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宿金沙江》——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

宿 金 沙 江

明·杨慎

往年曾向嘉陵宿，驿楼东畔阑干曲。

江声彻夜搅离愁，月色中天照幽独。

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转悠悠。

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

        我常想，读诗的意义是什么？

        我八十多岁的老师说，年纪越大越爱去读诗词，享受诗词的语言之美，体味古人的智慧与思想。

        于我而言，读诗赏词，是让心有个安放之处。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象到。

        比如杨慎。在整个明朝的历史中，他被称为百科全书式的大才。他少年得志，曾在中国科举史上创下了一个“神话”，24岁便进士及第，一举成名。但在他春风得意时，却因为坚持“大礼议”的原则，冒死进谏，得罪了嘉靖帝，被贬谪云南，服役戍边，永不赦免。

        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昔日鲜衣怒马，今日落魄伶仃，前后如此强烈的人生对比，怎不令人掩面唏嘘。

        “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今日，就让我们跟随诗人流放的脚步，来到金沙江畔，感受他直抒胸臆的哀愁。

        明嘉靖14年(1535年)，此时距离杨慎谪贬云南保山已有十余年。这次，他得以从云南回四川省亲，到达云南武定县环州，途经龙街渡口时，他在金沙江巡检司衙门借宿。入夜听金沙江水波涛滚滚，难以入眠，遂提笔写下《宿金沙江》。

往年曾向嘉陵宿，

驿楼东畔阑干曲。

江声彻夜搅离愁，

月色中天照幽独。

岂意飘零瘴海头，

嘉陵回首转悠悠。

江声月色那堪说，

肠断金沙万里楼。

        杨慎现留存的诗有约2300首，所写的内容非常广泛，但写得最多的就是“思乡、怀归”。而在这些大量的乡愁诗中，《宿金沙江》堪称最经典的一首。在诗中，杨慎绝口不提伤痛，但字字句句都是刻骨铭心的苦楚。

        此时的杨慎，身在云南，心在四川，眼前是金沙江，想的却是嘉陵江。晚上，他住在金沙江边上，看着清亮月色倒映在江面，不由想起昔年北上，夜宿嘉陵驿楼时情景。

        嘉陵江边月色美好，年轻的杨慎一路北上，他要去顺天府参加殿试，那时的他年少有成，前途光明，没有什么身世不幸之感，可以说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只是，嘉陵江水声滔滔不断，恼乱离人的心绪，还有中天月色照着孤独的人，撩拨起了他淡淡的离别之愁。

        这就是前四句“往年曾向嘉陵宿，驿楼东畔阑干曲。江声彻夜搅离愁，月色中天照幽独。”

        然而，这次再站在这片月色下，他却愁绪万千，因为此番他不仅要回乡看望病重的父亲，更令他哀伤的，是他被戴罪流放。所以在后四句中，杨慎把自己迅速拉回现实，从嘉陵江拉回金沙江。同样的月色中天，照耀的已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而是满腔愁苦的半百之人。

        除了金沙江、嘉陵江，杨慎在诗中提到了另一个地方：瘴海。

        在第五句中，他写道：“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转悠悠。”所谓“瘴海”，就是云南洱海。那时，洱海多瘴气，所以叫瘴海。见过被瘴气笼罩的洱海，就能体会杨慎的心情。那种瘴气迷迷蒙蒙地遮住整个水面，看不清来路，也找不到去向。这不就是杨慎那时的处境吗？人生进入了一个困境地带，迷茫无助，进退两难。

        这里，诗笔用'岂意'一转，回到今日瘴海飘零的悲剧，这种遭遇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料之外。杨慎以议大礼泣谏，何罪之有，而竟遭杖谪，谪地又这样的遥远，还有害人的瘴气笼罩。再看当年北上嘉陵江驿夜宿时的离愁，便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最后两句，杨慎更是借江声月色把悲伤的情绪推向了高潮，“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不可说的岂止是江声月色，还有那肝肠寸断的离愁。

        《宿金沙江》运用今昔对照的手法抒发感慨。诗人巧妙地在诗中将相同地点、不同时空的心境，通过“江、月”两个意象表达出来。两个时空，同一个人，人生起伏，不同的遭遇和心境，在回环中展现，可谓人景合一，独树一帜！

        除此之外，在诗中杨慎还将比喻用到了极致。金沙江、嘉陵江，都是隐喻，“嘉陵”是过去的荣耀；而“金沙”是当下的落魄。诗中还有一个词耐人寻味，那就是第四句“月色中天照幽独”，杨慎用“幽独”来比喻自己。文人、诗人、哲学家、思想家往往都是孤独的，思想都是高远的。杨慎以“幽独”自谓，他认为自己的学识是能为这个国家做出贡献的，自己可以是个有作为的人。然而，如今所有的雄心壮志都成了一场空。他“幽独”的人生是幽暗的，前路是孤独的。

        同样是江声，不同的是嘉陵江和金沙江；同样是楼宿，不同的是嘉陵驿楼近乡，而金沙楼远在万里之外；同样的月色，不同的是心境。

        同样的一首诗，不同的是读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