就像大海捞针。

这些年,杨天建在广东打工,攒够钱就去云南、贵州、重庆、山东、广东、福建。

同时还密切关注着每个省的拐卖案新闻和寻亲组织。

今年9月份,他看到内蒙古晨报晨网刊登了一篇余华英被抓获的新闻。

立即留言询问,想知道是不是这名人贩子有没有拐走他的儿子。

询问没有结果,杨天建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

这种被撕扯的痛苦永远不会被准确描述——承受它的不止是亲生父母,还有被拐的孩子。

3岁的白雪芳在2002年被卖到了保定市蠡县一户人家,价格是1000元。

家里还有一个大8岁的哥哥,那是买家的亲生儿子。

这个儿子从小受尽宠爱,不用干活不用洗衣服,这些事都要白雪芳去做。

也是在区别对待中,白雪芳慢慢意识到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

她想寻亲但又不敢,养父是一个喜欢家暴的男人,几乎每一天都要殴打白雪芳。

偷偷寻亲被发现则是更暴力的殴打,“把我带回家后,他们就会更使劲儿地揍我,甚至还会拿木凳往我身上砸”。

后来养父去外地做了不正经生意,殴打的权力便转移到养母身上,尽管养母在过去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白雪芳始终记得曾经因为家务活做得不仔细被养母罚站一夜,凌晨睡着了,又被上厕所的养母踢醒。

上初中后的一个周末养父回家了,接了一通电话后他冲向白雪芳抬脚踹了她的胸口。

再之后,挨打彻底没有了理由,不管如何他们都会朝白雪芳发泄。

一直到17岁,养父母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白雪芳终于被承认为这个家里的人,得到了“女儿”待遇。

但条件是尽快嫁人收彩礼,因为哥哥已经25岁,还无力成家。

从地狱到天堂再到地狱,白雪芳的心死了。

那一年,她在家里过完了春节,而后毅然带着行李离开。

两年后19岁的白雪芳和养父母签下“断绝关系协议书”,又是一年白雪芳自由恋爱嫁人了。

当年买别人孩子的养父母终于也体会到了和失去孩子相等的痛苦,一个摇钱树飞走了。

在白雪芳被拐后的5年,2007年,打拐办成立。

2021年,打拐专项行动升级成“团圆”行动在全国开展。

这一年里共破获拐卖儿童案件300多起,找回被拐儿童超1万名。

这一数据,对于人贩子的威慑力是巨大的。

在蔡佳玲马上要被找到的前夜,人贩子张某的儿子给蔡父打了电话。

他说蔡佳玲是张某从深圳捡回的,也没有转卖,而是被张某送回老家收养。

“他说不管佳玲愿不愿意回来,我们都可以做亲戚。”

寻女15年的经验,蔡父已经学会了周旋。

“我说可以啊。因为佳玲没接到,我肯定都答应他。”

电话一挂断,他在房间里兴奋大吼,吼完走出房间,又恢复冷静报了警。

动静吓坏了家里养的小猫,那是蔡父特意养的,人贩如老鼠,有猫就不怕。

另一边人贩张某赶回老家见了蔡佳玲。

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什么也没说,一直到第二天去深圳的路上,张某先开了口:“你那边的亲父母也不一定对你好。”

落地深圳之后,张某便被警察带走。

张某的儿子又偷偷找到了蔡佳玲,请求她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签署谅解书。

佳玲一时心软签了。

但她自己并没有感到任何谅解,“妈妈”有多年牢狱之灾,那亲生家庭呢?

“明明最受伤害的是我们。”

签下谅解书的5个月后,蔡佳玲手写了一份说明,“十分不认同谅解书内容……处罚方面按照法律程序正常处理。”

因为这一变故,原定于9月25日的开庭被推迟。

但这一次,蔡佳玲心甘情愿的等待。

在与人贩的战争中,杨妞花的态度一直没有动摇。

“我不想放过她。”

