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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首富往往都是“混蛋”?

 金苹果6 2023-11-11 发布于北京

为什么首富往往都是“混蛋”?

沃尔特·艾萨克森,美国传记作家,美国国家人文奖章获得者。过去二十多年里,他的传记写作成就十分扎实,写过《基辛格传》《富兰克林传》《爱因斯坦传》《乔布斯传》《达芬奇传》,其中《乔布斯传》为他赢得了杰洛德·罗布奖(Gerald Loeb Award),这是商业报道领域的最高奖项。现在的他已经71岁了,一半的时间拿来写自己喜欢的书,一半时间在杜兰大学当历史系教授。他早已不需要挣钱养家糊口,也无需用挑战去证明自己,历来的作品也给了他足够的声名。正因如此,他想写马斯克的愿望才变得耐人寻味:一个功成名就的写作者为什么主动选择一个很有可能挨揍的选题?

文 | 李斐然

编辑 | 姚璐

来源 | 人物

当你的采访对象是一个混蛋

《马斯克传》新书出版的那个星期,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接受了《人物》的专访。采访刚开始的时候,艾萨克森说的都是轻松的事,和马斯克相处十分简单,其中他最喜欢讲的例子是这本书的开端——如何说服马斯克同意采访。

故事是这样讲的:艾萨克森曾经是美国知名智库阿斯彭研究所(Aspen Institute)的CEO,董事会里有个朋友同时也在特斯拉当董事,这个人特别热心,听说艾萨克森对写马斯克感兴趣,一起度假的时候为他俩接通电话,就这样,艾萨克森在度假小屋的二楼房间跟马斯克打了电话。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话,按照艾萨克森的描述,聊天非常顺利,一个半小时的通话里,基本上都是他在提条件:

——这本书不能像其他传记那样只采访20多次就写出来,我需要在两年时间里跟着你,旁听会议,走访工厂,参与家庭聚会,像影子一样跟踪观察;

——我也会做大量周边采访,不只是跟你的朋友聊,我还会去找那些对你有意见的人,所以你的前妻,你的对手,公司高层的离职人员,他们的讲述也会出现在这本书里;

——还有一点,你对这本书毫无掌控权:不能预审,不能看稿,不能干涉写作过程,你无权修改里面的任何一个字。

谈判全程,马斯克话很少。根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环节,他直接同意了所有条件,全程只问了一个问题,“我能告诉别人吗?”这是一个艾萨克森没有料到的提问,“我想应该可以吧……”

马斯克的“完全开放”态度还没让他回过神来,新的惊讶就到来了。回到聚会的客厅,他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分享,整个房间的人就开始冲他挥舞手机,“怎么回事?你要写马斯克了!”这成为他对马斯克性格的第一印象:挂断电话仅仅是几分钟前的事情,合同也没签,连自己的出版人都还没通知,马斯克就已经在推特上宣布了这本书的诞生,“如果你想知道特斯拉、SpaceX和我的事情,沃尔特·艾萨克森正在写一本传记。”

▲艾萨克森走访工厂。图 / 《埃隆·马斯克传》封底照片

▲艾萨克森走访工厂。图 / 《埃隆·马斯克传》封底照片

讲这件事的时候,艾萨克森语气轻松,像在讲别人的笑话。但是,故事显然还有另外一半没有讲。跟马斯克打交道不总是这么风平浪静。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一点,他骂过不止一家媒体,给许多人发出过威胁和挑衅,从他手下离职的员工被他挂到网上攻击,而这些举动往往没有什么确凿的来由,他对人的攻击常常突然爆发,仅仅因为听到有人批评他的努力“只是公关噱头”,他就公开诋毁对方是恋童癖。考虑到这一面的马斯克,阅读这本传记的过程中会不断识别到危险信号:作者写了许多马斯克的细节,包括他对下属的暴戾,对妻子的冷酷,在阴晴不定中如何一次次发疯,马斯克看到这些后没有情绪失控吗?其实,这也是很多人的好奇,他的老友在访谈艾萨克森时,直接把问题简化成一句话:“之前你写的都是天才,这次你的采访对象是一个混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也成为了艾萨克森和《人物》的第一个话题——“你不害怕吗?”那些跟马斯克相处的前车之鉴,毫无来由的网络暴力、被诬陷、还有随时挨揍的可能,你想过吗?

