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图 小堇 这是第 991 篇文章
前天父亲给我打电话，问问周一有时间吗？我说有什么事儿吗？他说十月初一了，给你娘她们上坟烧纸去。八点半我去接你行吗？我说可以。今天早晨八点不到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收拾好了吗？他八点半准时来接我。 放下电话，想到我大弟刚刚离世不过十天，我父亲到了骨灰堂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而在这十天内，他想尽各种办法久居不下的体重竟然降了八九斤，我就给他打电话，说，爸，不是说年过七十不上坟吗？你今天就别去了。 他执意要去。说他要回家开门，让二姑、三姑和我小弟他们都能进家。我不再劝他。情绪淤积在胸中不得宣泄，也是会把人逼疯的。 天气也变化莫测。明明前一天还热得穿短袖，后一天就冷得要穿棉袄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我的爷爷奶奶母亲妹妹和弟弟，想必也在等着尘世的我们给他们送寒衣了吧？ 让我无法释怀的也是我大弟。这些天我好像依然在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就算我亲自送他去了墓地，但是我依然不觉得他真的死了。睁眼闭眼想到的，都是他的模样，咧着嘴笑，叫我大姐。昨天中午躺在床上午休，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翻看他的朋友圈。最近两年来，我极少看朋友圈，所以目的指向性很强地专门去看，才看到他发的朋友圈，尤其是他在世时发的最后一条，让我瞬间泪如雨下。 那一条，是母亲九周年忌日的前一天，也是他去世前的前两天下午17:43发的，这个时间距离他离世，不过五十多个小时。五十个小时之前，他还在怀念母亲，说：“母亲，最疼爱我的母亲，儿子非常想念你，子欲孝亲不待，你让孩子们怎么心疼你！你的孙子和孙媳妇都挺好的，而且有了一个小宝宝，娘我们几个都想念你。”而17:55他给我打了此生的最后一个电话，哭着告诉我，“大姐，我想咱娘了，咱娘是天下最好的娘”，而我，却很快挂断了他的电话，说你想她有什么用？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让她少为你操点心？如果没别的事儿我就挂了。这是他打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呀，是他在发朋友圈12分钟之后打给我的电话，是他想向我诉说他的感受的电话，可是，我很快就挂断了。 这个世界上，除了离世的母亲，除了年迈的父亲，有几个人肯耐心地听他讲话呢？或许，他痴迷于酒，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谁又能拯救谁呢？ 虽然挂了他的电话，可是第二天在母亲的忌日上看到他，他依然咧着嘴对我笑，说大姐你来了。我皱着眉说他怎么几天不见竟然变得那么黑，他说正在栽无花果，晒的，我也就没往心里去。这个时间，距离他离世也就只有37个小时。 翻看他的朋友圈，看他发的动态，我发现我们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更没有试图去理解他，我们看到的、反感的，都是他喝酒。他也知道酒不好，是他种下的“恶之树”，他也想远离这棵树，可是当外界的风雨袭来时，他还是选择了躲在这棵树下，不停地采摘上面的“恶之果”。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靠自身来抵御人生的风雨，但是他没有同盟。父母任何时候都想成为他最后的港湾，但港湾不是同盟。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住着一个叫“孤独”的小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享受孤独，能够享受的人，他的生命里肯定有着丰饶的支撑。不能享受，就常常将这种孤独投射到外界的事物上，吃喝嫖赌抽大约都是吧。所有的成瘾，是外部环境使然，更是内心深处的需求，这需求在潜意识里蠢蠢欲动，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发芽开花。 他是孤独的，酒是他孤独时最好的解语花。他在朋友圈里说：“酒这东西，是忘忧草，是解救药，是忘却琐事的最廉价的方式。”在酒里，大约他能解脱这俗世烦恼，找到他存在的价值吧，让他觉得这人间值得，虽然他自己也说：“四十多岁的人了，活得一塌糊涂。”他大约被谁辜负了吧，“拿谁都当好人，啥事都为别人着想，吃亏上当还不长记性，心软是我一生最大的失败。”不过我想，他其实是傻的，天真，甚至幼稚，对很多问题的思考，都体现着一种心智的不成熟，或者叫不世故更合适，正因为不世故，所以想附庸世故的他的心思，也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人性中固有的东西也就毫无遮拦地显现出来。 不到九点，我和我爸、姨还有我大侄儿就到了家。一进家，姨忙着扫院子，我和大侄儿就把要烧的纸划开，一小叠一小叠的折好，以便烧的时候容易更快地燃成灰烬。一会儿，我小弟拉着我弟媳和小侄儿也来了。弟媳说，小侄儿这几天想大爷，经常一个人哭，昨晚喝了点酒，又哭了一场，然后自己到路口去给他大爷烧纸了。她说，我今天带他来，就是想让他和他大爷好好告个别。 其实，小侄儿的心结还在于，我母亲九周年那天，也就是大弟去世前的那一天，大弟拉着小侄儿聊了半个多小时的天，嘱咐小侄儿要好好学习。小侄儿说，大爷和他说话时，他怎么就没有好好听、好好回应大爷呢？这是他的痛悔。这和我的大致相同，我的痛悔也在于没有听他好好说话，没有好好回应他。 如果......如果...... 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时光倒流是一个物理学现象，不是社会学的，所以我们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时光倒流这一说，后悔药也就无从卖起了。 