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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雷雨》VS《雷雨》:影像重叠的“变态”“狗血”家庭伦理剧

 一寸书 2023-11-20 发布于上海

“郑苹办话剧社,本意是想替父亲出个气,圆个梦。进来了才晓得,原来之前听说的那些,十之八九都是真的。做人的套路,台上台下都差不多,台下是浩瀚的人生,台上是浓缩的世情。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分分钟都在发生。剧本讲究的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现实每每也是如此。”

——滕肖澜《又见雷雨》

官方用一句话总结滕肖澜的中篇小说《又见雷雨》:“以绵软的笔触讲述三个家庭两代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在我看来,这本《规则人生》里最“狗血”的一篇大概就是它了。

由此突然发现,原来曹禺的话剧《雷雨》其实也是情节非常“狗血”的,甚至有许多现代电视剧如韩剧的套路元素。在文学艺术领域,对于经典作品的致敬、模仿、改编,总是长盛不衰。

滕肖澜曾经在一次采访中袒露过这篇《又》的创作心路:

“创作《又见雷雨》时,我有一点点小野心,或者说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试着写一篇现实版的《雷雨》。小说用了舞台剧“三一律”的写法,所有事情在一天里发生,台上台下交相辉映。又要叙述又要交代,写起来难度不小。我写小说很少推倒重来,这篇是例外,先写完五万字,删掉再来,除了人名,统统是新的。所以从一开始,我便想好最后的结局会是那样。雷雨夜,触电、车祸。要不然我不会这么决绝。三条人命,我小说里从来没死过那么多人。”《以一种平视的角度,写百姓度日的悲欢(滕肖澜vs走走)》,《收获》微信公众号,2018年6月20日)

我们可以从这段自述中瞥见腾老师的写作初衷和构思不易。当然了,文本越复杂,解读起来也就越难。

一、结构对比:“三一律”的运用

《雷雨》剧本发表于1934年,写的是在不平等社会里的一出人生悲剧,反映了命运的残忍无常。然而时隔89年后,社会虽有进步,但是不公平、不平等依然不缺少。所以故事的壳拿到现在,旧瓶装新酒,依然有不衰的现实魅力。

不过仔细瞧瞧,会发现“瓶子”也不是完全没变化。腾老师努力进行了许多创新。

我把《又见雷雨》和《雷雨》对照起来读,对其进行拆解,阅读的体验因此变得更加丰富和有趣了。但是拆解完毕后,发现自己似乎也欠了一个excel表格。光凭脑子,还真有一团乱麻的感觉。

总体架构方面,根据腾老师的自述,《又》是遵守了戏剧“三一律”(The Three Unities)的。那么什么是“三一律”呢?

“三一律”也称“三整一律”,是欧洲古典主义戏剧理论家制定的戏剧创作三大规则,即情节、时间、地点必须保特一致:情节只能有一条线索,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故事必须发生在同一地点。

  • 情节:两篇作品的一些设定和结尾很相似。虽然细节不同,但也都有一条主线。《雷雨》围绕的是周家两代人的情感历程。《又》也是,逐步揭示舞台内外,郑母和骆以达一世的爱恨交加,同时穿插着郑苹、张一伟、周游等人之间复杂的感情。

  • 地点:《雷雨》中,周鲁两家几十年的爱恨情仇在周家客厅上演,其次是鲁家。《又》中用于排练的郑寅生话剧社,以及用于正式演出的大剧场也相当于周家客厅,是矛盾和故事高潮的集中爆发地。当然,两部作品中都还有其他次要场景,不过最有冲击力的大结局还是安排在一个剧场,即“周宅客厅”的。

  • 时间:两者的情节都控制在一天之内,但《又》更加精确、严格。话剧和小说的差异也有。《雷雨》里是直接把场景退回到十年前,而《又》则主要靠女主角的回忆来交代和补充线索。要知道,舞台上的戏剧不同于小说,所有的信息需要靠道具和人物的动作、对话展示出来,一般情况下不适合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或自言自语。但是写小说则要自由得多。

二、人物对比:被稀释、重组的性格

《又见雷雨》在人物名字上的文字游戏,反应了作者滕肖澜的一些企图,做了相应的暗示,颇有点张爱玲的味道。

人物方面,“为富不仁”的“周家”依然是“周家”,鲁家却被拆解成了张家和郑家。人物的性格也都被劈开重组了一番。

有学者评价《又》时说,里面的人物关系都是“三三组合”

“故事和人物都错综复杂,每一组人物几乎都是三三组合,仿佛在映照三生万物的古语。郑苹、张一伟的父亲都死于周游父亲的车下,三个人的人生由此产生爱恨的交集;郑母的三个男人是周父、骆以达和已故的郑父;周父的三个女人,则分别是三位年轻人的母亲,在三三组合中世界以复杂的面孔沉降展开。”(项静,《市井、职场与大众情感——滕肖澜小说读札》,《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3期P49-P54)

其实不仅如此,《又》里的几个主要人物,性格上也都身兼《雷雨》中两个其他人物的特征,各取一部分,同样是“三三组合”。即使次要人物,也至少是“两两组合”的。这种错综复杂,互相纠缠的关系和《红楼梦》很相像。因为曹大爷也总是喜欢设置大量的人物对照组,并埋下一些曲笔。