镜头另一端的艾萨克森坐在他的书房里,那是一个明媚的周末上午,太阳照射着他背后的两排书架,上面摆着他和美国作家沃尔克·珀西(Walker Percy)的合影照片。“说实话,我当然想过了。过去的两年里我一直有种『马上就要挨揍』的预感。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从小养成了习惯,一旦形势不对,他就要开始动拳头。所以我一直在等某个时间点,他就要过来冲我的鼻子挥拳了。他应该会对这本书里的一些段落抓狂,但我还是得把我看到的事实如实写出来。我的确有点担心他发疯了怎么办,会不会恶语中伤,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这么做。”艾萨克森告诉《人物》。“不过,我在这个行业里呆了挺久,已经写了足够多的书,我想我应该能熬得过去。”

沃尔特·艾萨克森,美国传记作家,美国国家人文奖章获得者。过去二十多年里,他的传记写作成就十分扎实,写过《基辛格传》《富兰克林传》《爱因斯坦传》《乔布斯传》《达芬奇传》,其中《乔布斯传》为他赢得了杰洛德·罗布奖(Gerald Loeb Award),这是商业报道领域的最高奖项。现在的他已经71岁了,一半的时间拿来写自己喜欢的书,一半时间在杜兰大学当历史系教授。他早已不需要挣钱养家糊口,也无需用挑战去证明自己,历来的作品也给了他足够的声名。正因如此,他想写马斯克的愿望才变得耐人寻味:一个功成名就的写作者为什么主动选择一个很有可能挨揍的选题?

我花了一些时间研究他的履历,也看了他之前的作品,在那里面藏着他为什么选择“混蛋主角”的线索。答案其实很简单,成为传记作家之前,艾萨克森是一名记者,从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开始,后来到了美国《时代周刊》,跑过社会、政治、国际领域的新闻,一步步升任总编辑,美国在线和时代华纳两大集团合并后,他被调去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成为董事长兼CEO。正是这个一路高升的新闻职业履历,让他接受了一场不断见识混蛋的现实教育。

跟越多顶尖人物打过交道,越会清楚地看到,他们身上交织着天才和混蛋的复杂人性。在《时代周刊》时,他见过当时尚未出名的乔布斯大闹编辑部,批评他们报道失实,理由是“写文章的记者之前写的是摇滚乐”,另一次的理由是,上一年的年度人物没有选他。到了CNN,他见识了密度更高的混蛋行为,在这个收视率为王的世界,竞争对手福克斯的董事长在他挖角了自家主播后,对艾萨克森“发动圣战”,连续数月向他和那名主播喊话,“我要杀了你”。烦恼还不止于此,当上CEO的他自己也要学习如何“当一个混蛋”,要追逐更高收视率,抢夺独家热门,还要大裁员。他入职CNN时,两大集团的合并直接导致CNN在全球裁员超过1000人,他的任务是用高压手段压榨编辑部,逼他们离职。

但他做不到。现实世界的混蛋玩法让他感到格格不入。艾萨克森是一个不说脏话的绅士,上学的时候是那种代表年级上台宣誓的好学生,当记者时,主编派他去报道社会案件,他采访后反而同情了有苦衷的当事人,后来自己当了主编,他遇到过一个关系到总统的新闻爆料,换任何一家在乎流量的媒体都会立刻抢发独家,结果他的决定却是坚持了知情原则,让爆料人先去寻求当事人知情,问他是否愿意公开。

《纽约客》杂志记录了他当时的工作一幕,在等候大人物的休息室里,他一个人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恨我的工作!我恨我的工作!我恨我的工作!”这就是艾萨克森的困境,他喜欢新闻,喜欢采访,喜欢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但是他无法适应晋升带来的权力,他无法让自己成为一个“混蛋老板”。CNN收视率被竞争对手反超后,艾萨克森辞职了。在最后一次编辑部会议上,他说自己依然喜欢新闻,想做恪守真实原则的报道,但他不适合这个越来越看重点击、流量、收视率的时代,“我是那种想知道新闻报道第三段写什么的人”。

一个前途无量的媒体明星离开了这场不断向上爬的混蛋游戏,他的回合结束了。现实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在真实的世界里,英雄往往也得成为混蛋,你的同行,上司,业界楷模,还有那些印在杂志封面上的年度人物,每个天才都可能有过不那么光鲜的一面。不过,恰恰是这些经历改变了他,尤其是他的写作。他开始越来越热衷于书写“有缺陷的伟人”,他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无法成为场上玩家,于是我选择站在场边,记录比赛”。他形容自己的传记风格是成为墙上的苍蝇,擂台边的观察者,留在房间里的速记员。这些都是他当记者年代的报道准则,客观、中立、不掺杂个人观点,以这种方式,记录他所见证的人性,黑与白都写下来。

