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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徐志摩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 及相关史实考

 你好122 2023-11-16 发布于江西

近日,笔者有幸见到徐志摩亲笔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线装本。本文考证此册《志摩的诗》题词的文字,就从回顾《志摩的诗》的来龙去脉开始。

陈子善:徐志摩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 及相关史实考

《志摩的诗》既是徐志摩的第一本新诗集,也是中国新诗史上第一本线装本,还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本线装本。这三个“第一”,无疑奠定了这部《志摩的诗》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独特地位。

陈子善:徐志摩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 及相关史实考1925年3月4日 北京《晨报副刊》中缝刊出《志摩的诗》出版广告

线装本《志摩的诗》系徐志摩自印,时在1925年。1925年3月4日,北京《晨报副刊》中缝刊出《志摩的诗》出版广告,照录如下:

志摩的诗——现代文艺丛书之一

这是徐志摩亲自选定的一本诗集,在这小本子里,就只光光的几十首自制的新体诗,书头没有序言,书背没有跋文,诗行间没有注解,就有一两处,却并不因为他的诗特别的贵重,这倒的确是因为印书成本的关系——呕心血做诗赚不了钱,印出去还得自己贴钱,那可是太惨了,这层也得请买主们原谅。这诗集是上海中华书局代印的,约一个月内可以出版,印得的本数不多,外埠最好预定,省得支配不均匀。有信可以迳寄北京大学现代评论社刘光一君。

由此可知,《志摩的诗》虽是作者自费出书,但列为现代评论社(出版《现代评论》)主编的“现代社文艺丛书”之一。又因后来出版的线装本《志摩的诗》无版权页,并未标明,以至时至今日,学界都未注意到《志摩的诗》原是“现代社文艺丛书”之一种。

“现代社文艺丛书”第一种是杨振声著中篇小说《玉君》,第三种是丁西林著独幕剧集《一只马蜂及其他独幕剧》,都是一时之选,均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列为“现代社文艺丛书”第二种的《志摩的诗》反而长期不彰,实属历史之遗憾。

陈子善:徐志摩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 及相关史实考《志摩的诗》: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这则《志摩的诗》出版广告在《晨报副刊》上自1925年3月4日起,连续刊登了七天,至3月10日才告一段落。那么,这则广告出自谁的手笔呢?拙见不是别人,正是徐志摩自己。因为只有作者自己,才会对《志摩的诗》这部新诗集知晓得如此清楚,才会撰写如此幽默风趣的广告,也才会对诗集何以没有序跋作出解释。无论从内容到语气,这则广告是徐志摩自拟的可能性极大。我们从《徐志摩全集》可以知道,后来徐志摩也多次为自己和他人的著作撰写广告语(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10月初版《徐志摩全集》所收,就有他自己著译《落叶》《自剖》《卞昆冈》《玛丽玛丽》的广告,还有他为沈从文著《阿丽思中国游记》《蜜柑》两书所撰的广告)。

《志摩的诗》广告一经刊出,徐志摩就踏上了欧游旅程。1925年3月10日(陆小曼:《小曼日记》(1925年3月11日),陆小曼编:《志摩日记》,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3月初版,第183—184页),徐志摩离京经西伯利亚欧游,途中为《晨报副刊》撰写了连载《欧游漫录》。同年7月下旬(徐志摩1925年7月31日致刘海粟的信写于北京,可见他在7月底以前已经回到北京。参见《徐志摩全集》第7卷(书信一),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10月初版,第45页),徐志摩回到北京,《志摩的诗》却并未按他在《晨报副刊》上预告的“约一个月内可以出版”,而是尚未问世。但也快了。稍后8月10日的上海《小说月报》第16卷第8号便刊出署名“记者”的“文坛杂讯”,其中有这样引人注目的一条:

北京的现代社又出版了“文艺丛书”两种,一种是《一只马蜂》,是西林作的独幕剧集,共包含《一只马蜂》、《亲爱的丈夫》及《酒后》三篇独幕剧;一种是《志摩的诗》,是徐志摩的诗集,其中有好几首不曾发表过,书用中国宣纸印,聚珍仿宋字排,完全是一部线装书。近来出版物,装订得如此考究的极少,志摩君的诗也确可以配得上这样考究的装订。

