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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专铁饭碗

 新用户45364845 2023-11-09 发布于江西

    父亲去世后,怕母亲一个人在老家孤单寂寞,我把她接到学校来养老,一晃都已经五年了。

    说是来养老,其实母亲还在负责给我这个老儿子做中饭(因为工作原因,中饭一般在学校吃),而且是那种回家就有吃吃完抹嘴就走的那种。

    那天中午母亲蒸了一碗米粉肉,肉蒸得很好,不过蒸肉的碗很陈旧,用的是我在吉安师专读书时发的一只搪瓷铁饭碗。母亲是个节俭的人,家里器物能用就用,绝不因为碗沿摔了瓷釉而弃如敝屣。

    那天中午因为这碗肉,因为这只碗,陪母亲喝了点酒。这只碗因为时间的久远和不计其数的磕碰摔打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但一点也不影响我的食欲。

    旧物总能触动情感,勾起对沉睡往事的回忆。我怀念的也许不是这只碗,而是存在于脑海里那回不去的那三年师专时光吧。

    1992年我应届考上了吉安师专(现井冈山大学)中文系。我的内心是抗拒这所学校的,想回炉一年,但或许是我的不坚定,又或许是母亲的眼泪,让我怀着冲天怨气登上了泰和到吉安的班车。母亲流着泪对我说:“崽呀崽,我知道你想读一个好大学,但这就是你的命,回一年炉,说不定连师专也考不到啊。师专也是铁饭碗,总不会回来作田,先端到来再说。”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并不顺遂的一生是因为母亲缺乏远见逼我读师专造成的。后来慢慢就明白了其实母亲的出发点是为了我好,她所说的“命”是真实存在的——人生无论怎样精心策划,都抵不过命运的安排。走到今天,就是我的命。

    报完名,由老生领着去领床上用品,生活用品发了一个热水瓶,一个塑料桶。最重要的是发了两个搪瓷碗,一个绿底带白点的,一个纯白的,这可是吃饭的家伙什。

    进学校和婚姻一样,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不过是将就,师专三年对我来说也是如此。那时的大学严进宽出,只要不违法乱纪,学校就能给我一张毕业证,能给我一个可以想象的到的讲台。既然去农村教书是我三年后的未来,那也不需要太努力。所以半死不活地读完了乏善可陈的三年。

    但饭总是要吃的。虽然精神上萎靡不振,但胃却有着刚需。

    师专三年,书没有读到,但伙食确实还不错。早餐有花卷、馒头和包子油条等,稀饭是用一米高的大镔铁桶摆在食堂的入门处,免费,吃多少自己舀多少,有家境贫寒的同学甚至用开水瓶打上一壶晚上吃。

    很多同学包括我都是从5栋中文宿舍楼越过学生之家的楼梯去到食堂吃早餐,吃完了直接去中文楼上课,碗也带着去教室。倘若最后一节课还有课,老师又不识时务地在课堂上喋喋不休,便有同学有意无意地用铁调羹敲击搪瓷碗,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老师便也心领神会地提前下课,于是一伙同学便鸟兽散于通往食堂的各条路上。

    好像食堂的阿姨们也手抖,阿姨们大多是老师家属,来自各个县,有机灵者会找到相熟的阿姨,叫一句“某师母”,阿姨们这时手便不抖了,用菜勺在菜盆里搜寻着,满满一勺荤多素少扣在饭碗里。每个人都有权力,阿姨们的权力就是菜勺。

    师专那会儿的家乡肉还是很好吃的,可惜我的菜总是辣椒多肉块少。少就少吧,一个自觉失意之人,对人际关系也很淡漠,根本没有兴趣去搞关系为自己谋一点小福利。

    三年很容易过,还在觉得啥也没学到时,95年的分配就来了。果不其然,我领到了一只“铁饭碗”,就近分配回老家万合中学教语文,算是从农村粮变成了商品粮。不过这只“铁饭碗”里的饭粒少的可以数出来,每个月的工资是298元。

