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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叫天:神仙、老虎、狗

 明日大雪飘 2023-11-14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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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故纸上的梨园”公众号,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今儿咱们聚会,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都知道过去。那一回,我在工人文化宫讲课,提到咱们唱戏的,从前被称为“神仙”、“老虎”、“狗”,有位同志不赞成,说我糟蹋了演员的名声。还说对我讲的课要批判地接受。我下回还要说这个。我还得说说“神仙”、“老虎”、“狗”。

(田汉插话:“这是形容词嘛?我们不是也当过'神仙’、'老虎'和'狗’吗?”众笑。

洪深插话:“我当过'老虎’,可没当过'神仙’。搞编导的,没有神仙!有'虎’”。

戴不凡插话:“我连'老虎’也没当过。可是要说当'狗’,这名词总不敢领教。”众笑。

田汉插话:“这也是泛指,而且是局外人甚至是戏剧圈外的人对小演员的比喻,有点同情”。

安娥插话:“过去不是有的跑龙套的也说:“'我整天狗那样叫,猫那样跳,连肚皮也填不饱!’”

洪深插话:“《论语》上不也有'丧家之犬’的形容词吗。”)

有的同志也跟我说,“您干嘛要揪住这几句词儿不放?不说也行啊,省得人挑眼。”

(田汉插话:“这挑眼的人,一没有文化,不懂词藻的运用,二没有知识,对旧社会吃戏饭的太不了解。”)

我就说:“同志,您兴许没在旧社会呆过,兴许您是在糖水里泡大的,兴许不知道咱们这个'梨园行’。”

(洪深插话:“有时也不一定就是小青年。有些三十来岁的,解放前就二十好几了,家境好,上大学,养尊处优,根本不知道旧社会象唱戏的那种下层生活。”

戴不凡插话:“有时也不一定是这样的,有的年龄还更大些。旧社会根本不听京戏,不爱戏曲,最多看看电影,听听音乐,解放后当了文艺干部,对戏曲界的知识非常贫乏。”)

旧社会,唱戏可没有一个真是享福的。谭鑫培他们当供奉,听说也不舒坦。那些名角儿,当着面被人称“大老板”,可背后让人点点戳戳地说:“象是'神仙’了,也没几个招儿!”有的说:“学得一招鲜,快活似神仙”,也不易啊。

(田汉插话:“老要保持那一招'鲜’可也不容易!”)

可不是,要当“神仙”,就要有点“鲜”,要与众不同,才能当名角儿,就能在晚上三个钟头里上场露几十分钟,即使演整本戏,也不过半个多钟头的累活,其余全让别人折腾去。一出戏,主角本来不必全“泡”在台上。

(戴不凡插话:“可这也要真有'招’,有'鲜招’,否则,当个重要的配角也难。”)

会唱戏的,班子里戏路宽的配角,给主角配下手的,关公手下的周仓,马童,和孙悟空对手的红孩儿,和太史慈对手的孙坚,和武松对手的西门庆、蒋忠,这些全是“老虎”。这“老虎”也挺重要,哪出戏里没有他,就开不了锣。这些人,当着面人家称他“行家”,也有恭维一声“老板”的,背后就说:“这人混得不赖呀!象只'老虎’了!”

(田汉插话:“有人这样形容:他呀,正'猛’呢!也是老虎的意思。”)

戏班里跑龙套,扛小旗,穿马甲的,跑圆场时嘴上喊两声,开打时翻几下的,站着象一排纸人似的,扭着脖子挨刀头的,一晚上出场最多,累得够呛,说不上一句话又忙着换号衣的,全被喊作“狗”。顾名思意,狗就是跟着别人转,挥之即去,召之即来,骂之就跑,砍之便倒,就是“狗”的特点。当着面,人称道:“唷!在戏班里混事啦!美的你。多热闹啊,整天敲锣打鼓,扑扑腾腾的!”也有说:“可这活也艰难哪,随着角儿唱戏,站着腿酸,打着手麻,这碗饭不好吃啊。”可背后,就点点戳戳:”什么活不好干,偏到戏班里当'狗’!”这就有讥笑的意思了。在戏班里当“狗”,一天混一斤杂合面,十个窝窝头,可真是卖命啊。

(田汉插话:”从前我们南国社演戏,还混不上这些呢。我写剧本是没有报酬的,靠出版的稿费来补贴剧团,大家对付着过。所以我说,旧社会这'神仙’、'老虎’、'狗’都有自己的一本账,现在的青年,不妨让他们多了解点儿。现在住在杭州的吴似鸿,从前当个小角色,女孩子连件布旗袍都买不起。”)