陈子善:徐志摩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 及相关史实考8月10日上海《小说月报》第16卷第8号 刊出署名“记者”的“文坛杂讯”

当时,郑振铎是《小说月报》主编,“记者”很可能就是郑振铎。半年前,徐志摩的《济慈的夜莺歌》一文在1925年2月《小说月报》第16卷第2号刊出时,郑振铎就在“最后一页”栏内给予高度评价,也称其为“徐志摩君”。

而这则文坛杂讯之所以值得注意,在于它首先报告了《志摩的诗》的面世,并对《志摩的诗》“考究”的线装本形式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因为线装本《志摩的诗》开启了中国新文学作品集线装形式的先河,此后有俞平伯的新诗集《忆》、刘半农的新诗集《扬鞭集》(上、中卷)和滕固的短篇小说集《迷宫》等也都采用了线装,虽然数量并不多,还是显示了新文学书在装帧形式上向中文书籍传统回归的努力——尽管当时也有一些新文学领域的年轻作家表示反对,但也有不少人尝试。

陈子善:徐志摩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 及相关史实考《志摩的诗》:目录

《志摩的诗》是由“上海中华书局代印的”,新书由沪运京尚需时日。果然,十九天后,即1925年8月29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38期刊出了如下广告:

现代社文艺丛书第二种 志摩的诗

出版了,印刷愆期,抱歉得狠,正在赶制封套,下星期起在现代评论社(北大第一院)发卖。书印两种,宣纸厚本定价一元四角,白连史定价一元,都是聚珍宋字精印的线装书,狠不讨厌,到书不多,买客从速。志摩的诗,无须介绍,这集子是他自己选定的,有不曾发表过的多首。

由上述广告可见内容说得很清楚,《志摩的诗》自1925年9月初起正式在京发行。从广告中“狠不讨厌”这样的用词,也有理由推测这则广告仍很可能出自徐志摩之手。

陈子善:徐志摩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 及相关史实考《志摩的诗》:她是睡着了

《志摩的诗》线装本甫一出版,徐志摩即分赠各方友人和相关者,现在我们所知道的就有1925年9月题赠前妻张幼仪和诗人冰心的两本,一长一短两则题词均已收入2019年10月商务印书馆初版《徐志摩全集》第3卷(散文三),落款时间均为“九月上海”。而这次新发现的《志摩的诗》题签本,是徐志摩题赠友人任叔永的,极为珍贵,题词内容更极为重要。

陈子善:徐志摩题赠任叔永的《志摩的诗》 及相关史实考《志摩的诗》:题词

新发现的这册《志摩的诗》题赠本,系白连史纸线装。封面签条完整,书品甚好。衬页共二页,第二页正面有“志摩的诗”四个手写毛笔字,疑为徐志摩本人所书;反面则印有凌叔华手书的“献给爸爸”四字。对这句献词,凌叔华在1982年10月15日致陈从周信中已有所说明(凌叔华在信中说:“我手中还保留志摩第一本诗集(是连史纸印的),上面题字'献给爸爸’也是他请我代题的!”参见陈从周:《谈徐志摩遗文——凌叔华致陈从周的信》,《春苔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年4月初版)。第一页衬页正面就是徐志摩的大段题词,用毛笔写满整整一页,虽是即兴挥毫,仍给我们以出人意外的惊喜,照录如下:

叔永,老实说,我们胡乱写新诗的真有些愧对你们正宗的旧词家,我总觉得天下事情不能那么容易,就我自己说,我那配做诗,别说做诗,就是文学都不是我的本行,这回倒来屎壳螂戴花,刊本集子,可不是臭美!真的不是装腔,叔永,我真不愿意拿这样芜陋的烂东西亵渎你们真纯词家的法眼!