他的作品打破了一个长久以来的传记写作困境,要么好话说尽,是圣人的赞美诗,要么坏话说绝,像讨伐魔鬼的檄文,艾萨克森的写作实现了一种共存,在他的笔下,英雄并不总是神圣,他们往往是天才和混蛋以某种比例调和出的混合体,更接近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真正的人。

本着这种原则,他写出了不总是深刻的富兰克林,有缺点的爱因斯坦,生病后的乔布斯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散步,一路上为他分析他的传记风格特点,“下一个该写我了”,这本书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轰动后,他用同样的方法继续描摹基因编辑背后的复杂人性,还写出了一个与传统印象不一样的达·芬奇。现在,轮到马斯克了,本世纪最受争议的公众人物,一个决心把人类送上火星的实干家,同时也是一个劣迹斑斑的混蛋,在他身上,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这是艾萨克森在过去两年里试图解答的问题,他似乎也在用这种方式回应20年前离开CNN时对世界的困惑,或许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或早或晚都会遇到的难题:在真实世界里,我们应当如何理解一个人身上的复杂?当一个天才同时是一个混蛋,该如何接纳这样的现实?

▲艾萨克森为《马斯克传》签名。图 / 艾萨克森社交媒体

▲艾萨克森为《马斯克传》签名。图 / 艾萨克森社交媒体

你是刻薄了,可你并没有发明iPhone啊

艾萨克森在谈论采访的时候,提到了莎士比亚写的《亨利八世》,就像是总戴着面具出场的亨利八世,采访人物也包裹着层层伪装,“有时候我们会成为我们所戴的面具”。作者只能靠广泛的采访和案头功课,抽丝剥茧地逐层深入,一层层剥开他人的面具。

起初,他觉得马斯克应该也有某种面具。看着他当众宣讲探索宇宙、拯救地球的时候,他以为这只是用来激励团队的套路。可随着采访时间的累积,越来越多细节证明,马斯克好像没戴面具,更准确的感受是,他根本没打算戴面具。他和往常一样,想干什么干什么,有好几次他身边的人会跟艾萨克森感慨,我以为有你在场,他至少会表现得不同一点,但他没有,毫无节制和伪装,所有情绪还是原原本本展露出来。

不戴面具的马斯克是一个谜。前一分钟还像老练的工程师一样冷静地参与火箭设计讨论,下一分钟他就已经在推特上发飙,像幼稚的孩子一样对小事不依不饶,然后回到火箭讨论会,一下子又变得客观缜密,懂得妥协。跟他打交道的人常常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上一封邮件他还在刻薄地骂人,下一封邮件就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询问对方为什么不再联系自己。

这种近似人格分裂的症状背后是截然不同的马斯克,他在不同模式下喜欢听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爱好,甚至有不同的审美。其中,他身边的人最恐惧的叫做恶魔模式,这是马斯克的前女友格莱姆斯发明的词。这个环节非常不愉快,通常包含着谩骂、狂躁、激烈的冲突。有时候马斯克发作之前,她会凑过来提醒艾萨克森注意,“恶魔模式要开始了”。

事实上,采访乔布斯的时候,苹果联合创始人沃兹尼亚克也提到了乔布斯身上的类似状态,以至于让他感到费解,“他有必要这么刻薄、这么粗暴无情、这么沉缅于戏剧性冲突吗?”这位合伙人说,换做自己来管理苹果,他会待人更友善,可他停顿了一下,“但那样的话,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做出麦金塔计算机”。

硅谷后来有了一种说法,叫做“混蛋生产率”——一个人越是混蛋,越能激发最高的生产效率,做出超乎想象的成绩。这个定律的最好证明一个是执掌苹果时期的乔布斯,另一个就是此刻的马斯克。

“刚开始采访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工作是搞明白马斯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后来我意识到,其实有好几个马斯克——当他像工程师一样专注的马斯克,花天酒地的马斯克,风趣幽默的马斯克,还有很多黑暗模式,难缠的他,冲动的他……我先得搞明白有多少种马斯克模式,然后研究这些不同模式是如何相互关联的。”艾萨克森告诉《人物》。“更重要的是,黑暗模式的马斯克究竟是好是坏?我的观点是,黑暗面固然不好,但你如果把这种特质抽离出来,你会得到一个不会发射火箭的马斯克。我试图把这些交织在一起的人性呈现出来。”

