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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的证据

 濮水新声 2023-11-17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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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是一个极具特色的写作者,号称乡村哲学家。在我看来,他是散文史上一个崭新的另类,探讨乡土散文,刘亮程绝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在众多故园乡土作品中,刘亮程《今生今世的证据》超尘拔俗,独标一格,深得苏教版教材编写者的喜爱,并把它作为苏教版必修一《家园版块》的压轴篇目。

《今生今世的证据》,从存在主义哲学的高度来思考:我们在村庄里生活过吗?如果生活过,谁能够证明?合法性的证据是什么?如果没有生活过,那么,这些年我们究竟存在哪里?当我们自身的存在都得不到有力的证明,我们生存的意义在哪里?我们的双脚除了踏踏实实的走向虚无之途还能做些什么?

在这几篇作品中,《今生今世的证据》闪耀着哲学的光芒和美学况味,语言又极具个性,因而最难解读。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入手,试图还原刘亮程的这篇经典作品创作的创作意图及其文本背后的意识和无意识。

一、关于证据和证明

1.物证。

《今生今世的证据》紧扣“证据”层层展开。何谓证据?证据是用来证明的,用来证明的事物叫做“物证”,没有得到保护的“物证”是最容易消失的。

“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年的工夫,它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是“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去告别”“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

“不懂得”,就不会去有意注意,当然就会“不知道”;“不知道”就不会去珍惜,就会无知和轻率,就会粗暴,更不用说是怜惜。所以当“我”搬迁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毁坏了很多在村庄里生活过的“物证”:

“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

“随便”,说明我的思想,何其蒙昧,何其无知!“推倒”“砍掉”“拆毁”,说明我的行动,何其鲁莽,何其粗暴!

导致这一切的思想根源是什么?后文说得很清楚——“我们想它们没用处了。”人们衡量事物的价值就是看它是否有用,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透露出小农思想的短视。这是其一。

其二是:“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除了“实用主义”,我们还是典型的“进化主义”,总认为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喜新厌旧成了中国人的一种通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才能创造一个新世界”,正是这些貌似进步的思想,造成了“我”的粗暴行为。

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事物都是值得怜惜的,“怜惜”是一个脉脉含情的词语,而村庄里那些熟悉的东西都是和人平等的。他们不仅是刘亮程生命里的过客,也是主人。“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在《人畜共居的村庄》这篇文章中作家用心体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做一条小虫”、“做一条狗”、“做一棵树”……的无忧无虑与“做一个人”的默默无闻。在这里,人和动物、植物之间已没有贵与贱、尊高与卑微的分别,人和自然实质上是一种共时性的存在,时间和命运对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平等相待的。

正如蒋子丹在《刘亮程的哲学》一文指出的“显得平凡孱弱无关紧要的弱小生命,在这个农民眼里值得牵肠挂肚,与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同生共荣,大可等物齐观。他的世界因为有着生界万物的参与而变得格外博大和深远,他的情感由于有着和大自然的亲近变得格外细腻和敏锐。”

但更重要的“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然而,许多事理总是要经过人生的历炼和心灵的思考才会明白,等到明白时,时间的流水已经带走了生命中很多东西,所以人生的遗憾在所难免。

我们不妨看看几个“物证”的意象,由大到小,从土墙,到破墙圈,到门洞和窗口,到烟道和锅头,到破瓦片,到一小块泥皮,到烟垢和灰……从老榆树,到榆木桩,到镶嵌在墙里面的木楔……

就算没有破坏,物证也会由大到小,逐渐被消磨殆尽,并最终雨打风吹去。

2.心证。

没有了“物证”,我从“进化主义”陷入到了“怀疑主义”。“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作者连续用了七个反问表现“我”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因为消失的过往无法证明;连用三个“没有”,强调唯有故乡的一草一木才能见证自己过去的存在,才是作者今生今世的证据,而一旦离开了这些“物证”,作者就会毫无皈依,失魂落魄。