志摩 八月北京

叔永,即任鸿隽(1886—1961),叔永是他的字。任叔永是现代著名科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是中国科学社的创始人之一。他和夫人陈衡哲是胡适的好友。但徐志摩何时开始与他交往,尚不清楚。

韩石山著《徐志摩传》(2001年2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初版)开列了徐志摩交往较为密切的40位友人,任叔永并不在内。但至少在1923年9月28日,徐志摩在上海组织友人到浙江海宁观潮,任叔永、陈衡哲夫妇欣然参加了,胡适日记有明确记载,晨光版《志摩日记》还刊登了当时的照片(参见胡适:1928年9月28日日记,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1923—1927),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10月初版,第59页;徐志摩:《海宁观潮图》,陆小曼编:《志摩日记》,第25—26页)。同年10月11日,徐志摩又出席任叔永夫妇的宴请,“谈的很有味”(引自胡适:1923年10月11日日记,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1923—1927),第71页),胡适日记也有明确记载。因此,1925年8月,任叔永到京出任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专门秘书,徐志摩当月见到任叔永,即持赠自己的第一本作品集《志摩的诗》,也就顺理成章了。

徐志摩赠任叔永《志摩的诗》上的这段谐趣横生的题词,是新见的徐志摩手稿,总共一百二十余字,其实已可视为一篇小文了。在题词中,徐志摩坦陈自己“不配做诗”,“就是文学都不是我的本行”。确实,徐志摩留美,写的硕士论文是《论中国妇女的地位》;接着留英,先读的也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搞文学对他而言,并不是“本行”,而是半路出家。当然,他最终在新诗和文学上闯出了一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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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在题词中尊任叔永为“正宗的旧词家”,自然也有其原因。任叔永与胡适在上海中国公学时就是同学,时相唱和。留美时又与胡适、杨杏佛、梅光迪等经常探讨白话文和白话诗,胡适的《尝试集》第一编就是“贡献给叔永们五个人”的(引自胡适:《〈尝试集〉第二编初稿本自序》,陈子善:《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初版,第125页)。任叔永对白话文和新诗持保留态度,他后来在《五十自述》中明确表示:“平心而论,当时吾等三人(指任叔永、杨杏佛和梅光迪三人)虽同立于反对白话之战线上,而立场殊不尽同。迪生之反对白话盖为全般的,凡以白话为文者皆在其反对之列。吾则承认白话有其用处,但不承认除白话外无文学,且于白话诗之能否成立,尤龂龂耳。” (引自任鸿隽:《五十自述》,《科学救国之梦——任鸿隽文存》,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1月初版,第684页)这段回忆不是正可拿来作为徐志摩这段题词的一个注脚吗?

这段题词还显示,徐志摩认为自己这本新诗处女作还存在一些不足,并对此有清醒认识。中国古诗已有近三千年的历史,而白话新诗若从胡适的《尝试集》算起,只不过短短5年,因此,徐志摩认为“我总觉得天下事情不能那么容易”,新诗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后来,他在对读者评论《志摩的诗》的附注中又说:“我这第一本当然是一碗杂碎,黄瓜与西瓜拌在一起,羊肉与牛肉烧成一堆,想着都有些寒伧。”(徐志摩:《〈志摩的诗〉附注》,初刊1925年10月17日《晨报副刊》,引自《徐志摩全集》第3卷(散文三),第191页)而在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新诗集《猛虎集》的序中,他又说:“我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是我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内写的;在这集子里初期的汹涌性虽已消灭,但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到。”(《猛虎集》1931年8月新月书店初版。引自《徐志摩全集》第4卷(散文四),第421页)其含意与这段态度谦虚、并非一般应酬的题词,都是一脉相承的。

总之,这本《志摩的诗》线装本上徐志摩精采的亲笔题词,在题写将近百年之后终于“出土”,实在太难得了,用“凤毛麟角”四个字来形容也并不过分。据了解,《志摩的诗》将于12月7日至10日亮相上海博古斋2023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必将引起学界和市场的高度关注。因为加上被研究者长期忽视的关于《志摩的诗》的那两则也是新“出土”的徐志摩亲撰的广告,不仅增补了《徐志摩全集》,也为徐志摩研究提出了新的话题。

2023年11月12日于上海梅川书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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