▲埃隆·马斯克在猎鹰1号控制室。图 / Hans Koenigsmann

▲埃隆·马斯克在猎鹰1号控制室。图 / Hans Koenigsmann

书中他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去年圣诞节前,马斯克决定搬迁推特在萨克拉门托的服务器,推特的人告诉他没办法很快搬完,客观上不允许,他生气了,他讨厌别人告诉他不行,他冲他们大吼,骂他们胡说八道。到了圣诞前夜,他带着家人坐私人飞机去度假,聊天的时候萌发了冲动,他要现在就去搬。于是让飞行员改道,租了一辆车去数据中心,问保安借了一把小刀,撬开地板上的通风口,自己爬到地板下面,拔了服务器的插头。他证明了自己能高效地把事办成,但接下来两个月的推特反复崩溃,因为他们并没有备用服务器,尽管如此,推特并没有彻底毁掉,至今依然在运行。

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艾萨克森很兴奋:“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趣事,它是一个典型的马斯克故事,凝聚了他所有的特质——疯狂、冒险、冲动、执行力强,同时他也会把事办砸,搞得一团糟,但到最后,依然能活得下来。”

更令人惊讶的是周围人的反应。在这个故事里,马斯克是一个疯狂的混蛋老板。按理说,跟这样疯狂、蛮横、不讲理的上司共事,应该是一场人人想逃的噩梦。可是,不管是当年乔布斯身边的同事,还是马斯克的员工,即便是那些被他威胁的人,说起他们都是一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这是艾萨克森在采访中不断发现的悖论,其中一个推特离职员工是这样描述的,“有人希望我说我恨他,但实际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我想这就是他这个人耐人寻味的地方吧”,他觉得马斯克有点理想主义、有宏伟愿景,“基于这些,你让我诋毁这个人,我做不到”,但他同时惧怕他的独断专行、刻薄阴暗,归根到底,当马斯克进入“恶魔模式”,他就不能接受了。

在艾萨克森的采访中,他和马斯克直接讨论了这些混蛋特质。那是马斯克开放度最高的一次采访,当时他刚刚成为世界首富,成为了全世界最有钱的人,但他并不快乐。抑郁、高压、不断波动的情绪导致他胃疼到呕吐,但他没有朋友可倾诉。他发信息给艾萨克森,问他认不认识好的医生,“不需要多有名气,也不用有多豪华现代的办公室”。

在那之后,他们深谈了两个小时。他讲到小时候参加了野外生存营,在那里,“欺凌被视为一种美德”,你要为了食物和水学会抢夺,适应打架。马斯克剖析了自己的生存法则,就来自童年时期在南非培养出来的“受围心态”——一旦大事不妙,他就变得精力充沛,“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剑,一定得让特斯拉好起来,变个戏法吧,再变个戏法吧,变出一连串小兔子在空中飞舞。如果下一只兔子没变出来,你就死定了。”他也清楚知道这种长期备战状态对自己的消耗,“不可能一直都处在激发肾上腺素的状态还能毫发无损”,可如果不需要为生存而战,他心里就不踏实,安逸反而会促使他挑起各种冲突,投入那些他本可以避开的战斗。

“他想要维持这种危机感,这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在星期五晚上把人叫回来加班,赶并不着急的项目,也让他能够在看到一个人稍有疏失的时候就立刻裁掉他。也正是如此,让他能把事情不断往前推进。”艾萨克森说。“只有这样的他才能发射星舰,让它顺利升空,然后中途爆炸。这是关于马斯克最好的隐喻。换做波音或者NASA都不会允许未经完全确认的火箭上天,但现在的NASA送宇航员上天,却需要马斯克。”

我问艾萨克森,如果这是马斯克获得成功的路径,当一个人做不到马斯克那样的话,也有另一种赢的可能吗?

他提到了自己写的另外两本书,一个写的是富兰克林,一本写的是生物学家珍尼弗·杜德纳(Jennifer Doudna),她凭借自己在基因编辑领域的贡献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珍尼弗是一个非常亲切的人,她对人的友善让她能聚集一群天才一起工作,富兰克林也一样,他最擅长的就是把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寻找共同目标。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超能力,甚至是比他们(注:指马斯克和乔布斯)更让我敬佩的能力。”艾萨克森说。“你读了马斯克之后,可以被他们的使命感激励,看到他们把事办成的决心。但你也可以读一读富兰克林,读读珍尼弗。你会发现,有人靠硬核把事办成,但温柔也可以成功。了解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去理解别人,这是我为什么写人物传记的理由。”

并不是所有读者都有这样的解读。在飞机场,陌生人拦住他,告诉他自己喜欢《乔布斯传》,“这是我学习如何成为乔布斯的工具书”,他听了连连摆手,“请不要这样用,我写的不是工具书。”最近关于《马斯克传》的一次访谈中,提问者总结他的新书是“胜者为王”,他语速飞快地大声反驳:“不不不,我不是说他造出来了火箭就有资格刻薄,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道理,我是希望真实地呈现他的这种心路历程,让你反过来理解为什么他会造出来火箭!”