在这里作者由“怀疑主义”陷入到了“悲观主义”,悲观来源于清醒,世间没有恒久不变的事物,证据终究要消亡,这是无法逆转的事实。刘亮程找到救命的稻草是,就算村庄所有的“物证”都没有了,我还有“内心的生存”,我还有“记忆”。物证没有了,我还有属于我的“心证”。

大鸟、土墙、黑狗都是记忆的媒介,一旦被触动,生命中的影像就会连绵不断,源源而来。但问题是,“心证”也必须要有依凭,村庄没有了,依附于村庄的这些“心证”也会无凭无依,并最终风流云散。更重要的是,“心证”会自然地遗忘,会有选择性地遗失,会无意识地散落,还会被人不自觉地改写,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久而久之,就把改写的艺术真实当做了生活真实。

一旦“内心的生存”找不到依凭,空虚感和漂泊感就会油然而生。空虚感和漂泊感,最容易滋生哲学,刘亮程如此,史铁生亦然。哲学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在寻找家园,当然,也在寻找失魂落魄的那一个。

“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到了最后,出于无奈,刘亮程只能把它们归为“一场一场的梦”。

譬如一个村庄的诞生和消亡。原初的村庄在哪里呢?村庄也是从无到有的。乡民挖土打墙盖房子,墙打得越高,坑便挖得越大越深。人们在生活,于是就有了生活的痕迹,痕迹就是证据。

 “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时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土坑在等待什么?等待的当然是曾经失去的土,等待大地恢复它本来的面貌。土坑知道终于有一天墙会倒塌,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抹平,就像当初平坦的地面。当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时候,与其说是土墙的倒塌,不如说是坑土的回归。当然这一切都是曾经形成的痕迹,也就是证据的消亡。当村庄消失了,依凭没有了,“心证”失去了说服力。

3.人证。

但我们还是没有绝望,因为我们还有“我”的存在。

“我”既是“我”,也是作为“我”存在的证据,我是我存在过的最后证明,这就从“心证”转为了“人证”。

但令人绝望地是,我们在村庄活过,我们在村庄里留下痕迹;但痕迹会消失,村庄会消失,物会消失,记忆会改变,人也会消失,就连存在本身也会消失。因此人证也是不可靠的。无论是作为见证的人,还是经历的人。

4.无证。

人证的最终消失,决定了今生今世的证据,只能是“无证”,而且死无对证。人的虚无感因此而来,而且无法逆转。

所以,刘亮程的这种寻找注定是徒劳的,这就从悲观主义转向了绝望主义。“我们的双脚必将踏踏实实走上虚无之途。”不但双脚走上虚无之途,而且是踏踏实实的,必无选择的。人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出地面。

5.铁证。

但当刘亮程窥见了美与痛,绝望和眼泪,深入到灵魂深处,体验了最深的痛楚,并把它书写出来,反而成就了存在的永恒。也就是说,当刘亮程“经由思转为诗”的时候,把自己“思”的绝望和痛苦,砥砺为“诗”的珍珠,他就获得了存在的价值和意识。换句话来说,刘亮程寻找今生今世证据而不得的这篇文章,注定比刘亮程本身活得更加长久,《今生今世的证据》成为了刘亮程今生今世最实在的“铁证”,这不是上帝和我们开的玩笑,而是上帝给我们意外的奖赏。

二、关于家乡和故乡

故乡是一个传统题材,古往今来,所谈者无非流离的艰辛,漂泊的苦楚,刻骨的乡思。刘亮程则另辟蹊径,着力挖掘人与故乡的关系。家乡和故乡是两个意味深长的词,人正在生活的地方叫做家乡;一旦离开了,家乡就变成了故乡。刘亮程想要探讨的是,人为什么总想离开家乡?家乡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当家乡沦为故乡之后,有多少变化寄寓其中?