因此,在《又》中,每一个来自《雷雨》的角色原型都被稀释、更新了,或者说因为时代的改变而改变了。

1、郑苹VS周萍、四凤

不仅"苹"和"萍"同音,就连“郑”和“周”的拼音开头也都是“zh”。

郑苹是外来的女儿,有点像周萍在周家的地位。不同的是,“周萍”却变成了一个女性,和那个家更加根正苗红的儿子“周冲”(周游)玩起了暧昧,乱伦的危险被稀释了。周父看在她母亲的面子上,也给予了她尽可能大的宽容和经济支持。

此外,郑苹也像四凤,不同的是,被收养的现代“四凤”果然如周冲所愿和他平等了,并同他一样有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甚至还可以去英国留学。新的“四凤”从配角变成了主角,整部小说大部分是郑苹的所见所想。女作家的书写将故事转换成了女性视角。

周萍的懦弱和胆怯,郑苹也有。她一边恨着继父,觉得自己的“攀附”有些可耻,一边又继续坦然花着他的钱。但她也有四凤的纯真和善良,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

2、周游VS周冲、周萍

“萍”字里的“苹”分给了郑苹,三点水则移到了周游那里。

“冲”字的两点水换成了“萍”的三点水,周游身上兼有周萍和周冲的影子。

周冲的部分是他的日常,对应其天真温良的本性,对郑苹热情追求却求而不得。虽然新时代的“四凤”真的和他平等了,但一样还是拒绝了新时代的“周冲”。

周游就是长大了的周冲,掩藏起孩子般的真性情,不得不投入属于成人的油滑世故的世界。作家借周父之口说:“人跟人的边界,不是铅笔描的那种,而是水彩颜料晕染出来的,泾渭哪有那么分明——要做我儿子,这层先要想明白。”

可他的儿子周游好像并没有完全被他的思想所“污染”。

在教郑苹画素描的时候,郑嫌黑白灰太单调,周游说:“把那些颜色都卸下来,才是这世界真正的样子。你以为这世界是五颜六色的吗?你闭上眼睛,想一想,这世界是什么颜色?”褪去表面浮华,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周游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而仍然热爱生活,保留了一点赤子之心的人。

而周萍的部分,则对应周游和刁瑞的情感纠葛。无论是因为过去的“不伦之恋”,还是现代不道德的恋爱,新时代的花花公子哥“周萍”和一心想要靠美色上位的“四凤”,最后都遭到了雷击的“天谴”。

3、刁瑞VS四凤、繁漪

如果说郑苹对应着四凤,那么她就是个高配版的“四凤”。周家的两个“少爷”都喜欢她。而刁瑞就是那个原生态、敢爱敢恨的低配版“四凤”。

而且刁瑞身上还有繁漪的影子,明知周游不够爱自己,却还是“胡搅蛮缠”“贪心不足”地想要跟他修成正果。

4、郑母VS繁漪、四凤

真正戏里戏外的“繁漪”无疑是郑母了。而且我们可以从周父成立的“怡基金”上猜到她的名字里有个和“漪”字相似的“怡”字。作者的点睛不可谓不巧妙。

郑苹看到公交车上的巨幅海报,上面的繁漪形象:“浓墨重彩的色调,繁漪占了大半的位置。端坐着,红唇雪肤,细眉入鬓,眼神冷傲中带了三分漠然。”

这段就在呼应郑母的性格:艳丽、冷傲,有点漠然。她似乎只对骆才会有最炙热的感情,对于郑父的死、与周父离婚,都是有些漠然的,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后来文中也说:“郑苹从记事起,便觉得母亲整日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对什么都不上心。”

《雷雨》第一幕里,蘩漪出场时的舞台提示也能帮助我们更多理解这个人物:

“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害怕。……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

“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狠狠地,不,多不声不响地狠狠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不过,郑母虽然也有繁漪对爱情的深挚与执着,却并没有繁漪那样极端变态的恨。尽管她也有过生无可恋,然而新时代的“”已经用不着再非疯即死。最后她决定和周父离婚,和骆远走高飞,虽然没有成功,可是也释然了,看开了,对于两个人都不再有恨,更多的是心含怜悯。可以说,她的内心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冷。

如果郑母只对应着繁漪也就罢了,最妙的是,借周父之口,读者才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她曾经也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四凤”;原来《雷雨》中的四凤,假如真的做了周家的少奶奶,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苦闷的金丝雀。

5、周父VS周朴园、周萍

周朴园的虚伪和强权在周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例如当郑母向他提出离婚后,他依然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满面微笑地邀请她跳舞,提起初见她时,她才大二,排练《雷雨》时演的是四凤,然后顺势威胁似地说:“女人还是简单些好,自己舒服,别人也舒服。你说呢?”让她重新考虑一下离婚的决定。

不过郑母还是态度强硬地拒绝“再考虑一下”。周父给过郑母许多物质条件,“她都不晓得他在她身上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和金钱。”但却无法满足她精神上的空虚。

此外还有许多两人之间的小细节,看得出来周父的专制、冷酷。总之,无论心中多少曲折,他都可以“脸上兀自笑容不变”

他的阴狠也可以从离间骆与郑母的手段上看得出来。被张一伟替换掉的PPT也反应出了他的“为富不仁”和伪善。可是,他的恶还是没有赶得上周朴园。比如他的车祸就不是故意制造的,不喜欢的女人也不用赶尽杀绝,与前妻离婚时也不知道她已怀孕。

此外,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周朴园”其实就是长大之后,继承家业的“周萍”呢?