接着，二姑和三姑也来了。我们把她们带来的纸、金元宝和天堂银行发行的五亿、五百亿等超大面额的钞票也都一起整理好，并且依据三姑的吩咐，留出一部分大面额钞票和她买的质量最好的黄表纸专门给我妹妹烧。 劝说父亲留在家里，我们提着这些纸钱，一起去村里的骨灰堂，那里，有我的爷爷奶奶母亲和大弟。一进入园子，我就从内心里感到抗拒。这是我父亲倾注半生心血建起来的园子，一草一木都是他殚精竭虑的结果，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村里人像走马灯一样轮番上场做管理者，却把这个园子管得越来越萧条。当年，父亲在园子中间靠近南墙的地方盖了一座骨灰堂，村民离世后会到这里来相聚。父亲离开村子之后，除了清明、中元节、十月初一和我的先人们的忌日，我几乎没在踏足过这座园子。每次进入园子，都是提着纸钱，走向我的先人所在的地方，这让我心情尤其沉重，而这次，更是再次来到八天前把我大弟弟送来的地方。 虽已立冬，气温也降了下来，但是秋天似乎并没有走的打算。这条路，是九年前我母亲差不多天天要走的路，也是我在照顾生病的母亲的那个暑假几乎天天走的路。那时候，我每天都要沿着园子最西边的这条路，从葫芦架下走到最南边，再左转沿着东西走向的倭瓜架一直走到最东头，摘豆角、丝瓜、蛇瓜什么的，然后再原路返回，给母亲做饭吃。现在，物是人非，我的亲人在一个一个地离我远去，先后进入另一个世界。走在这条路上，我不是走向蔬菜与水果，而是走向她们去往的天国。虽然只有一门之隔，却是山高水远，阴阳两别，触手可及却永远触不及。 这是怎样的痛！ 我们肃立在一边，看小弟和小侄儿将一堆纸钱点燃。火的热量在风中释放，飘散，心里的寒雨却无法停歇。我喊着，爷爷奶奶娘兄弟，来收你们的钱了！说到“兄弟”时，双泪盈眶。 兄弟！当爷爷奶奶尤其是母亲带给我的伤痛刚刚平息下来时，“兄弟”两个字却又把结痂的伤口撕得鲜血淋漓。兄弟，兄弟，五十岁的兄弟啊！你终于挣脱了尘世的烦恼，重新回到母亲的身边，母亲是天下最好的娘，你可要做娘最乖的儿子。前尘往事已经都丢在了这一世，你就一身轻松地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在那里遥望你的父亲、姐姐、弟弟挣扎在万丈红尘里。 我们送来的寒衣，你们收到了吗？ 娘，别舍不得花钱，都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就毫不犹豫地买自己最喜欢的新衣裳。 小弟带着我的两个侄儿和二姑、三姑又去给我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去烧一烧。上次给他们烧纸，还是中元节，是大弟带着小侄儿给先祖们烧的。那一次，大弟在地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老爷爷的坟头。我就笑他，说老爷爷的坟在路北，你在路南找到才叫奇迹。他也笑，说，我说怎么老也找不到呢。那时候我就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无后”指的是没有后代子女，这是大不孝，那么有了后代子女也未必记得自己祖宗的名字，甚至连埋在哪儿都不清楚，有没有“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吧。 就像园子里的这些花草树木与庄稼，这一年这一季长得茁壮葳蕤，花儿尽情怒放了，果实也饱满香甜，它们的使命也就达成了。 来年有来年的使命，就像来世有来世的宿命。 这一世已经过去，我依然祈求，来世你们能够首先让自己的生命丰茂，再去承担必然要承担的责任，因为我爱你们。 往年，每个需要祭奠的节日，几乎都是我一个人来看望我妹妹。马上就要二十二年了，我不知道我妹妹的灵魂已经到过多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渐行渐远的她，是不是依然记得回家的路。 其实我希望她能走到更远，去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生而为人，她在这尘世也不过只待了31年，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她似乎从未离开过聊城。1997年暑假一起去青岛，还未出聊城，她就因为晕车而不得不终止这次远行，所以也就错过了她心心念念的大海。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希望她是自由的，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的。不管在哪个平行空间，世界都无限广阔，所以，她一定要多去看看。 这一次一起来的，有我小弟和两个侄子。17岁的小侄子从未见过我妹妹，所以我对她说，妹妹，你一定要看看，这是咱小侄儿，他也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吗？咱大弟也过去了，他初去乍到的，人生地不熟，你要多关心他。还有，尘世少有人听他说话，他太孤独了，你要多听他说话，哪怕他变成唐僧呢，天天唠唠叨叨，你也要有点儿耐心。 我妹一向是最善良、最善解人意的。 纸钱在火中像一只只红蝴蝶，纷纷飞上天堂。 它们一定是两界之间最好的信使。 周围都是排队烧纸的人。我旁边离世的是一个老人。他们家去了很多人，那个奶奶把自己的儿孙一个个推到骨灰盒前，说，老头子，这是谁的媳妇，这是谁的女婿，这是谁的孩子，谁考上大学了，谁找到工作了......声音愉悦，似乎在兴高采烈地和老头儿聊天，向老头儿汇报他尘世的子孙后代的情况。看着那个奶奶，我忽然觉得，这才是上坟最好的打开方式吧？ 我们都很好。你就放心吧。你为我们高兴吧。你在那边也一定好好的。 其实，我们都很想你。 其实，我真的很想你们。 很想。 你们在那边，一定是好好的。 2023年11月1日（阴历十月初一） 作者简介：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教师，山东省作协会员。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