但是,反思并没有方法论那么受欢迎。直到今天,《乔布斯传》是“管理层必备”,而《马斯克传》的新书也常常打着“创业者必读”的标签,还有人从书里逐条分析马斯克的管理方法。这是艾萨克森最头疼的一种读者反馈。不止一次有读者带着一种诡异的自豪感过来感谢他,说他的书如何改变了自己,“现在我对人很刻薄,我像乔布斯一样刻薄。”这种错位的赞美让他手足无措,只能试着提醒对方,“你是刻薄了,可是你并没有发明iPhone啊!”

▲ 2010年,马斯克与奥巴马总统在卡纳维拉尔角。图 / 白宫照片

▲ 2010年,马斯克与奥巴马总统在卡纳维拉尔角。图 / 白宫照片

作为人的感受

采访中,我们谈到了艾萨克森写在另一本书里的故事。那本书叫做《美国速写》(American Sketches),里面收录了他自己早年做记者时期的作品。其中有篇文章记录了他第一次跑新闻的经历,那是他高中时期在当地报纸的兼职,编辑安排他采访一起少女遇害的凶杀案。编辑在电话里连环追问,遇害女孩什么样?她的家人怎么说?你拿到那孩子的照片了吗?艾萨克森说自己当时“完全吓傻了”,他什么也没有拿到,还跟编辑解释,“他们的孩子遇害了,现在正在悲痛中,我不想打扰他们。”

电话那端的编辑在愤怒中下了死命令,“把门敲开,跟他们聊天,让他们说话”。这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学到的第一条采访原则。他硬着头皮敲了门,走进遇害人家里,跟他们表明了来意,他以为自己要挨揍了,但对方非但没有轰他走,还邀请他坐下来,找出来家庭相册,跟他讲了女儿许多故事,一家人一边流泪,一边诉说,讲到一半,那位母亲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温柔到像在道歉,“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告诉你这么多事”。

后来,他发现自己经常听到采访对象说类似的话,“希望你不介意我讲这些话”,“谢谢你愿意听我的故事”,他说自己有时候很想反驳他们,“我怎么会介意呢?这就是我的工作啊!”正是这些瞬间支撑着他继续写下去。采访往往要踏入一个人的私人领域,挖掘他人内心深处的隐秘,这么做让他为难,直到他一次次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想要诉说,他们渴望倾听,想要让人知道自己的故事”。

我们谈到了这个法则发生在马斯克身上的故事。理解马斯克的关键,是他的“恶魔模式”的根源,它来自于他的童年,或者更准确地说,在于他的父亲。但一开始,马斯克非常抗拒谈论自己的父亲。他向艾萨克森开放了几乎所有采访资源,甚至有几个对手都是他本人引荐采访的,但父亲是他的禁区。一旦涉及这个人,谈话就会中止,后来再提及,马斯克就会沉默,一直不说话。

艾萨克森的应对方法很古老——等。正是因为他相信“每个人都想要诉说”,他能一直等下去,有时候他们的采访中间会有长达十几分钟的空白,最终,马斯克打破沉默,开始了他的诉说。

关于父亲的回忆是一点点拼凑起来的,他们聊了四五次,有的是在乘坐私人飞机的旅行途中,还有工作过后的会议室,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斯克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了,开始讲述自己的童年,“说话的时候,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讲给自己听,那时的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把自己拖向一个黑暗的角落一样。”

在他的讲述里,那是一个并不温暖的童年。许多回忆都跟操场有关,他是那里个头最矮的孩子,在那里他挨过打,被人欺负,一群男生围住他,打到他被送进医院。父亲站在了霸凌者的一边,罚他站了一个小时,骂他一无是处。艾萨克森后来采访了他的弟弟金博尔,他证实了这一幕的存在,当时他就在哥哥身边,旁观了这一切,“这是我一生最糟糕的记忆”。采访马斯克母亲梅耶的时候,她也讲述了类似的故事。

▲埃隆·马斯克与母亲梅耶·马斯克。图 / 梅耶·马斯克

▲埃隆·马斯克与母亲梅耶·马斯克。图 / 梅耶·马斯克

艾萨克森打电话给埃罗尔,马斯克的父亲。只有在他的讲述里,马斯克的童年是不一样的。他描述的全都是温暖到发光的回忆,父子相处如何快乐,如何陪儿子看书,教他理解机械知识,送孩子去好学校,一起出国度假。其实这番话他讲过很多次,马斯克获得巨大财富与成功后,他就经常在媒体上讲述自己如何育儿有方。艾萨克森询问了校园霸凌的事情,为什么没有站在儿子的一边,这位父亲张口即来,“那个孩子的父亲自杀了,埃隆还说人家蠢,埃隆总喜欢说别人蠢。我怎么能责怪那个(打他的)孩子呢?”