刘亮程曾经说过:“写作本身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有的作家一生盯住一个地方寻找,有的作家不停地变换着地方满世界寻找,但最终要找的是一种东西,可惜许多作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总认为自己有无数的东西要寻找。”

刘亮程一生总盯住的这个地方,是他的村庄,这个地方叫黄沙梁。他最终要找的也只是一种东西,那就是今生今世的证据。存在的证据,或者说存在的意义,构成了刘亮程的寻找取向,也构成了刘亮程的写作源泉。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都必然活在一个时间和空间里,没有人能够例外。余下的就是我们曾经以怎样的姿态活在这个时间和空间里,我们的思想怎样一天天的成熟和生长?谁能够给出证明?有说服力的证据是什么?失去了这个安身立命之所,我们还有什么?

在黄沙梁一个名叫“太平渠”的小村庄里,刘亮程居住了30多年。这个极其荒凉的小村庄和刘亮程互相驯养,互不嫌弃,在寒风吹彻中互相取暖。在刘亮程的眼里,那是他“一个人的村庄”。

这个村庄如同卡夫卡的“城堡”、艾略特的“荒原”、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作家观察世界的立足点,思考世界的逻辑起点,因而构成了他所有文本的核心和价值。同时这个村庄也如同沈从文的“湘西”、史铁生的“地坛”、苇岸的“大地”、莫言的“高密乡”一样,是一个集中了如此之多的心理文化与哲学命题的地方。没有了这个地方,刘亮程注定是失根的飘蓬,飘扬的飞絮。

太平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是刘亮程终生要表达和描述的对象,是刘亮程生命和写作的方式,是刘亮程内心深处不断构筑,不断丰富的一片灵魂的领地。刘亮程无法脱离这个领地,这是领地是他的私家花园和精神宅基地。离开了它,不仅刘亮程散文之花将会绿肥红瘦,更重要的是,他苦心经营的散文大厦很可能就要坍塌。

第一个舍弃家乡的是亚当和夏娃。在安全和自由之间,他们选择了自由。但家乡变成故乡,不仅意味着对过去一段经历的告别,而且意味着过去和现在比较之后的一种选择,选择就是放弃,而且是主动的放弃。而且,人只有一辈子要过,既不能在这一辈子全部拥有,也不可能在下一辈子予以修正。这就增加了选择的难度和悲壮。我们不停地选择,不停地追悔;但我们依然会选择。这不是刘亮程一个人的悖论,这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悖论。每个人的村庄都在沦陷。

对刘亮程而言,这种选择苦不堪言。我们外在的生存,是物质的存在,有村庄作为见证;我们内心的生存,是精神的世界,有故乡作为凭依;但物证会被消磨,心证会失去依靠,最后连存在过的我——这个人证也终将消逝。失去物质上的村庄,我们的肉体必将漂泊;失去精神家园,我们的精神注定流浪。

因此,最后一句话的潜台词是:当村庄废失,肉体回家的脚步,开始迈上了虚无之途;当家园废失,精神回家的脚步也迈上了虚无之途。这就是作者所说的,我们的双脚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不仅迈上虚无之途,而且是踏踏实实的迈上,无法逃脱,这是一种宿命。我们恍然明白,刘亮程根本不是在探讨村庄和故乡,而是借探讨故乡和村庄来探讨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三、关于刘亮程的虚无。

刘亮程给自己最重要的作品取名《一个人的村庄》,可谓意味深长。一方面“一个人”突出了黄沙梁的边缘角色,渗透着刘亮程散文的荒凉感和粗犷质地,彰显了自身的独特性和稀缺性,使得刘氏散文与其他的散文拉开了距离;但是,另一方面,让人大惑不解的是,连一朵花,一条狗和一头驴子都要平等对话的刘亮程,何以这个时候又忘记了村庄里的一切存在,非得把他们都排除在外,把村庄变成自己一个人的存在?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准确的解释就是,别的一切在村庄里都只是物质上的存在,而刘亮程则是村庄里意义上的存在。意义没有大小之分,意识即意义,寻找即意义。

