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读过多少“潇湘”呢,不用再翻开书本,只需回想片刻: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郑谷《淮上与友人别》);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温庭筠《瑶琴怨》)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踏莎行 郴州旅舍》) 北通巫峡,南极潇湘。 (范仲淹《岳阳楼记》) 还有衡山派的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一把胡琴时时拉奏着辛酸凄凉的曲子;林黛玉在诗社中的别号为“潇湘妃子”,住在大观园潇湘馆中。 可是,何处是潇湘? 自柳子街而东,沿青石路行至桥下,潇水边,有霞浦渡,依稀存留着古渡的意味。 渡口有浮桥可通东岸。一向少见浮桥,我赶紧上去走了几圈。 铁索连舟,木板宽阔,走在浮桥上并不觉得摇晃。两岸往来于桥上的行人众多,桥头上,狗儿欢快地跳进潇水中,悠游自如。 渡口可乘船,半小时一班,沿潇水而下,一径向北而去。 (远处愚溪桥下,就是溪水汇入潇水之处) 《山海经·海内东经》附篇云:“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入洞庭下。一曰东南西泽。” 所谓舜葬,即为九嶷山,相传舜帝东巡崩逝,就葬于山中。 其实,发源于九嶷山的是潇水,向北流入湘江(亦称湘水),而湘江正源,则是自阳海山而出。 《汉书·地理志》注云:阳海山,湘水所出,北至酃入江。过郡二,行二千五百三十里。 《说文解字》释“湘”字云:湘水,出零陵阳海山,北入江。 至汉初,关于潇水流域的地理知识比已被当作湘水正源的阳海山一带深厚。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两幅被今人分别命名为《地形图》《驻军图》的地图上,九嶷山附近的水道已被绘制得相当精准。按历史习惯,湘水的不同支流可与“湘”合称以指代湘水的不同河段,下游因与沅水汇合于洞庭湖中而可称“沅湘”。潇水在上游,可是“潇湘”一词,历史上却时常指代整个湘水流域。 潇水两岸多怪石,盘曲埋没在野草之中。 行舟水上,也能远远望见岸边的巨岩乱石,于莽莽树丛中错落重叠。今日所见,已是经过现代平整的河道,古时所见,想必更加惊心动魄。 船向下游继续行驶,经过东岸迴龙塔。迴龙塔为明朝万历十二年(1584年),由右佥都御史吕藿为镇水患所建。经过修整粉刷的塔身灿然若新。塔边矗立着高楼,辗转才寻到一个背景干净的角度。 虽然,我们早在三国时期的诗中就能读到“潇湘”: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俛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曹植《杂诗七首 其四》) 但是潇水得名却已晚至唐代。“潇湘”如此盛名,成为整片湘水流域的代称,有着复杂的原因。 《山海经 中次十二经》有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沅澧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 对于这其中的“潇湘”,郭璞云“今所在未详也”。《水经注》则云“潇者,水清深也。”“潇湘”是上古神女所出现之处,神秘飘逸,难以捉摸。 屈原的《九歌》更深化了这种形象: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湘君》)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湘夫人》) 潇湘所居之神,美丽,多情,心怀思恋,充满灵气。 过了迴龙塔,继续向下游行驶,青碧如玉的潇水轻波起伏,两岸绿树丛茂,远望一些有些年纪的老建筑就隐在树后。 (零陵卷烟厂) 东晋耒阳人罗含,时人称之“湘中之琳琅”、“江左之秀”,曾写过一部《湘中记》(亦名《湘中山水记》《湘川记》),宋以后失传,如今只能看到一些保存在其他书中的片段: 湘水至清,虽深五六丈,见底了了然,石子如摴蒲矣,五色鲜明,白沙如雪。赤岸如朝霞,绿竹生焉,上叶甚密,下疏辽,常如有风气。(《太平御览》) 这段文字曾被郦道元改写入《水经·湘水注》。罗含笔下的湘水,配合以湘水之神的传说,清澈、幽深、明艳,“潇湘”的意象所指从此奠定了基础。 船行至潇水尽头,泊岸之处,便是蘋洲。 “蘋洲”,又是一个在诗中出现过太多次的词语,虽说天下名为“蘋洲”者众多,不似“潇湘”有明确的地理指向,但自屈原《湘夫人》至南朝柳恽的《江南曲》,“白蘋”总与“湘楚”相连,所以这一座潇水湘水中的“蘋洲”,可以算作略微“正宗”的蘋洲吧。 发郢流楚思,涉淇兴卫情。 既逢青春献,复值白蘋生。 广望周千里,江郊蔼微明。 举爵自惆怅,歌管为谁清。 颍阴腾前藻,淮阳流昔声。 树道慕高华,属路伫深馨 (鲍照《送别王宣城诗)》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柳恽《江南曲》) 至少历史上的永州人也是这么想的。王元弼《零陵名胜记》云:“白蘋洲在城西潇水之中,洲长数十丈,洲上植绿柳万株,有春雨欲来、烟凝天半景状。” 陈正谊《白蘋洲记》云:“白蘋一片洲耳,漾于湘波杳霭中,白花黄叶点缀其间,潇之幽益其幽,洲之野助其野矣。” 船在蘋洲只停留一个小时就要返回,所以无法遍游,只能在蘋洲书院走走。 蘋洲书院始建于清乾隆四年(1739年),由邑人江苏桃源(今泗阳)县令眭文焕父子创建。光绪十三年(1886年),湘军名将王德榜、席宝田重建,延聘周崇傅为山长。 今天的书院全为近年重建,已经全然看不出古时的规制了。 (这就纯粹为了拍照才建的) 不过只要清静少人,还是能找到不少可观赏之处。桂树下养着几缸白蘋,总算切合了地名,此时此季,永州的构树都结了红果,十分好看。 (如今白蘋的学名是“水鳖”,真有点“销金帐里,佳人变个大胖和尚”的感觉) 书院虽新,却还保留着几株古树。大樟树的枝干虬曲纵横,身上藤蔓交缠。 不过,乘船而来倒不是为了蘋洲书院,还是为了“潇湘”。登岸后穿过书院一直向北,站在洲头的白玉石台上,就能望见东边的潇水,汇入眼前的湘水中,浩浩茫茫向北而去。这一刻看到的,可算是真正的“潇湘”。 在永州停留的几天里,从未遇见彻底晴朗的天气,始终是半云半阴。尤其在江上远望时,烟水缭绕,心中也充满了缠绵幽怨的情绪。 安史之乱后,杜甫辗转至湖南,写下了: 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 兴来犹杖屦,目断更云沙。 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 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 (《祠南夕望》) “潇湘”成为诗歌中一个清澈、明丽、幽深,充满灵气,却指向遥远、寂寞而心怀思恋的意象。这样的情愫不必直接表达,只要出现“潇湘”,便能领会。 高阁对横塘,新燕年光。柳花残梦隔潇湘。绿浦归帆看不见,还是斜阳。 一笑解愁肠,人会蛾妆。藕丝衫袖郁金香。曳雪牵云留客醉,且伴春狂。 (晏几道《浪淘沙令》) 永州虽然云笼雾罩,但天气炎热,芭蕉长得茂盛,潇水湘水合流处,洲渚上不见白蘋,满是芭蕉。 重修蘋洲书院时,望江台上的石栏全是汉白玉,石质极好,晶莹洁白。 (出乎意料的豪华) 书院里的竹林也是青翠鲜绿,身居南楚之地,种植的又是四季常绿的草木,只要园艺稍加打理,确实没什么中秋的季节感。 (人家这竹子还是种得挺不错的,比某些号称古风还价格不菲的酒店要打理得漂亮多了) 登船的时间已近,蘋洲是江心岛屿,并无陆路交通,来往岛上都要坐船?因为有数个码头运营渡船,难以分辨,所以要求游客游览一小时后同船返回。十点半之后游客数量暴增,这才是游玩需趁早。 上午顺潇水而下,至蘋洲看到了真正的潇湘。下午则去探访潇水的上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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