两年的采访中,艾萨克森逐渐意识到,这位父亲有“扭曲现实力场”的习惯,他尤其擅长编造虚假现实,他的思想具有腐蚀性,他会用语言编织一张虚幻的网,扭转对方的认知。在他的讲述里,他研究出来了在轮盘赌里稳赚不赔的方法,会带两个儿子出国度假,但实际发生的事情是,他经常输得精光,带儿子出国的时候把他们丢在酒店房间,连着两天不见人影。不同人的讲述共同构成了父亲埃罗尔的形象,毫无同理心,暴力成性,习惯撒谎,他很像马斯克的“恶魔模式”,上一分钟还是友善有趣,下一分钟就会大喊大叫,骂你是个废物,满口阴谋论。

“马斯克跟我讲了很多事,远远多于我的预期。我觉得我有一种责任把它们写好,但这个责任是针对读者的,不是为了马斯克。为了读者,我需要把故事原原本本讲出来,让这些素材服务于一个更大的叙事主题——创新是如何发生的?一个人如何实现创新?是否有必要为了实现目标而待人残酷?如何明确目标?”艾萨克森这样告诉《人物》。“就像是我的第一天记者工作,我不得不去敲那家人的门,我学到的不仅仅是『每个人都想要诉说』,当他们跟我聊了一个半小时,我意识到,更重要的是,我得把这个故事讲好。他们希望让我理解他们女儿的珍贵,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刊发在当天的头版上,我想这样能带给他们一丁点安慰,尽管发生了悲剧,他们的女儿依然能帮助他人。当你把聆听到的故事讲述出来,这些经历不再只对他们自己有意义,它会给更多人带来启发。”

写《爱因斯坦传》的时候,艾萨克森在书里描述了爱因斯坦身上的一个行为模式,他待前妻非常刻薄,这段亲密关系让他烦恼,为了逃避痛苦,他就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到物理学之中。他在《马斯克传》里,描述了类似的逻辑:正因为有噩梦一样的父亲,他的一生都在对抗父亲的影子,抵抗自己的血缘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他像是被一些恶魔驱使着一样,不停地投入战斗。这是他最孤独的生存难题。这些痛苦无法跟他人公开,不能找人分担,也不知道如何寻求帮助。

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在一层层剥开内心之后变得合理。为什么会不断陷入风波,为什么总是自己挑起争议,为什么拿下推特,在书中的叙述视角下,是一种源自他个人内心深处的选择:

“说到底,推特是人类终极的游乐场(操场)。在孩童时期,他在操场上被人殴打、被人欺负。想在那凶险残酷的环境中茁壮成长,可上天却没有赐予他应对环境的圆滑个性。这让他在面对轻视时会反应过激,但他也因此能直面世界的凶险,打好每一场硬仗”,“无论是在网络世界还是在真实世界中,每当他遍体鳞伤,每当他走投无路,每当他横遭欺凌,他都会回到同一个痛苦的地方,在那里,他的父亲羞辱他、他的同学欺负他,而现如今,整座操场都属于他了。”

宣传新书的节目里,一个主持人对艾萨克森描述自己的读后感是,“行了,知道这人有破碎童年了,让他去看一下心理医生行不行啊?不能绑架整个世界陪他发疯吧?”在另一档播客里,作者的描述同样遭到反击,“得了吧!他都52岁了,早就不是孩子了,你还在给他找童年的借口!”更多批评出现在书评里,“我的继父也坏透了,可我也没变成马斯克那样啊”,“我为什么要跟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偏执狂共情啊?”“这难道不是在粉饰混蛋吗?”

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他也有困惑。他在采访中并不是全然没有态度。大部分时候,他坚持自己是观察者,“只是墙上的苍蝇”,不是马斯克的心理医生,不是为他治愈心灵创伤的,不参与任何采访对象的行动。但他也有一些瞬间,无法掩饰作为人的感受。在马斯克做荒唐事之后的采访里,他会提问,你不觉得尴尬吗?为什么不克制一下自己呢?