作为现实中的人,刘亮程需要离开村庄,离开家乡,不仅是人往高处走,获得物质上的丰富,也的确需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前方是什么。但作为一个文化中的人,刘亮程注定无法离开村庄,如同鱼儿离不开水。离开村庄的刘亮程注定会变得虚无。

但刘亮程最终还是离开了家乡,是刘亮程自己把家乡变成了故乡,然后,在对故乡的追忆中惊恐和疑惧自己的失去。之所以找不到今生今世的证据,未必完全是村庄的改变,同时还有人的改变,人内心对改变的恐惧在蔓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不仅是河流在改变,人也在改变。

那么,失去了根系的刘亮程如何存活?独具一格的刘亮程散文如何获得给养?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在这一点上,刘亮程保持了巨大的清醒。他对付外在变化的唯一方式,就是保持自己独立的农民身份,至少是精神上保持自己的农民秉性,以不变的姿态来应对城市花样繁多的征服。这是刘亮程的聪明,也是刘亮程的狡黠。刘亮程说:“我没有骑马奔跑过,我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们一窝蜂朝某个地方飞奔,我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遗弃。另一些年月人们回过头,朝向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旧慢慢悠步,远远地走在他们前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骑马。”

“马”在这里实质上成了现代文明的象征性器具。“我不骑马”显然是作者对自我农民身份的坚守。但最大的问题是,在现代文明中,根本没有牛、驴、狗等农村文明的真实性器具。尽管刘亮程不骑马,但是满眼都是马,你生活在“马”群之中,而且某种程度上,你是冲着这些马,抛弃了牛和驴。那么,不管你骑马不骑马,事实上,你已经骑马了。城市的快节奏就是马,你在城市的马背上飞奔。

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而且离我们原初的生活原来越远。刘亮程也不例外。

于是,刘亮程只能在生活习性上保留着农民的本色。或者说,在写作上保留着农民的本色。

《城市牛哞》《扛着铁锨进城》,与其说这些是悖论的标题,不如说这是刘亮程悖论的内心,是刘亮程在城市里独特的存在方式。“我只是这座城市的客人,永远是。无论寄住几天或生活几十年,挣一笔钱衣锦还乡或是变成穷光蛋流落街头。”这是刘亮程对村庄的承诺,他是城市里的客人,就是说他不属于城市,村庄依然是自己的家,自己是村庄的主人,而且是唯一的主人。那它自然是村庄,甚至是农民的代言人。

那么,在别人的城市里过着自己村庄的生活,这可能吗?是不是作家的一种自欺欺人?

“原以为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静下来仔细看一看,想一想,城市不过是另一个村庄,城市发生的一切在乡下也一样发生着,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刘亮程笔下,的确充满了异乡人的孤独;但与之相随的则是村庄以另一种方式在他的笔下延伸,似乎源源不断的河水,一旦断流,刘亮程的写作生命就只能死去。

从遥远的“黄沙梁”走来的刘亮程,以其对故土极端疯狂的迷恋与守护,获取了世人的眼球和惊叹,那个自给自足的村庄,因其荒凉寒冷的“异类性”,满足了久居都市、饱经现代文明困惑的文人干枯的灵魂,他们需要慰藉和安抚。所有城市病的人都需要,因此刘亮程的散文成为一剂良药。

刘亮程当然洞察了这一点,因此他绝不肯丢掉自己的边缘身份,一定要与主流,甚至城市拉大距离,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他之所以要高张自己的贫穷、落后的边缘角色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某种独特性,以便能够持久地保留自己向现代文明挑战的资本,从而免于使自己沦为一个文坛上的过客。”

卡夫卡在对现代人的反思时曾写下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文字:“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

刘亮程最终能否得到获救,答案还要问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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