被拐之后,杨家就没有家了。

姐姐桑英不停做梦,梦里是她和妞花告别的场景,她想拉着妹妹的手不让她走,却怎么也拉不住。

母亲变得神神叨叨,有时会听到妞花在喊她,有时又寸步不离跟着桑英,忽然又说,怎么被拐的不是你。

爸爸不工作了,提着酒瓶在村里逛荡,看谁都像人贩子,抓到谁就骂谁。

那一年,原本是杨家要盖新房,材料都已经准备好,后来杨爸爸把新砖全部砸烂了。

又是一年,桑英上了小学四年级。

因为酗酒,杨爸爸去世了,39岁(1997年),不久之后,母亲也去了,32岁(死于1998年)。

桑英辍了学,寄居到舅舅家,15岁不到,又去浙江纺织厂打工。

离开之后,贵州下了一场暴雨,杨家的老房子被冲塌了,露出不远处杨家父母的两座坟地。

9月18日,贵阳中院一审判决余华英犯拐卖儿童罪,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

一审判处余华英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9月19日,杨妞花把判决书带到父母的坟前,宣读法律对人贩子余华英的判决。

但是在她回贵州的路上,余华英以“量刑过重”为由不断提出上诉。

对于人贩子,在很长时间里都有一个争论,要孩子的命就不能要人贩子的命。

寻子15年的申军良有过这样的担心。

他的儿子申聪是被“梅姨”一伙人入室抢走的。

2005年1月4号上午10:40,周容平、陈寿碧、杨朝平、刘正洪四人闯进申军良的家中,捆绑控制了申聪的母亲后,抱走了不满1岁的申聪。

张维平把申聪交给了梅姨,“梅姨”又把申聪卖给了一对30多岁的夫妇,价格是13000元。

而这伙人还拐走了除申聪之外的8个孩子,目前还有三个下落不明。

那些还没找到孩子的家长怎么办?

张维平被执行死刑前,申军良给他和他的家属写了一封信。

“从2005年1月4日,申聪被你们入室抢走的那一刻,到今天已经是18年3个月零22天。我对你们一直是愤怒,曾也无助,被你们带走的这3个孩子的家庭,仍然在痛苦中挣扎,最后的善良留给他们好不好?”

没有等到善意,也没有等到人贩子的家属赴约,人贩子被执行了死刑。

很多家长都无法从落网的人贩子嘴里得到有用的信息。

在电视剧里,这种缓刑无果我活不了也要让你痛苦一辈子的人性经常演绎。

能抵挡人性之恶的只有寻亲家长们抱团的暖意。

申聪案审理时,孙海洋一直陪着申军良,4月孙卓案开庭,申军良和一些家长又赶了过去,互相打气。

他们的遭遇都是一样的,每找回一个孩子,都是共同的胜利。

但是真正见到孩子,命运又会迎来一次分化。

被余华英拐走又被找回的胡华兰、胡华北的母亲罗兴珍说,儿子回来后没有叫过自己一声“妈”,女儿至今没有见过。

儿子和女儿之间也没有任何联系,“已经没得亲情了。”

“梅姨案”里找回的杨佳鑫和生母见面后便回了紫金,他的生父杨江早已因寻子出现幻觉而跳火车自杀。

母亲留了养母的手机号码,也想留佳鑫的,但他只给了个微信,后来微信也拉黑了。

陈前进的母亲也从寻亲组织中退出了,和前进相认后,“他说我们说话他听不懂,对我们没感情了”。

可以预料到的另一种结局,被拐的孩子要用漫长的时间重新找回原来的身份,而不只是推门回家。

今年3月,郭刚堂的儿子郭振结婚了,孙海洋、杜小华等许多寻亲家长赶去祝贺。

在婚礼的另一面,郭刚堂和养母一家做了实际上的亲戚。

这是善意的选择,也是一种经典式的悲剧:他最爱的,也正是他最恨的,他最亲的,也正是最远的。

“每个孩子都能在父母身边长大,才是真正的大团圆”。

在这个大团圆结局中,出现了两个“父母”,他们隔着陌生的地域,制造着新的痛苦。

哪怕人贩子死去,也许10年,也许50年,这些“人造亲情”依然会存在,不断拷问我们的人性和法律。

“拍一部电影吧。为了纪念那些无数日与夜的想念,为了缅怀痛苦泪水离去的亲人,为再遇见,为正义,为人间的真情。

像我不是药神那样,撬动一点点社会的改变。”——网友菲菲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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