新书出版后,马斯克的父亲公开表示,他非常讨厌这本书。他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大骂艾萨克森的写作是“哗众取宠”,“他知道市场想要什么,他就写什么”。他认为自己在这本书里被写成了一个坏人,他指责艾萨克森写的“都是谎言”。

即便如此,艾萨克森还是给埃罗尔打了电话。听到他对新书的不满,艾萨克森笑了。在这通电话里,他建议埃罗尔跟自己的儿子敞开心扉聊一聊,弥补父子之间的创伤。但改变并没有发生。这位父亲仍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声称他和马斯克关系很好,“父与子本就是这样的”,然后,挂断了电话。

▲马斯克一家图源梅耶·马斯克。图 / 受访者供图

▲马斯克一家图源梅耶·马斯克。图 / 受访者供图

合上书之后

和艾萨克森的采访发生在新书刚上市的那个周末,那天他显得很忙碌,采访期间还会时不时低头回复手机信息。他解释说,未来一个月都是满满的行程,结束采访后马上有下一个采访,第二天还要赶去华盛顿,参加新书出版晚宴。

后来,我在《华盛顿邮报》的报道里看到了这场晚宴。当天到场的都是政商界名流,包括全球最大电力公司之一的AES创始人罗杰·桑特(Roger Sant)、美国总统顾问史蒂夫·里切蒂(Steve Ricchetti)、华盛顿最有权势的出版代理人巴内特(Bob Barnett)等,为他主持晚宴的是亿万富翁大卫·鲁宾斯坦(David Rubenstein)。其实艾萨克森在纽约也办过另一场类似规格的新书晚宴,那场主持人是曾参选美国总统的迈克尔·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不过,嘉宾名单里并没有马斯克。

艾萨克森在晚宴的致辞中把马斯克视为“莎士比亚笔下充满冲突的那种人物”:“今时今日,我们总想马上给人下判断,这个人是英雄,那个人是恶棍……一个人要么登上神坛,要么变成魔鬼”,“但是别忘了,黑色和白色缠绕在一起,正是这种交织构成了一个人,很多时候你没办法单独拎出来其中一部分,单拎出来的黑或白,都不是这个人的全部。我相信你会经常看到这种复杂的人性交织,这个道理适用于很多人,包括今天在场的各位。”

但是,这篇新书发布的消息后面跟着近乎清一色的负面评论,“竟然说马斯克很有意思,这可真是恶心的发言”,“乔布斯之后是马斯克,下一次就要写特朗普了吧”。晚宴现场的媒体来宾也并不捧场,其中一个人录了播客节目批评这本书“无聊透顶”,另一个人写文章说这是“讨好采访对象的经典案例”,还有的回去写了书评,表示艾萨克森在书里“问的全都是错误问题”,一个自称艾萨克森好友的评论员在自己的节目上对他喊话,“下次写个死人吧,死了一百年的那种,求你了”。

只不过,这些批评他很有可能从没看到过。从新书出版那天起,他的女儿就要求他关闭消息推送,不让他上网看任何评论。他没有搜索过自己的名字,也不查收陌生人的信息。早在几年前,他就搬回了自己的家乡新奥尔良生活,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生活在从小长大的街区,远离上流社交圈,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他现在有一张老年卡,去大学教课的时候,坐校车可以免票。他的家里也没有电视。没错,这个曾经执掌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的人,不喜欢看电视。其实他原本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不喜欢听人言论,不喜欢陪人社交,讨厌顶着太阳跟一群人打高尔夫球。他会在傍晚跟家人一起吃饭,然后回到房间里,直到凌晨,埋头写作。

他在乎的读者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女儿。她们会第一时间看到他的初稿,也只有她们拥有给他提意见的特权。其中,女儿是他最严厉的读者。上中学的时候,她就认真地纠正过自己的父亲,“你算不上作家,正确的定位应该是一个记者,然后是,一个写传记的人。”只有她有权给父亲的作品提修改意见。写作马斯克的时候,女儿提醒他,不要写多余的细节,特别是马斯克有一个孩子成为了变性人,“只要写必要的信息就够了,小心你所写的细节对一个年轻人会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马斯克与年幼时的女儿。图 / 受访者供图

▲马斯克与年幼时的女儿。图 / 受访者供图

他们曾经讨论过,“所有传记其实都是作者自传”,这个结论是否成立,女儿就拿他的作品举例,富兰克林是“一个理想化的艾萨克森”,基辛格是“黑暗面的艾萨克森”,写爱因斯坦其实是在写他理解的父亲,因为艾萨克森的父亲也是犹太人,也是工程师,甚至视爱因斯坦为英雄。

那么这一次,女儿如何看待他写的马斯克?他又会是哪种版本的艾萨克森?