周父对郑母说,他是因为“四凤”才喜欢上她的。“其实比起繁漪,我更喜欢你演的四凤。男人嘛,说到底口味都差不多,周萍不也是喜欢四凤?周冲就更别说了。”

和变老的“四凤”对应的,也是一个异化了的“周萍”。他们如果没有触电而亡,大概率还是会重复上一辈的老路。

6、张一伟VS鲁大海、周萍

张一伟痛恨唯利是图,草菅人命的“资本家”周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想要为老实巴交的张父报仇。

他很像勇敢而又莽撞的鲁大海,所以当他得知周父才是他生父时,也像鲁大海一样无法接受事实。但他对于周父的仇恨,格局境界却赶不上鲁大海,或者说动机没有大海那般“高尚”。他纠结的更多是私人恩怨,他的结局也比大海还要更惨一步。

张一伟又和周萍一样,痛苦而又矛盾。他名字里的“一”可能也是来自于“萍”字里的草字头。只不过,他是被放逐在周家之外,在贫民窟中长大的“周萍”。

他虽然痛恨周父,却又不得不依靠他的钱给自己的母亲治病,并接受周父“抽奖”送给他的宝马车。因为他的软弱,错过真爱自己的人,并一再犯下更大的错,终至车毁人亡。

7、张母VS侍萍

周父曾经的糟糠之妻张母对应鲁侍萍。她们都是倔强地自力更生,自尊自爱的人,也都是被侮辱和伤害的。

当父子之间爆发不可调和的矛盾之时,可怜的老母亲为了儿子张一伟去求他的亲生父亲,却遭到了拒绝。

不过时代和社会都已经不同。一个男人想要甩掉原配,单靠离婚就可实现,也不会受到那么多谴责,不像在《雷雨》中,周家非得把鲁侍萍母子逼死,才能不影响自己的社会声望和下一次娶亲。

8、骆以达VS周朴园、鲁贵

骆在舞台上一直演周朴园。和周朴园一样,也是因为母亲的反对,没能和现代版的“繁漪”在一起。

为了报复奸夫,一直低声下气演鲁贵的郑父也用了鲁贵的手段,发了艳照给剧团领导,害得他身败名裂。而在舞台上器宇轩昂的骆,因为吸毒,自己也堕落到了好赌的鲁贵的境遇。

到底谁是周朴园,谁是鲁贵?谁更高贵,谁更卑劣?“世上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了。”

9、老耿VS鲁贵

老耿身上有鲁贵的影子,甚至两个名字的拼音开头字母都是一样的。和鲁贵一样,他爱慕虚荣并贪得无厌,奴颜卑骨之下是满满的心机。

三、情节对比:人物的现代成长

结尾处,郑苹梦见父亲,醒来后决定放下过去,换一个新手机。

“郑苹走到窗前。街边的梧桐开花了,萼片状的浅黄色花瓣微微卷曲着从楼上往下看仿佛铺满整条马路。美得清雅,毫不张扬,为这干巴巴的城市添了几分趣致,让人看了便觉得舒心。仿佛随那尖尖的花瓣一起生长出来的,还有些别的什么。

其实《又见雷雨》就像《雷雨》中每个人物的穿越之梦。假如四凤被收养会怎么样?假如四凤有文化会怎样?假如有情人终成眷属会怎样?假如人物没有死会怎样?假如把原有的人物都放在现代,会怎样?不仅故事发生了改变,人物也是成长了的。关于这一点,让我又想起滕肖澜老师那段关于“洗衣机”的写作理论:

“记得有位前辈老师曾经告诉我:'小说里的人物,要把他放进洗衣机里滚一滚,再出来,不能开始怎么样,最后也是怎么样。如果仅仅是故事经历了一遭,人还是老样子,那就是失败的小说。’我把这话一直牢记在心。人物靠什么来改变?自然是靠各种矛盾,在解决矛盾的过程中,人物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变化。同时,我喜欢把人物尽可能写得复杂,当然'复杂’不是'乱’,更不是'莫明其妙’。要复杂得合情合理,能引起读者共鸣。”(《青年报》专访:《滕肖澜:写作也是手艺活,要有手艺人的虔诚与敬畏》,2017年1月1日)

《又》的写法还让我想到了张爱玲的《郁金香》。它们同样都是对于经典的一种现代解读。读完《规则人生》这本书里的三篇小说,我终于更加理解,为什么评论会认为腾老师有“张爱玲余韵”了。

都看到这里了,

点个“赞”“在看”再走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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