小角色就不必说了,“老虎”也是听人使唤的。一场戏,名角儿唱大轴,一出戏,名角儿压场。有回唱《四郎探母》,唱铁镜公主的是名角儿,唱杨四郎的就是“老虎”。开锣后,他唱了好多“我好比”,人家兴许还在饭馆里赴宴呢。可观众等急了,都是老戏迷,到哪岔都知道;知道角儿没到场,角儿也还没到后台,都用眼睛盯着“出将”的门帘子,台下乱了。后台管事就隔着帘子和唱杨延辉的打手势:“马后!马后!'意思是要他再添几句词儿。这“老虎”就再编。他把“笼中鸟”、“虎离山”、“浅水龙”都唱过了,再唱什么呢?他看见台下在叫卖出笼肉包子的,就随口唱道:“我好比,出笼包,随意可咬。”

(众笑,洪深:“这个人还是个口头文学家哩!”

戴不凡:“旧戏班里老演员都会编'水词’!”)

这时,角儿到了,可还没有上妆呢。管事又隔着帘子喊:“马后!再马后!”这老虎可急了,再唱什么呢?他忽然看见茶堂里拧热毛巾给看客讨小账的,就随口唱道:“我好比,热毛巾,任人乱绞。”(众又笑)反正角儿没上场,台下乱哄哄的,谁也没听清台上喝什么。

(洪深插话:“其实,那时听戏的,开锣戏大都不听,尽聊天,角儿上才'雅静’”)

可也有时角儿临时有约会,等不到他上场就要先出台,以便早点儿卸妆去赴宴。后台管事又得忙乎了。台上唱的是“三岔口”,任堂惠和刘利华有场好打。可后台管事一个劲儿地在帘子里喊:“马前!马前!”演刘利华的火了,干脆拦住演任堂惠的说:“咱们别打啦!”演任堂惠的傻了,怎么这节骨眼上加了水词儿?可还装着戏腔说:“喂!你是何人!”演刘利华的说:“行啦!行啦!我是你二兄弟,咱俩早早卸妆吧,人家王宝钏要出场啦!”压轴戏是《武家坡》,演王宝钏的大老板早在九龙口候场了。

(田汉插话:“这个老板也不'大’,太猴急了,没有“神仙”的悠闲,也少点'虎’威。”

戴不凡:“也许他要赴一个比他还'大’的老板的约会。”)

其实,当“神仙”也难哪。他要应酬,要结交上中下三教九流,才能站得住脚。当名角儿站住脚,比“老虎”和“狗”站住脚还不易;要是得罪了谁,谁弄帮人来喝倒采,整个班子可就毁啦。就说这“马前”和“马后”,也让名角儿奔波得够呛。还有,角儿带副班子,叫座不叫座,关系着整个班子。我在旧社会就常闹穷,当行头,借高利贷的事也常有。

(田汉插话:“梅兰芳同志解放前一直典当。金少山唱一回戏,就要前台给他从当铺里赎出行头来,唱完了,没几天又送进当铺了。”

戴不凡插话:“金少山的行头,一直在当铺里保管,倒也保险。”众笑。)

这也不是笑话。剑呜娘,咱不是还留着当票吗?拿出来瞧瞧。

(夫人插话:“还看什么。这儿都是知道的,田局长还不知道咱们!”

田汉插话:“我都知道。盖老在解放以后还典卖过东西呢。这说明我们对戏剧界的老前辈关心得还很不够,黄宾虹皮袍子的事,以后可不能再有啦!”)

话得说回来,如今解放了,艺人有了工资,包银固定了,生活也安定了,日子可以不要犯愁了。

(安娥插话:“老先生的工资也固定了?”

盖老夫人插话:“我们拿的是生活津贴和车马费,也一样。”)

名角儿改称“主要演员”,“神仙”、“老虎”、“狗”这些词儿都改了,统称“文艺工作者”,都是干革命的一份子嘛。

(洪深插话:“我看叫'艺员’、'艺人’,都不是贬义词。”

田汉插话:“其实,叫'角儿’也可以,这既有旧时'角色’的含义,也有'出人头地’、头角峥嵘的意思。”

安娥插话:“北方人称'这个角儿’和上海人称'迭只戏子’不一样。”

戴不凡插话:“'戏子’这个名称是贬意词,旧社会的'五子’就包括'姑子’、'婊子’、'戏子’,当兵的叫'粮子’,这和'神仙’、'老虎’、'狗’不一样。”)

如今名角也有为青年“挎刀”的,艺术是大家的了,再没有“神仙”、“老虎”、“狗”了。

(田汉插话:“盖老,您的思想很进步,可您还应该经常对年轻人讲一讲,现在年岁不大的,思想还不如您进步,他们心目中,还存在'神仙’、'老虎’、'狗’。”)

我也说,现在谁还愿当汪汪叫的小狗?今天党号召大家都能挑大梁、唱大轴,谁还愿当小'狗’,那就太落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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