艾萨克森只是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但是妻子读完了告诉我,马斯克这本书是我写过最好的作品”,“我不觉得马斯克是任何版本的我,我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人,仅此而已”,“如果我真的在乎自己的羽毛,在乎外界的评价,我根本不会写马斯克,我可以写任何一个人,我还有很多题可以写”。

采访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为什么要写马斯克?你想要传递给读者的讯息到底是什么?

艾萨克森是这样回答这个问题的:“我写的这些人物,有个一以贯之的主线,那就是,他们都是被比自己更伟大的使命驱动着的,不只是为了挣钱,不只是想要权力。珍尼弗帮助我们发明了编辑人类基因的工具,乔布斯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电脑能放进口袋里的时代,马斯克的目标是太空旅行、可持续能源和人工智能。他们都有远大的使命,而他们每个人却那么不同。珍尼弗友善安静,马斯克喜欢说硬核,讨厌安全感,乔布斯喜欢让天才在高压线下工作。我写这些不是为了给读者一套成功法则,创新是没有教程的。但是如果你读过足够多的人物传记,你自己会发现,不同人是如何以不同方式变成了创新者。这些故事能够帮助你更好地理解自己,找到适合自己的成功风格。”

他说,这也是他在采访了这些人之后,应用在自己身上的改变。“我在写作的时候试着这样驱动自己,为了更大的目标,为了读者而写作,不是为了一本书能卖多少册,也不考虑着如何成为畅销书,要不要多写一点秘密让销量更高。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已经有足够多的书,也不必为房租奔波,但我的确希望自己是为了更高目标写作”,“我想让读者感受到,人可以专注于更大的使命,而不仅仅集中于自己的那一点私利上头”。

这让我想起艾萨克森故事里的一个小细节。他从CNN辞职后的第二天,《华尔街日报》跑去采访他的死对头艾尔斯,当时天天冲他喊话的福克斯董事长。艾尔斯并没有为终于挤走了对手感到高兴,反而把编辑部的员工都叫来训话,让他们警惕成功的感觉,不要为了一点点成绩感到安心,提醒他们收视率反超并不是终点,“真正的恶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问艾萨克森,下一个想要写的人物是谁。他还没有具体的名字,只有两个模糊的方向,一个是回到过去,像之前那样继续写一个历史人物,另一个是进入未来,采访马斯克让他对人工智能很感兴趣,他也琢磨着要不要着手记录下一场技术革命。

不管选择哪个方向,他的写作原则是不会变的,做一只墙壁上的苍蝇,原原本本记录故事。他指了指背后书架上的照片,上面是他和作家沃尔克·珀西的合影。珀西是他小时候遇到的第一个作家,他和小伙伴总管他叫“沃尔克大叔”。他当时读不懂珀西的小说,还会问,你的小说是什么意思?它们是要教给我什么吗?他一直记得当年听到的答案:“路易斯安那州有两种人,一种是传教士,一种人讲故事。看在上帝的份上,做一个讲故事的人吧。这个世界有太多传教士了。”

艾萨克森说,这是他一辈子最珍视的一则写作建议。我问他,如今你已经是“沃尔克大叔”的年纪了,你会给现在的年轻人什么样的写作建议吗?

这是他思考最久的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对一切都抱有好奇”,艾萨克森以很慢的语速说,“如果你不喜欢数学,试着去看看别人为什么喜欢它,如果你讨厌音乐,不妨找点曲子先听听看。世界上很多事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数学也有,音乐也有,人类的情感,科技与商业,还有权力,每一个行当都有自己的法则。这是我最大的经验,去观察其他人的活法,试着理解和你不一样的人和事,你会发现,世界上还有很多种不同的生存法则。”

说完这句话,艾萨克森就跟我告别了。采访已经超时很久,他必须赶去下一个新书访谈了。他说自己还没有收到马斯克的阅读反馈,他可能读完了,也可能压根还没开始看。他们约在隔周一起吃饭,那时候说不定会聊起这本书,可能会有赞美,也可能是指责,或许真的要挨揍了,只是这一切我们已经无从知晓。采访结束了。

▲埃隆·马斯克在卡纳维拉尔角发射塔。图 / Jehn Balajadia

▲埃隆·马斯克在卡纳维拉尔角发射塔。图 / Jehn Balajadia

(头图为埃隆·马斯克,由梅耶·马斯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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