    也不是没有挣扎过,这点钱连养活自己都难,更不要说孝敬父母,要成家立业。在万合的八年,除了教书,我种过田,种过平菇,养过獭兔,甚至停薪留职到外面闯荡了两年,就是不愿钻研教学,但所有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还欠了一屁股烂债。那只“铁饭碗”也几乎要变成一只“泥饭碗”了。

    今天回顾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回顾起当年内心的惶惑和焦虑还有茫然,仍旧有不寒而栗的感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一个想通过自己努力改变命运的青年,居然把日子过得如此一塌糊涂。

    不过到了现在,我倒觉得当年所走之路,所遇之人,所经历的遗憾,都是命运让我应该经历的。我对母亲生出的那些怨气也停留在假如我考个好学校就会有更好的前程之上。但生活从来没有如果,有的只是结果。

    99年我结了婚,00年也顺其自然地有了女儿。女儿的到来让我的生命终于迎来了转机,如果是我一个人,我的生命可以挥霍糟践,但有了女儿,我没有资格了,每当想到她会在一个怎样的父亲陪伴下长大,每当想到别人会用对待她父亲的态度来对待她时,我就觉得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过日子了。

    觉醒是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之间的。生活不是来自于思考,而是来自于实践。只要你一直在工作、在养家、在负责,脚扎在泥巴里实践,就不必害怕。

    03年,二中招考高中语文老师。我的语文功底本来就不差(89年全县初中语文基础知识竟赛我拿过全县第一名),我欠缺的只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深耕自己,我太希望速成了,越希望速成的人越容易放弃。

    也就一个月时间的准备,书桌就在床边,卷子摊在桌上。台灯下,女儿甜甜地睡了。看着熟睡的她,我在心里默默对她说:“女儿,爸爸一定要带你进城。”她听不懂,但有什么关系呢,爸爸懂就问题不大了。

    放榜的那天,我去教育局看了榜,我的名字排在第一位。这是我在历经十余年的颓废堕落之后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取得的成功。那一年我30岁,正是而立之年,我觉得孔子说的真是一点都没错,“三十而立”,在此之前,我只是一个不懂事的男孩,而经此一役,一个男人站了起来。

    又一次的全县第一让我找回了自信。三十岁以前,我很在意自己的成功,但我把成功定义为别人对我的欣赏和羡慕。我瞧不上师专,是因为我觉得别人也瞧不上我这个师专生;我瞧不上老师,是因为我觉得别人也瞧不上我这个穷酸的老师。三十岁后,我明白了:别人对你的欣赏,从来都是锦上添花;只有自己对自己的欣赏,才是你前进路上的最大动力。

    进城后,我静下心来做老师了。一个人,多有才华,只要做老师,就不算屈才,因为你把才华让渡给了下一代。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有意义的工作,只是你的姿态和你的努力使得这份工作有了生机和活力有了意义。再后来,我陆陆续续拿过很多第一,学校第一,县里第一,市里第一。这个世界也没有铁定的第一,第一只是属于那些愿意为之做出努力的人。我只不过成为了一个愿意做老师的人,而且,这个老师已经不需要再用第一来证明自己了。

    母亲说的“铁饭碗”我端上了,不过她的理解肯定还只是说每月15号国家发工资。在我心里,铁饭碗不是这个意思。

    它是什么呢?它是女儿、是儿子、是母亲,是我的家人,只要他们在,我就不能让他们饿着,我的碗里要有充足的粮食;它也是我的学生,只要我的学生在,就有我的责任,而一个愿意承担责任的人,它的铁饭碗里就有源源不断的粮食。

    我觉得自己端牢了自己的铁饭碗:每日不忧不惧,每步不疾不徐;眼里春光明媚,心里坚实笃定。我每天都遇到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是你,是他,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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